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又出现了。
干枯蓬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面。身上的衣服儿破破烂烂,还掺杂着许多歪斜的针线。
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他埋着脏兮兮的脑袋瓜儿,缩成一个不大的黑团团。他身体哆哆嗦嗦地,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喘。
阳光移转,慢慢透过了颓败的枝丫。斜照到了,梧桐树后面瑟缩的黑团。
只一眨眼。
那个孩子,又消失不见了。
兆瑞揉了揉眼睛,狐疑地看着叶子落完的梧桐树。
“咦?我眼睛看花了不成?”
它快着步子朝门内走来,青灰色的袍角卷起一道烟尘来。
“主子,主子,”
急促地声音响起。
兆瑞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地站在檀木长案前。
“何事?”
毫尖缱绻回转,缓缓没入砚石中间。柔软洁净的纸上,赫然跃出一个墨迹未干的字:至。
我低着头,端坐在团蒲上。又提笔将帖子,继续临写下去。
“呃,主子呀,”它扯了扯束腰带子,面上有些羞于启齿。
手中的笔一顿,墨滴跃然纸上跌成圈晕。
我平了平面色,动了动两片薄唇:“有话快说,仵在这里,做什么?你当我能猜么?”
兆瑞跺了跺脚,将老鼠牙一咬。正面迎上我的视线,将一颗百来年的老鼠心一横。它说:“主子,你看,我都六百五十七岁了。”
“是么?今年生辰,给你大办一番,”我斜看了它一眼,一丝忧虑萦绕在心间。
“好啊好啊,那我多请点人。槐树下的柳老三,十里沟的灰小天,青麻岭的黄文元……”
兆瑞连连拍手称好,话匣子一经打开来。就好似那洪水过河道,又开始絮叨个没完没了。
“闭嘴,”我忍无可忍,扔了个镂纹转花笔筒子,径直朝着它的脑门砸过去。
兆瑞脑袋一低,闪过了身去。
它咧了咧嘴儿,扯出一个半憨半奸的笑:“嘿嘿,我就知道。主子是最好的了,我跟着主子呀,保准这辈子错不了,”
“哎呦,不对不对,我不是说这个,”
兆瑞突然大呼小叫,顺手拍了拍卡壳的脑袋瓜儿。
它倏地化作原形,三两步跳到桌子角儿。鼠须子一颤一颤,三瓣嘴儿一弯一弯。
兆瑞仰着面,神情十分庄严:“主子,你看,我已经六百多岁了。老胳膊老腿,快走不动了。老眼也昏花得,快看不清了。你能不能……”
一把扯住它的尾巴,将它拎在半空中倒悬。我挑了挑眉毛,半眯半睁着眼睛:“是么?不如今儿个,一起算个工时,”
轻叩着檀木桌面,我面色和婉声音淡淡。
“香骨店刚开业三年,你勉勉强强将店里活儿做了一半。后来小黑来到店中,你索性连香柴香木也不去院中砍。”
“你个头虽小,却极其能吃。我且与你粗略算算,香骨店营业的这些年里。你究竟吃了我多少饭,穿了我多少件衣衫?”
“猪儿不下三百头,牛儿没三百也有二百,鸡鸭至少五六百,这些都是顶便宜的。”
“康宝鱼儿千金难买,水多禄万珠难求,玉心果子人间罕见,蓝血珠草无价之宝……”
兆瑞双手合十,猛跪檀木案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罢,一边狠狠擦着眼睛,一边偷偷往我这儿瞧:“我只是一时眼花,眼睛还没有真的瞎,”
一把拍掉它的鼠爪,我敲了敲它的脑袋瓜:“行了行了,别装了,早就知道,你在那儿偷看了,”
兆瑞傻笑道,探过了头来:“嘿嘿,主子。我刚刚在外面,看到一个小孩儿。一打眼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两眼已经坏掉了呢?”
“哦?哪里的孩子”我一时诧异,侧着头朝它看去。
兆瑞好似打了鸡血,一身的绒毛陡然地炸起:“还能是哪个,撞马车的那个崽子呗。这小脏崽子,个头不大跑得倒挺快,”
“你确定?”我盯着它问。
“就是他,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看不见脸,”
我抽了抽嘴角,不禁暗暗想到:这天底下,一样装扮的人多了去了。这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也多去了。
这死老鼠精,说出的话,真是没有半点儿靠谱。
我回头白了它一眼,这不着调的又在浪费我的时间。
“真的,真的,主子,”兆瑞见我不信,急忙跳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我不会认错的。他虽然遮住了脸,可我记得他的味道,”
“而且,而且,他像上次那样,突然地消失掉了!”兆瑞急忙补充道。
我闭上双眼,将神识放远,把周围探查了一番。
然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你可看到古怪之处?”
兆瑞挠了挠头,眉眼皱成一坨:“也没啥古怪的,那孩子……就是比较脏,味道有点幽冷,还爱缩在阴影,”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阳光一照,他就不见了。梧桐树下是,马路中间也是,”
兆瑞拍了拍胸脯,大喘了一声粗气:“天呢,天呢。它该不会,又是什么妖魔鬼怪吧!”
咚、咚、咚。
狠敲了它三下,我斜睨了它一眼:“你一个老鼠精,在这怕个什么劲儿,”
“更何况,它也未必是,”
我垂了垂眸子,神思不断飘远。
数日前。
无脸男找上门来。
那天,他半站在柱子边,杂乱无章的头发坠在了胸前。
他说:“听闻公子,能圆世人一梦。不知公子,能否起死回生?”
我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有也只有以命换命,”
他的身子陡然一缩,整个人看起来更佝偻瘦弱了。
“叨扰了,”他说,转身又走了。
秋雨肆意地冲刷,他的背影在雨水中融化。
若不是柱子前,还有一道未干的水印。我几乎会以为,这里从来没有站过人。
无脸男,脏孩子,阴影,避光。
我反复的推敲着,不知不觉,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抬头看向窗外,天色竟然已经黑了下来。我摇了摇兆瑞,将笔墨纸砚悉数收起。
将披风系在身上,我理了理有些乱的仪容。
兆瑞睡眼尚还惺忪,见我身影来回地走动。它咧开鼠嘴儿,急急忙忙地问道:“这么晚了,主子,要去哪儿,”
“去看戏,一出好戏,”我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
兆瑞打了一个激零,迅速地翻身站起来。它一脸艰难困苦,缓缓地朝着前方走了几步。
突然,它停下了步子。目光异常地坚定,似乎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只见它,小手握成一个拳头,兀自提在了右胸口。
袍子角儿骤然一坠,梅花印儿又添了一道。
它埋头:“主子~我也要去,”
“下去,”
“不下,”
我:“……”
穿过一条羊肠小道,拐进一个茂密的竹林。约摸再走上一公里地,眼前便豁然开朗。
一弯不规则的水塘旁,有几间做工严整结实的小屋。
水塘里几尾花鲤鱼,悠悠闲闲地走来走去。见到有人来了,也不慌不忙地躲去。
兆瑞一时手痒,正要下塘摸鱼。
啪、啪、啪。扯来条子,狠抽了它三下。
“还想不想看戏了,”
兆瑞干笑了两声,讪讪地收回了毛爪子。
“快走,”我转身推门而进。
屋内不是很大,东西都规规整整的收着。
左侧摆放了桌椅板凳,右侧支了一个粗布帘子。帘子后面有一张两人宽的榆木床,木床上的青灰被子叠成了豆腐状。
我径直走到木床前,敲了敲木床周围的隔板。
咚、咚、咚。
“这里,快走,”
我掀开床角的一块隔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想也不想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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