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我说,我并没有帮助你什么。她说,你将他赐于我,便是我最好的梦了。』
平洁的纸上,映出清秀淡雅的字体。依如她本人,站在春风扶柳的岸堤。
她说:谢谢您,谢谢您帮我。
火舌倏然地卷起,她的字迅速地蜷缩成一片灰烬。
雕花窗。
金丝楠木案上。
三尺长的翠玉白菜,在红酸枝的座托上焕彩。十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遮映在脉络交错如生的菜叶子底。
一只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花蝴蝶,落到了半含半露的白菜心的边缘。
我抬了抬欲睡的眼,今日的铜壶滴漏又要走完。
“好大一颗白菜,”
兆瑞突然跳上了桌子,对准了翠玉白菜埋头猛啃了起来。
“哎呦,我的牙,”
兆瑞捂住了嘴巴。它的眉头儿忽上忽下,仿佛有人在脸上拧起了麻花。
我提着它的尾巴,悬在半空中左右荡了荡。回头看了一下案上的玉白菜,涎水在菜帮子中央扯得又远又长。
“赔,”我眼皮不眨,面无表情地望着它。
“嘿嘿,我马上擦干净,”
兆瑞龇牙咧嘴,挤出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容。
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蓝色石头,万般讨好地塞给了我。
我:“……”
左眉头跳了又跳,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兆瑞以为我嫌少,将手默默地伸进了衣兜里。倒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大小石头,又恋恋不舍地往我的跟前推了推。
“哪儿来的?”
我拿起了蓝色石头看了看,宝石周边有一圈淡淡的印子。
“挖……挖的……灰里挖的……”
兆瑞微微一愣,旋即张了张嘴巴:“不……不是……偷的,它们都落了那么多灰了,肯定是别人不想要的了,”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乖,没说你,石头外面的那层圈儿呢,”
“呃,太咯手了,我给咬断丢掉了,”
兆瑞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循循善诱道:“你把它们捡回来,融成一个金球球,今晚又能多吃几头羊肉了,”
“真的?我去去就回!”
兆瑞嗖地一声,消失在了香骨店里。
将五颜六色的宝石,小心地装在了明黄色的锦袋里。我掂了掂沉甸甸的宝石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翠玉白菜。
有意思,果然如此。
次日大晴。
冬阳暖暖地挂在了空中。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出来走动。
沉寂了半个冬的老街,也陆陆续续地有了人影。
对门刘家酒肆的老汉,搬出了一条松鹤延年的棉被。挂在了门前八尺长的竹竿架上,又伸出一双粗糙干裂的手,一寸一寸地拍打着棉花被子。
隔壁几家铺子的老板娘,正聚集在老张木梳店前的石头旁。悠哉悠哉地嗑着炒熟的南瓜子,东一句西一句的摆起龙门阵子来。
说的无非是:谁谁谁,这月又结成了亲事。谁谁谁,前儿又抱了大胖小子。
但无一例外地,都羡慕起林氏夫妇起来。
一个丝瓜脸的大红花袄子,探着身子吐出了一口瓜子壳儿。她将描的又细又长的眉毛一挑,大红的唇儿裂开一条缝儿来。
她说:“啧啧,林夫人呀,真是好福气。出嫁前爹娘兄弟疼,出嫁后夫君婆婆疼。”
“这女人啊,有她这么一辈子,还不得夜夜笑着醒,”丝瓜脸又补了一句。
一个南瓜头的胖妇人,急急忙忙插话道:“可不是吗?她们这些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小姐,哪里尝过我们这些黄脸婆子的悲苦?”
“就是,就是。我听说这位林夫人呀,嫁给林老爷整整七年了。”一个高脚灯笼似的妇人,大睁着黄豆眼睛,夸张地比划了一个“七”字。
高脚灯笼谨慎地四处看了看,又伸出手指比划出一个“一”字:“才怀上了这么一个!你瞧瞧,可把林家人给乐的!又是摆宴又是唱戏,钱花的就跟纸糊的似的。啧啧!七年不下蛋的母鸡,终于下了一个蛋。可不得好好庆祝!”
一个大绿冬瓜似的中年妇人,倏地朝着高脚灯笼扑了过去,作势要去撕烂她的嘴。
“你可省省吧,还不是便宜了你这张嘴!你那一家子老小外加娘家舅舅,可是去林家的酒席上吃了不少好东西。你还好意思背后编排人家,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心里酸。”
说罢,冬瓜妇人羞了高脚灯笼一脸。
“你……”高脚灯笼跺了跺脚,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终究挤出了一个字,“哼!”
一个细声细气的戴花小妇人,插到了二人的中间。劝说道:“二位姐姐也别吵了,咱们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再说了,人家林氏夫妇瞧着蛮登对的。郎有才女有貌长得美心又善。这样的好人家,还是保佑他们,长命百岁的好。”
“那可未必,”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呦呦呦,今儿的葡萄咋都这么酸。快瞧瞧,这里呀又酸倒了一个呢。”
妇人们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又扭着腰身闲扯了几句,便各自回了自家的铺子里去。
……
难得今夜无风,我径直走到小院之中,看了会儿萧索颓败的风景。
素娘将已经将饭盒打包好,兆瑞滴溜着亮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轻轻吐出,胸口一口浊气。
道了句:“走吧,”
隐了隐身影,消失在墨色沉沉的夜幕中。
一炷香后。
林府的偏院中。
点漆的瞳孔,映照出她苍白无血的颜容。
“林夫人,可大好些?”我视若惘闻地问。
“慧娘,阮慧娘,唤我慧娘就好,”阮慧娘张了张,苍白如纸的薄唇,抬头看了看我,严肃又认真的纠正道。
似乎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垂下了繁密如云的发髻。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很好……过的很好,”
她的声音,倏然地弱了下去:“仪公子,谢谢你,谢谢你帮我,”
良久,我叹了口气,望着她瘦若如骨的身体。
“我并没有帮助你什么,”
“不不不,你肯将他赐予我,便是我最好的梦了。”她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意。
纤纤的素手,攀上了隆起的肚皮,她无端地咯咯笑起。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破破旧旧的床铺被褥和家具。真是难为林老爷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能找的这般齐全。
“你……吃吧,我给你带了些饭菜,你该补补了,”
“你想做什么……你别过来……”
她倏地后退一步,拿起一柄藏好的剪刀。持在了胸口前端处,身子绷得紧紧的,神情十分地警惕。
“慧娘,阮慧娘,”
我扯了扯微热的唇角,盯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念道。
她的眼睛弥漫着雾气。
雾气渐渐散去。
露出了这些天里不堪的回忆。
轻纱帷幔飘摇,金兽炉中烟雾缭绕。画镜雕花床上,鸳鸯戏水成双成对。
他面上含笑,笑若三春暖阳柳堤照水。他捧着汤药,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来。
目光专注,温柔似水。
他动了动略薄的唇,声音竟意外地动人。
“慧娘,过来,喝汤,为夫亲手喂你,”
他说,眼底有一丝寒光划过。
慧娘颤抖着身子,一直地往后退。眼眶堆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来。
“不……你别过来……别过来……你走开,”慧娘撑着发软的身子,毫无威力的命令着。
“慧娘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慧娘别害怕,喝完这碗落子汤,你又能活蹦乱跳了。”
他用着动人的嗓音,说出着一点也不动人的话。
“别过来!”
慧娘歪倒在床边,费力地用着手掌撑着自己。
门楹中,走来一道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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