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书生没有说话,但叶孤云已看到他双手已紧握,脖梗那根青筋都已轻轻跳动。
这女人忽然又接着说,“否则老娘要你的命。”
叶孤云叹息。
他听过一个女人遇到不痛快的男人,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但从未遇到过一个男人遇到不痛快的女人,会变得痛苦。
这是第一次遇到。
笑面书生忽然慢慢的又笑了,手已放开,目光中带着温柔之色,看来他想通了。
“那你现在就想要?”
“是的。”这女人说的干脆而直接。
笑面书生柔笑着,“好。”
他这个字刚说完,忽然就将这女人拉走,他们微笑着,双双挽着手在暮色里消失,叶孤云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心里莫名飘起一抹哀伤。
夜已更深,寂寞之色更浓。
天边一轮斜月低悬,极为纤细,极为昏暗,并不能给大地带来一丝光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孤云又看到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走向叶孤云这里。
这个人很疲倦很狼狈,神情变得说不出厌恶而萧索。
叶孤云知道这人绝不是笑面书生,笑面书生绝不会这么没精打采的,他很肯定这一点,这人越来越近,手里竟拿着一把折扇,折扇并未打开,他仿佛已无力打开。
他的脸上满是倦意,他说,“我回来了。”
叶孤云吃惊。
这人赫然是笑面书生,笑面书生看起来很憔悴很无力,他说,“你想不到是我?”
他似已看穿了叶孤云的心思。
“你看我是不是倒霉?”
叶孤云点头承认,他岂止很倒霉,也许倒霉透顶了,“你跟他认识多久了,有没有一年?”
笑面书生冷笑,“我们只认识了三天而已,她每次仿佛都想将我一下子用坏。”
叶孤云吐出口气,目光露出怜惜之色。
他瞧着叶孤云又说,“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叶孤云理解,他说,“他好像很喜欢你?也很在乎你?”
笑面书生摇头,沉思久久才说,“你看错了,他绝不是喜欢我,更不是在乎我。”
“为什么?”叶孤云又说,“一个女人肯这样对你,还不是喜欢你,在乎你,这本是一个男人的幸福。”
笑面书生又在摇头,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于是摸出那个竹筒。
叶孤云看到他摸出竹筒,肚子里的心忽然抽紧,“你要打开竹筒?”
“是的,是时候打开了。”
叶孤云看了周围,又说,“可是你好像还没准备好?”
笑面书生冷笑,笑的却很无力,他说,“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千金上钩。”
他又说,“只要这竹筒打开,她跟手下立刻会过来,然后死在这里面,将千金杀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孤云承认,“你有把握?”
“当然。”笑面书生笑了,笑的自信而得意,“什么都准备好了,我来之前,连庆功宴都打理好了。”
叶孤云吐出口气,“看来你做事的确很细致,连这种事都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忽然从远方射出一连串灯笼,在夜色里看来,说不出的诡秘、诡异。
“这是什么?”
“是灯笼。”
这并不单单是灯笼,也是人影,每个人将灯笼悬挂于路边,当然叶孤云边上也有,灯笼挂好,人忽然消失。
身法极为快速,动作极为简洁。
叶孤云清晰的看到他们背脊上都悬挂着一弯弓弩,一只剑壶。
他忽然惊呼,“弓弩手!”
“是的。”笑面书生微笑,“还真瞒不了你这种人。”
“你为什么将灯笼挂上?”
“我怕他们找不到你。”笑面书生又说,“更怕他们死不到地方,到处乱死。”
叶孤云闭上嘴,不再说话。
灯笼一直挂到桥面上,道路虽然不是很直,却很工整,四五个人又将地毯铺上,一直铺到断云桥,叶孤云边上搭起个神案,上面摆着一盘鲜果,居然也有个香炉。
香已点上,笑面书生忽然拿着一个苹果吃了起来,他说,“这个并不是为了敬鬼神,而是吊祭你的。”
叶孤云冷笑,“你们的花样倒很不错。”
笑面书生指了指那香炉,又说,“这香炉也是来吊祭你的。”
叶孤云凝视着燃烧的香,苦笑。
想不到自己竟死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笑了笑又说,“那棺木怎么没有?”
笑面书生仰天大笑,“想不到你居然这么贪。”
“不贪白不贪,快死的人,为什么不好好贪一贪。”
“有理。”
叶孤云笑了笑,又说,“你准备好了,为什么不打开穿云箭?”
“是应该打开了。”
笑面书生将手中苹果丢掉,对叶孤云说,“你无论死在长枪下,还是死在羽箭下,都不要找我。”
“为什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笑面书生笑了笑,又说,“你也不要让他们来找我,我已为你们摆上鲜果,香也点了,你们死也死的够本了。”
这个时候,笑面书生忽然打开箭筒,一支小箭带着金光射入云霄。
苍穹下骤然绽放出一个“千”字。
叶孤云盯着断云桥,他并不希望看到千金,可是他知道千金一定会过来的。
笑面书生微笑着离开。
“我走了。”这是笑面书生最后说出的一句话。
“不送。”
笑面书生没有忘记将叶孤云的嘴堵住。
叶孤云这个时候已看到一批人矗立在断云桥上,为首的人赫然是千金。
千金显得很憔悴,但动作、声音都稳定而冷静,没有一丝紧张之色,她看到叶孤云以后,仿佛更放心了。
她居然笑了笑。
没有灯笼的地方,就是弓弩手藏身的地方,一支支羽箭已搭上,叶孤云甚至已听到弓玄拉紧时的声音,这种声音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竟是那么奇异而可怖。
千金走过来并没有奔跑跳跃,带着他们慢慢的走了过来。
看她的神情仿佛是走进一家熟悉的饭店吃饭,说不出悠然自得,后面的人却不同,叶孤云当然不认识他们,但知道他们都是极厉害的角色。
有个光头摸着头四处看着,眼睛里发出了光,仿佛是花花大少看着飘来飘去待采的大姑娘,但他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大环刀。
他后面是个斯斯文文的少年,掌中握剑,剑已出鞘,一口剑却仅仅贴在背脊。
少年走路一直让着边上的人,他边上是个斜眼猪脸胖子,一只袖子低低垂着,谁也看不清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叶孤云看也看不清楚,但是很肯定的是,这样东西一定很重。
贴近千金最近的是个生意人打扮,手里抱住个算盘,这人笑不笑都一样,嘴角都带着笑纹,也许生意人都应该是这样子的。
看见千金渐渐靠近,叶孤云拼命摇头。
千金笑了,她忽然停了下来,她说,“你为什么要摇头?”
叶孤云已听到她的话,她们的危险就在脚下,随时都会死的很难看,她们仿佛并不知道。
回答的就是那个手持算盘的生意人,他低头微笑,又说,“他大概是脖子痒,想动两下解解痒。”
千金点头。
她往前面走了,但她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她说,“不对。”
“哪里不对?”
“脖子痒的人,一定要用手去挠痒的,但他没有。”
生意人又笑了,“没有用手,是因为他的手被捆起来了。”
千金笑了笑,点点头,“是的,看来我近日来很累,回去应该好好休息休息。”
生意人微笑点头。
千金又在往前走着,她与叶孤云的距离已更近了,危险渐渐逼近。
叶孤云头摇的更快。
千金忽然又停下,见到千金停下,叶孤云吐出口气。
他希望千金不要再往前面走了。
千金笑了笑,又指了指叶孤云,“你说他脖子痒为什么那么拼命摇头?”
生意人不笑了,眨了眨眼,“是的,难道他还有别的地方痒?难道他的头也痒?”
“也许。”
“很有可能。”
“那你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有,很多。”生意人忽然端起算盘,不停拨弄着。
停下来时,千金轻轻笑了笑,“就这么办。”
生意人微笑,笑着忽然出手,袖中骤然发出一到寒光,直射叶孤云,叶孤云吃惊。
寒光一闪。
叶孤云吊在树上的绳子忽然断了,躯体重重跌在地上,疼的叶孤云浑身发麻酸楚。
也就在这个时候,暴雨般射出漫天长枪,从西方射出,射向东方,也就是弓弩手隐藏的位置。
叶孤云吃惊,怔住。
听到这种惨叫声,叶孤云激灵灵抖了抖。
这种惨叫声,仿佛是割破喉管的野兽,说不出的可怕、恐怖。
也就在这个时候,千金忽然到了他跟前,将叶孤云扶起来,微微笑着,“你受苦了。”
千金后面的那个斜眼胖子忽然抖起袖子,一把超级大菜刀忽然现了出来,边上背剑少年吓得躲的更远。
他说,“赚钱的机会来了,杀!”
他说杀就杀,忽然冲了进去,叶孤云看着他冲进夜色里,仿佛是看到一头野猪撞进夜色,勇猛、彪悍而无惧。
这个人无疑也是高手,无论是从气势上看,还是从杀气上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叶孤云吐出口气。
千金柔柔握住他的手,“你怎么样了?”
“我很吃惊。”
千金笑了笑,“你吃惊什么?”
“你们好像早就知道这里的陷阱,好像有备而来的。”叶孤云又说,“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你好像一点也没说错。”千金笑得躯体已轻颤,“你继续说说看。”
“我从扁舟上出来,你算准我被风笑天引到林子里?也就算准我会被擒住?”
“是的。”
“你也知道我不会有事?”
“当然,他们绝不会杀你的。”千金又说,“因为他们还要利用你,以你为饵,来钓我上钩。”
“万一他们要杀我呢?”
“他们不是笨蛋,所以绝不会这么样杀叶孤云。”千金笑了笑,又说,“如果单单的杀叶孤云,岂非很浪费?”
“那怎么样才算不浪费?”
“那肯定是顺便杀了我,才算是不浪费。”千金又说,“这一批浪人经过这次以后,一定会少了七成。”
“七成!”叶孤云吃惊。
他着实没有想到这漆黑而安静的后面,居然有这么多人。
“你不信?”
叶孤云沉默,他的确不信。
千金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微微笑着,“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想杀我?”
“有多少?”
“这里所有的浪人,都想杀,想的要命。”千金又说,“当然他们也怕的要命。”
叶孤云点头承认这一点,就因为他们怕的要命,所以他们想杀也想的要命。
千金忽然紧紧握住叶孤云的手,又说,“我却在怕你。”
她的目光里带着无限柔情无限怜爱,她笑了笑,又说,“就算这里有我的人,我也同样很担心你。”
叶孤云没有拒绝,也不忍拒绝,千金忽然紧紧靠在他怀里。
“你一定猜不到这里谁才是我的人。”
“是谁?”
千金微笑,“你先猜猜。”
“是狗头铡?”叶孤云又说,“因为他是朝廷中人,一定跟你有联系。”
千金摇头,“不是的。”
叶孤云沉思,知道这机关陷阱的人只有六个人,风笑天,狗头铡,笑面书生,东方,阿门,还有自己,他知道这么清楚,是因为笑面书生说的,他说出这机关陷阱,是因为他自己有炫耀自己的毛病,并不是别的。
一个说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浪子,又是黑道有名的军师,怎会跟朝廷有关系?
“是东方?还是阿门?”
千金摇头,微笑。
她甜甜的笑着,她此刻仿佛无法压抑住激动而愉快的心情,胜利的喜悦本就是很难压抑的。
她说,“你错了。”
叶孤云不明白,难道还有别的人知道这机关陷阱的秘密?
千金没有说话。
夜色里出来一个人,灯光照在这人疲倦而没有一丝活力的脸颊上,他依然在笑着。
这人是个瘦消的书生,虽然很落魄,很狼狈,却带着三分书生气,也带着七分浪子独有的那种特意气质,这种气质只有在外面漂泊流浪久了的人才会有。
淡青色长衫因岁月的打磨而变得发白,虽然很陈旧却很干净,很整齐。
叶孤云吃惊的盯着这个人。
这人赫然是笑面书生!
“你想不到是我?”笑面书生淡淡的笑了笑。
“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人会是你,但是也应该是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可以将机关改变掉,令弓弩手倒霉。”
“是的,还有呢?”
叶孤云笑了,“你故意说出机关的厉害之处给我听,并不是自己有这个毛病,而是担心我被放下来后到处乱跑。”
“是的。”笑面书生瞧着千金苦笑,他又说,“这是千金老板特意嘱咐我做的。”
千金板起脸说,“我真的好担心你没说。”
笑面书生也笑了,“我不敢忘记。”
叶孤云沉思许久又说,“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说。”
“狗头铡侍卫勾引你的?还是你勾引他的?”
笑面书生苦笑,也沉思了会,才说,“其实我们都在勾引对方,恨不得立刻得到对方。”
叶孤云吃了一惊,千金却在笑。
这一个小小的环节,她仿佛也了如指掌。
叶孤云终于吐出口气,才说,“为什么?”
“我勾引她目的,是因为想知道狗头铡的死穴在哪里。”笑面书生又说,“她勾引我目的,是想得到我的心,为狗头铡好好卖力。”
“你找到狗头铡的死穴了?”
“没有找到。”笑面书生苦笑,笑的又苦又酸,“我非但没有找到,而且还累的跟牛似的。”
叶孤云笑了。
聪明的人遇到聪明的人,难免会很伤脑筋,有时还很伤身,尤其是笑面书生与狗头铡侍卫这样的人,这两个人遇到一起,必定会令对方累死,自己当然也很累。
此刻的那个女人,一定已累得爬不起来,一定需要休息好几天时间才可以恢复体力。
晚风中血腥渐渐变得很淡,杀机犹在,杀气并未消退。
叶孤云依然听到鲜血从剑尖滚落的声音,他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
一个在杀人与被杀的日子里活久了,就会明白那种声音有多可怕了,多可怖了。
天边斜月低悬,秋风中依然那么阴冷。
千金忽然转过身,凝视着东方渐渐泛起的乳白,眉宇间紧张之色渐渐消退,一群人站在不远处,有的虽然很疲倦,有的虽然很痛苦,但他们目光中都露出喜悦之色。
胜利的喜悦本就是很难压抑住的。
千金拉着叶孤云走了过去,微笑着说,“你们辛苦了。”
他们都已笑了,那个生意人不停的算着,算盘在算,他的另一只手却也在算,他似乎很忙,他恨不得将脚趾也拿出来去算。
也不知过了过久,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千金,他说,“一共是......。”
千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不想听数字,所有人酬金翻一倍。”
她说的很快很直接,当然也很有效,所以都已笑了,他们之中无论是什么人在这个时候,都很难保持住不笑的。
胜利后的酬金带给他们的冲击,实在很猛烈。
千金说,“你们快去领取报酬吧,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他们笑着离开,那个斜眼胖子对着叶孤云大笑着,临走时,还使了使眼色。
千金也回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