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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的男子把纸顺着大理石的台面推过来, 卢嵇随手写了个英文名字。
“先生,一共两位是吧。”
卢嵇倚在台面上, 手里拿着副街头算命的瞎子墨镜, 笑道:“还有个孩子。”
前台探头, 才看见卢嵇身边站了个小女孩儿。头发微黄,穿着白色娃娃领的小衬衣,外头是暗红色绣花草的天鹅绒的裙子, 裙摆露出一截小腿, 还有蕾丝边白袜和小皮鞋。
小女孩儿看起来也就五六岁, 西装男子虽然很年轻, 但前台理所应当的认为是父女。对于小女孩儿头上蹩脚的蝴蝶结也有了解释——毕竟是爸爸带着出门。
江水眠仰着头四处看,宋良阁比她还显得没见识,仰头痴痴望着这座新建不到五年的超一流酒店。
卢嵇有意装出几分当爹的驾轻就熟:“再准备一张孩子睡的小床。”
登记之后便去房间。
江水眠人小, 步子小, 迈楼梯的时候慢了一步, 宋良阁干脆拎着她, 往上走了十几步台阶才把她放下。
……这两个家伙长得高了不起是吧, 一言不合就拎人。
江水眠不满的拧了拧身子, 往前跑了几步, 拽住卢嵇的衣袖, 卢嵇握住她的手, 对她咧嘴一笑。
江水眠这两天真不知道是靠着谁才好。
一个看着温吞迟钝, 说话柔声和气的家伙。每天除了嗜睡就是叹气, 只想着收工回家,说话的时候都恨不得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却实际可能对杀人毫不在意的隐性疯子。
一个似乎在骚浪贱的外表下有些善心善意,但他平日正经的时候太少,每次他跟只鹅似的笑起来的时候,江水眠都恨不得跟身边的人大声解释“不是的,没有的,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江水眠过的很无奈。
宋良阁转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哎,那是电梯么?说是人一站上,自己就能升上去。我想坐哎。”
江水眠觉得自己是带着两个智障儿童出来办事儿。
拎着行李箱的侍者还跟在后头。卢嵇:“咱们就住三楼。先放下行李,你再自己出来坐电梯啊。”
推开房门,江水眠不管卢嵇在那儿拿小费,扑进套房内,跳到沙发上,把自己陷进了红色软皮里。
卢嵇搓了搓她额前的刘海,把她搓的跟条高速公路上探头出窗的泰迪似的,这才满意,和宋良阁到隔壁房间里去商量事情了。
不过,神经病归神经病,遇见了卢嵇和宋良阁,江水眠才过上了人过的日子。
从她穿越过来,就是在一处狭窄小院子内,一对男女做贫民打扮,却还带着个仆从似的中年女人,好像是带她长大的乳母。
她只感觉自己浑身无处不烫,应当是发烧,那乳母进院子端了一碗药给她,她正要接过喝下,乳母却又一把将碗夺过。她从床上撕了一些棉絮浸透了褐色药汁,然后把棉絮塞到床底下的角落里去,才擦了擦眼睛,蹒跚的端着碗出去,一阵叽哩哇啦的说。
江水眠听出是吴语,却不懂她说什么,也更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知道顺着发烧装傻装哑巴。却不料那对男女看她呆呆的不说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没两天,乳母被赶了出去,这对男女带她上路,坐过船,坐过火车。江水眠这才知道他们俩的名字,才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来到了民国初年。
旧时代的夫妻总有些不像夫妻,他们只偶尔说话,连眼神也不接触。
许兰会偶尔抱着她流泪,江武帆像是看不见她。
却有时候在江面上的夜里,江水眠冷的醒来,看见嘴唇皴裂的许兰双手环抱着她。江武帆把棉袄解开,许兰隔着发髻偷偷的倚在他的棉袄里歇会儿取暖。
风很冷,船无顶,飘飘荡荡,有随船人带着的鸡鸭鱼的臭味。
她抬眼,许兰微鼾,江武帆醒着。
这是江武帆第一次正视她。
端详她许久,他手探入冰凉的江水中,沾水的手指在甲板上缓缓写了三个字。
江水眠。
三个水字映着船头的灯火。
字瘦且锐,力透木板。
她并不知道这是她以前就有的名字,还是在这个江面上飘荡的夜晚,这个男人给她起的大名。
江武帆指着这三个即将消失的字,非常轻的用吴语读了一遍。
然后抓着她的手,沾了江水,掰直她的食指,要她在甲板上跟他写。
江水眠一遍写成。
江武帆很震惊,眼里透着复杂,仿佛错过了什么珍宝。
他眼里有浑浊的水浮出来,却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看江面了。
船飘到了常熟北部。
很快的,她就被交到了张家父子的手里。
她和一车小姑娘挤在一起,许兰没来,江武帆拿了一个纸包给她,犹豫再三,摸摸她的头,咬牙走了。
驴车合上了门,江水眠拆开纸包,里面有十几颗各色硬糖。
车内其他小姑娘的反应太过惊奇,她想,或许连这种水果硬糖都是相当稀罕的洋货。她伸手把纸包递了出去,小姑娘们哄抢。年纪最大的那个麻花辫姑娘喊了一句什么,各人又都把糖放回来了些,每个人脏兮兮的手只拿了一颗。
江水眠一个也不想吃,麻花辫小心包好硬糖,帮她塞到衣袖里。
车队领头的父子三人又去附近很多地方转悠了几天,两辆驴车塞满了人。他们这辆车都是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小丫头,只有麻花辫一个大姑娘。
一次夜路停歇,车门打开,那老头将麻花辫拖了出去。
车上孩子都年纪太小不知事,唯有江水眠和麻花辫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被塞回了车里,裤子上有血,人趴在车底头撞着地,痛哭。车上的丫头们不明白,都跟着哭起来。江水眠坐在了她旁边,把纸包掏出来,坐在地上,一颗颗往她嘴里塞糖。
七八颗糖塞得她嘴里满满当当,哭不出声,江水眠把她脸掰过来。
麻花辫涕泪满面,朝她使劲挤了个笑。
说了一个字。
江水眠很久以后会说吴语了,才知道那个字是“甜”。
与前些日子的生活相比,如今宛如做梦。
如今刚民国建立。
未来几十年,境内几乎没有什么万全之地,而且遭遇厄运的可能性太高了。
江水眠就想先活命,最好还能天天都过上这种日子。
想法很美好,但显然江水眠现在的命运,还决定在隔壁两个议事的男人身上。
江水眠在沙发上挺了好一会儿,实在无聊,轻手轻脚的摸到门边,蹲在地上侧耳听。
卢嵇口气是难得的正经:“……谁能料到他们一路逃回上海了。回都回来了,何必卖女儿。”
宋良阁好像快睡着了似的,说话如哼哼,低声自言自语:“去年死了个吴禄贞,年初死了陶成章,你哥哥死后没过半个月,张振武也被刺杀了。胆子这么大,是不是以后连更大的人物都敢刺杀。”
他声音低下去,卢嵇似乎戳了戳他,他才清了清嗓子,强打精神:“他估计以为刺杀之后躲几个月就能再回来。结果没想到,自陶成章死了之后,外界关于刺杀愈发敏感,再加上这事儿你与那几位先生推波助澜,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他们被各方通缉,又被你一路追到境内去,怕是觉得要没路可走,想冒险回头,从上海到国外去。”
卢嵇:“我越想越觉得,江武帆夫妻两个跟那帮如今粉墨登场的人有关系。江武帆是什么人,他上过湖北武备学堂,又在日本呆过两年,一手好字也算是出名。又不是那种街边的无业游民和青帮底层混混,能请他来杀人,也了不得了。此事怕是干系重大,否则他连个小女孩也要毒哑了怕她听见什么。这次他回来,肯定是要向那个命令他的人再来讨酬金或活路。”
宋良阁含混道:“他回来是好事儿,可上海人更多了。青帮的人也多,保不齐有人会庇护他。就算你联系那几位,咱们也不好找。”
卢嵇:“现在闹成这个样子,不会有任何明面上的青帮人庇护他了。重要的是,我们没有照片,不知道长相,这夫妻二人又很神秘,少有人和他们来往,我们就带着一个认脸的小丫头,总不能捧着她站在街上,让她一双眼就这么看吧。我也只希望得到了消息,到时候带她去认人,让我们别杀错了人。”
宋良阁:“而且这小丫头精得很啊。”他顿了顿:“人杀成了后,你要去北京、香港还是回英国?啊,南京还是别想了,只剩下烂摊子。北京有望,你生父又因袁混出了些名堂,你去正合适。逸仙先生这边,虽有你兄长的关系在,可你兄长都能被杀,南方政府又实在弱势,你跟他们一起,也只有死路一条。当年都说着‘非袁不可’,这才多久就要讨袁,我看——”
卢嵇打断他的话:“如今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心里自有打算。”
他半晌才又道:“一会儿议会制,一会儿总统制,三权分立搞了半天只搞了个两权出来。这个稀里糊涂,一团混乱的‘朝廷’,我可没本事混。”
宋良阁:“我对这些本来就不懂,不过第一届国会选举都结束了,优势或者说是大半壁江山已经决定了……”
又是几句压低声音的交谈,宋良阁似乎是在太困了,没声的睡着了。
江水眠抱着膝盖,心里乱跳,听得两只眼发直。
不一会儿卢嵇在房间内叹了气,脚步声靠近门口,江水眠立刻窜回了沙发上,蜷着装睡。卢嵇视线被沙发靠背挡住,没瞧见她,以为她不在了,惊得大步过来找,才看见偌大的皮沙发边角上,蜷着一个小人。
他伏在沙发靠背上松了口气,脸上又挂起笑,本想叫她,仍是不忍,异常笨拙的过来抱起了江水眠。
他也真不会抱人,硌的江水眠难受,她却还只能装睡。
屋里,宋良阁闭着眼睛直直的坐在凳子上,犹如神人一般睡过去了。大床床角,摆了一张带三边白漆木栏杆的儿童床。
卢嵇说是将她放了上去,更像是一失手她掉在了床上。
卢嵇没料到抱孩子这么难,吓了一跳。江水眠这时候再不醒就太假了,她睁眼在床上蹭了蹭。卢嵇本来还想习惯性的两手插兜作少爷模样,看着她两脚乱抖想要甩掉鞋,这才有点自己是个大人的意识,蹲下给她脱小皮鞋。
江水眠滚进小床,卢嵇看着今天早上他和宋良阁焦头烂额才扎出来的一高一低两个小辫就要散开,慌得如同热包子落地倒数三秒,把她领子拎起来,脑袋抬起:“不许滚!再散开又要扎半个小时!你再这样我找街边剃头的给你刮成小尼姑——”
江水眠:“……”你大爷的。
她心道:刚刚你玩老子头发都可以,这会儿却不让我滚了?
她赌气似的拽下那两个蹩脚的蝴蝶结丝带,扔在地上。
卢嵇骚浪贱的气质也不要了,慌手忙脚去拦:“别别别!……你!”
带孩子怎么这么难啊!
江水眠又觉得,自己这个态度不对。她的目标可是每天都过像样日子,就该扒住卢嵇的大腿。
卢嵇应该是个留过洋的公子哥,家里有钱,看起来性格神经病,骚中带娘,浪里病娇,但真实面目似乎还是要比宋良阁有救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