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没好气儿地说:“不是说陪儿子吗,又过来干嘛?”
“他睡了。”
“那你也早点睡。”
她把毛巾扔一边, 拿过儿子的护肤乳液挤出一点在手上抹匀,往脸上拍拍拍。她对护肤美容不是很在意,除了日常的防晒, 通常就是有什么用什么, 儿童面霜也拿来擦, 身上带着小朋友似的香气, 没有刺鼻的脂粉和香水味。
妙贤走过来, 拿起毛巾:“你头发还没擦干。”
她想说不用你管, 他已经隔着毛巾把她的头发捏在手里了。
他轻轻揉搓着她的头发, 把上面多余的水分吸干,恰到好处的温柔, 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亲昵。
“你总是不吹干头发就睡觉,这样容易头疼、感冒,也伤头发,以后都要记得吹干。”
三梦很好奇, 他知道?她初初入职时, 工作三班倒,生活作息不定, 常常累得洗完澡就倒下呼呼大睡,头发也顾不得吹干。偏偏她头发还不短, 海草一样细而密, 弄干要好长时间, 她总是缺乏耐性。
她从没想过陈一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更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耐心为她仔细地擦干头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僵直地坐着。
然后她注意到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不是她的,应该是妙贤带过来的。
他不是把自己的行李都搬过来,打算在这边长住吧?
妙贤见她注意到了,就停下手里的动作,把笔记本打开,屏幕转向她:“我有东西给你看。”
三梦心跳砰砰的,预感到他要给她看的必定是动摇军心的东西,把头扭向一边:“我不看。”
“嗯,那听也可以。”
“……”
他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都是视频文件,她一看那个文件名就知道是关联家里摄像头的,但又很有规律地重新编了号。
视频里是跟身边人一模一样颠倒众生的脸,然而三梦看得出那不是陈一本身,而是后继人格的他。
视频其实是他坐在电脑面前录的,大概看完了当天的监控视频,然后就对着电脑屏幕的摄像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么些,三梦的手还没好,我不让她干家务,所以她几乎没在厨房那边出现。”
“如意今天调皮,从楼梯扶手往下滑,摔了一跤,我心疼的要死,但三梦教训了他一顿。万一你要是变回来,不准再苛责孩子,更不准看了视频就去找三梦的麻烦,她难得在家舒心几天,孩子皮,她肯当恶人、唱黑脸已经很不容易了。”
“……三梦这几天总爱赖床,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了啊?”视频里那张脸充满得意和占有欲,“万一哪天一觉醒过来又变成你了,长点心,别打扰她还有肚子里可能又揣着的宝贝,让她睡。”
有你个头,三梦恨不得一拳打掉他的嘚瑟,她例假刚来,准点着呢!
“……不准欺负她。”视频里的人还在继续,“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不准欺负她,要对她好,不要理会白熙云,别让三梦误会。”
看看日期,都是这回在丧礼后录制的。妙贤关掉视频,说:“其实这些都是‘他’留给我看的,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在你面前打开。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给你看一下。”
“给我看了干什么?”她还是冷冷的。
“‘他’没有骗你,我也没有。”
但是他没有证据,什么也没有。
他在很多选择上都太绝对,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反而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没有想过要骗三梦,假如她不能再相信他,那么相信后继人格也是可以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对另一个自我竟然已经妥协到了这样的地步。
三梦不吭声。那天气急了,很多话就那么说出口,事后她都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些什么。气还是很气,人家的青梅竹马,生死与共啊,她都插不进脚去,还留在那儿干什么呢,走了一了百了。
但妙贤对她有没有一丝真心,这个她真的说不好,也不愿意随便践踏。气话说完就完了,跟这是两回事,她也没打算故意戳心窝子让他难受。
心里头叹口气,当年那场动人的音乐会,那悠扬婉转的笛声里,她怎么就没听出来有这么曲折的故事呢?怎么就爱上了这么复杂的一个男人呢?
妙贤就坐在她旁边,她不动,他也不动,仿佛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地跟她耗下去。三梦看他脸色,也确实是不好,胃病靠养,他又还失了些血,伤了元气,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对他实在百害而无一利。
她不是白熙云,做不到拿捏别人的情绪来满足自己。她其实要的可简单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坐在一起吃个饭,睡一觉就忘掉头天的烦恼,上班、下班,平平淡淡就过完一辈子。
他要是真的为她着想,愿意成全她的话,不如离婚放她走吧。
“妙贤……”
“三梦。”他打断她,抢在她说话之前开口,“叫我名字吧,我知道你更喜欢叫我陈一,妙贤这个称呼……或许你可以留着,区别我和‘他’。”
受不了。三梦看着他,受不了他这样眉眼如画,却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迎合她。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跟他回房间,看到如意又把被子给蹬了,整个小身板儿都露在外面。她帮他把被子盖好,小家伙不乐意,非要把胳膊放外面,哼哼唧唧的好像睡得不踏实。
三梦有点忧心地问:“你晚上能顾得上给他盖被吗?”
妙贤连忙摇头。
“也不用你一直醒着,他动作挺大的,感觉到他胳膊腿乱蹬的时候给他拉一下就好了。”
“不是……我自己也踢被子。”
这父子俩真是……
三梦扶额:“那你过去睡他的房间去,我来跟他睡。”
“可我都答应他了,不能说话不算数。”
还有完没完了!三梦要发飙,妙贤看到她气鼓鼓的样子,那种独属于她的蓬勃的生机终于又回来了,嘴角不由就微微翘了上去,伸手过来拉了拉她的手指:“你就在这儿多待一会儿,睡熟了也许就不踢被子了,你再走。”
这说的是你自个儿还是你儿子?三梦赏他一记白眼,看在儿子的份上,倚着床头半躺下,低声道:“快睡,不准踢被子。”
妙贤于是也脱了衣服躺下来。他住了一趟医院瘦了好多,三梦别开眼,故意不去看。
所有灯都熄了,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还亮着,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却还是很亮,一直看向她这边,也不说话,千言万语好像都在那双眼睛里。
两人中间隔着个如意,他的手慢慢从被子里挪过来,覆在她轻拍如意的那只手上。
“手上的伤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去找钟靖斐?”
“有。”三梦言简意赅。她比他急多了,这手一天康复不好,她就一天回不到狙击手的位置上,越发让她觉得自己没用。
人家失婚妇女离开舒适区还能有个一技之长养活自己和孩子呢,她有什么?她连枪都不能开了,不能惩恶扬善了,梦想眼看着要随婚姻一起破碎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钟靖斐让她一周去两次,她想加快疗程,要求天天去,钟靖斐就笑说那就成揠苗助长了,不能急的,而且妙贤也约了来治疗,你们想面对面吗?
不想,所以她也警告钟靖斐,不要把她的日程透露给妙贤。他还算有职业道德,好像真的就保密了,反正她在针灸科是一次也没遇到过妙贤的。
妙贤胃不好,他也知道,说出院了可以去找他,好好调理一下,然后神情黯淡地说,情绪因素对胃病影响也挺大的,圆觉刚刚去世,现在这个时期对妙贤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她这才意识到,现在这个主人格的妙贤,对父母的感情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应该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伤感里走出来吧?
这么一想又觉得他可怜了,黑暗中那双眼睛,像个孩子,不,就是像如意的,让她想要忽视都不行。
她没有立刻挣脱他的手,也怕吵醒了如意。这孩子敏感得很,最近也知道父母之间在闹别扭,嘴上不说,见了面却是小心翼翼地迎合着,用尽一切方法撮合他们,她看着都累。
妙贤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掌心就这么盖在她手上,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的情形?”
哼,给她来回忆杀?三梦不上钩:“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很紧张的样子,跟现在有点像。”
“我才没有紧张。”
“那可能就是我太紧张了。”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三梦又不说话了。他继续道:“其实我当时很欢喜的,真的,我甚至想,如果当天晚上我们就做了真的夫妻,上丛林修行的计划就无限后延,哪怕不去也没关系。我可以不接管光照寺,反正长老们原本的期待就没有放在我身上。我们可以做普通的世俗夫妻,我带你去旅行,怀一个蜜月宝宝,然后好好地看着孩子出生,陪他一起长大。”
可惜事与愿违,那晚没有做成,做成的当晚又诱发出了他的第二人格,他才意识到自己病入膏肓,不仅无解,甚至可能进一步伤害到身边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