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观若时刻都在担心身后的晏既,害怕他会忽而昏迷,又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们明明是在向着同一个方向,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猜不透对方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观若似乎是有理由要晏既死的。
前生他毫无缘由的要了她的性命,今生机会就在她眼前,她似乎也不必讲什么道理,不应该心软。
她只能跟自己说,她帮他就是在帮她自己。不会有人进入这树林之中,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俘虏,一个侍女。
可是晏既若是不能按时回到营地里,他们会过来寻他的。
到了那时候,他们就得救了。晏既既然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她,应该也不会吝啬于在那时带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她的。
“若是我就这样死了,我会很不甘心的。”
晏既的声音在观若耳边,并不比踏莎的马蹄踏在浅草之上的“沙沙”声更有力。
他居然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在她耳边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过这话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就这样早亡在盛年之时,谁又会真的甘心呢?
前生他要她死的时候,她也是很不甘心的,可是谁问过她一句。
对着一个要了她性命的人,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能够再说。
“将军还是将军,俘虏还是俘虏,而后呢?你要如何?”
他方才的话是没有说完的,她想要听他把话说完。
观若很习惯地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重新上马之后,纵然马上的空间狭小,他们也仍然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她需要望着影子,以确保晏既的身体没有再摇晃起来。
“而后各归其位,这就是今生的你我。”
这一句话,他是望着天上的月亮说的。
浮云扫碧天,秋风清夜半,没有一个夜晚的月亮,能像今夜一样圆。
只可惜十分好月,并不照人圆。
前生此时,他们就一起坐在云蔚山小院的台阶上。她捧了满满的一把月光,交到了他手上。
他也接过来,做出了不堪其重的模样来逗她发笑,那一夜她靠在他肩头睡着了,难得的做了一个美梦。
他们曾经度过那么多的佳期,有过那么多的羁绊。
而今生此时,他却懵然不知,将他们之间的分别,重又同她强调了一遍。
她似乎也不必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其实你刚刚是有机会杀我的。”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低下了头,没有再望着明月,观若知道他此刻正低头望着她。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方才她最有机会的时候,无非就是她帮他折箭的时候。
她有折箭的力气,就有将那支箭矢再往他身体里推几寸的力气。
再推几寸,他就不可能在这里同她说什么“各归其位”的话了。
观若只觉得他可笑而已,“你是将军,你总是生活在战场上,可是我不是。”
“我的脑海里不是只有杀戮这件事,不是只有你死我活。”
“遇见一个人,当救便救;遇见一个人该死,我脑海中首先有的想法,也不是让自己的手沾上血。”
前生她救了他,今生也还没有到真的恨他恨到要他死的时候。
他毕竟不是李三郎,她也没法让自己今生的生活从云蔚山开始,从他用一碗白粥了断了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理直气壮的向他讨还她在他身上失去的东西。
她其实常常觉得蔺玉觅的性子太极端,又太多变了一些,她总是游走在委曲求全以待来日,或是全力抗争以死明志的两极。
可原来她自己也不过是这样,在前世今生的两处泥淖中反复挣扎,挣扎不出结果。
今生的账,只要算今生的就好了。
只是他们今生的账,好像也已经快要算不清楚了。
他给她的太少了,也太多了。他本不用以命相护的。
她越发地想要和他把话说明白,“将军觉得你我之间是云泥之别,可是人与人之间,从来都不止是身份之间的差别而已。”
“抛开这重身份,你我不过都只是有血有肉,为世事与情意所牵绊的普通人。”
“将军攻破梁宫,令我从风光无限,锦衣玉食的妃子,变成了阶下之囚,使我一下子如坠深渊。”
“可是将军亦在我处境不佳时将我护在身后,赠给我伤药,甚至纡尊降贵,亲自为我上药。”
她也是在不久之前才知道,是晏既将她从昭台宫里毫发无伤地带出来的。
梁帝的妃嫔不是没有人殒命在那场宫乱里。也不是没有人在宫乱当日就遭遇了她们原本不该遭遇的事。
“甚至方才在生死一线之间,也用自己的性命保护着我,不肯让踏莎停下脚步。”
“人非草木,我亦并非心若顽石。”
“我和将军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爱或恨便可以囊括的。”
她回头望着晏既,他也正望着她。一片清明月色之下,不过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这样的月色,令她越发想去说一些生死之外的事情。
“将军真的爱你的未婚妻么?她不是高世如,对不对?”
他望着她的眼睛,没法对她撒谎,“对。”
可是他也只回答了她一个字而已。
“那将军的未婚妻,是不是承平十一年上巳节,灞水边那个受人欺凌的少女?”
她问出了这句话,几乎也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手臂上的布条绑的太紧了,她在此刻莫名感觉到了疼,心中烦躁起来,侧过了头去,想要将那个结拆开。
晏既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右手握着缰绳,用自己的左手和她配合,很快便将那个结拆开了。
他的语气不自觉低沉下去,“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这是他们的初见,她记得,他也没有忘。他没有承认她是他的未婚妻。是和当年一样觉得羞辱,还是不想承认他是爱她的。
或许两者都有。
“的确是记得当年的事,不过是记得那个盛气凌人的少女更多一些。”
“也是今日又见到了高世如,才想起来那时她身边的那个少年,原来就是将军你。”
那个冷眼旁观的少年,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李三郎,将朝露楼焚尽的晏既,都是她身后的他。
观若一松手,那从裙摆上撕下来的布条不再被束缚住,飘飘荡荡,落在了他们身后的草叶上,不会再有人问津了。
他们是身上都有伤口的两个人,“你方才说我和你之间,并非可以用简单的爱或恨来囊括。”
“那在你心里,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呢?”
晏既从背后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脸贴着她的,慢慢闭上了眼睛,好像身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的叫他心烦意乱了。
他盼了多少年,才终于又盼回来这一刻。
哪怕只是假象,他们一走出这片树林,便又不得不走回各自的位置,有一刻也是好的。
从他靠上来的那一刻,他身上冰凉的铠甲就在提醒观若,这个人并不是她前生情窦初开,对世事懵然不知时曾经真心爱过的李三郎。
她的心也渐渐的冰凉下去,“是恨多一些。在我想起来你原来就是承平十一年的那个少年的时候,我发现我原来早就已经恨上了你。”
晏既仍然闭着眼睛,他不想看见观若此时冰冷决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