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寒觉得,巧合的发生必是一种启示,他顺着这个启示走过去,却发现这启示把他引到生活的一个坑里。
那天,他们设计院的人跟几个建筑公司的老板们吃饭,他去迟了一点,一进去就注意到了宋巧比,她坐在经营部老张的身边,眯缝着眼睛笑,见他来了,一脸惊喜,忙站起来跟他握手:“周老师,幸会幸会……早就听说您是北院的大红人,从英国聘回来的大设计师,您参与设计的谢菲尔德美术博物馆简直是杰作,听说现在在虎滩乐园新建的大剧院也是出自您的设计……百闻不如一见,怪不得设计院的女孩子都把持不住呢,原来您不仅是才子,还是个大帅哥啊……”
周崇寒注意到她笑起来的脸微微皱起,略有点矫揉造作的风尘气,另一只手指间夹了一根细长的香烟,指甲上涂得鲜亮通红,和她唇上的颜色一致,樱红樱红的,在一吐一纳间,轻烟袅袅,无端地引人注目。
她也会说话,声音还有点酥,底下的人就哄哄地笑,她便趁机递上她的名片,周崇寒接过来,只看到名片上的一个“巧”字,并未留意,客气地说了句幸会,然后坐下来就再没搭理她。
周崇寒身边从来不缺女人,更不缺漂亮女人,尽管英国姑娘是出了名的不好看,但偶有几个,倒也精致脱俗,混了血的,庄重里若有轻佻,后来他有机会游历了其他国家,交了几个东欧南欧的美女,确实惊艳,真像橱窗里的芭比模特,可是看久了,总觉得颊长骨凸,蓝绿色的眼珠,陷进深渊去,从某一个角度看起来,倒像两颗玻璃球,透着股突兀男性的森冷,毫无感情。
回国后,他更加觉得,还是东方女人颇富韵味,阴柔得体,如茶,先苦后香,存着点儿念想。南方的比北方的更经得起考究,但温润中稍有孱弱不足,像小碟子小碗,日式的极致美,倒不及北方女子的亭亭且飒爽。
不过,这美不美,还得看各人喜好,有人爱那茉莉小嘴儿,有人爱那芍药大眼,有人偏偏爱那脸蛋上的小漩涡……毫无科学道理。
在他看来,女人的美,一分姿色二分打扮三分聪明四分媚惑,而对面的女人,也最多勉强及格。
他之所以注意到宋巧比,完全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另一个人。
那个人比宋巧比皮肤亮一点,个子尖一点,也有这副眉眼,这副腔调,只是,那人不大会笑得这么跳脱,在市侩气里不着痕迹地调情,把一桌子男人逗笑成一团,男人呢,得寸的必要进尺,有缝儿的必要钻一钻,拿一些半遮半掩的荤腥笑话试探回去。
宋巧比倒也不怯场,夹着烟,耸着肩,话锋机智,游刃有余。
嗯,果然不是那个人。
席间,他不知觉地就喝多了点,许是面上气氛不错,许是灯下美人,越看越美,他不由地又多看了她几眼。
窄脸,圆颌,细眉凤眼,薄唇乌发,戴两只闪着银光的大圆耳环,晃晃悠悠,偶尔挽发整衣,搔首弄姿,有种别样妩媚。
有人牵着她的话头逗她,一本正经地问她对罗杰斯设计模型展了解多少,没料到她也能说出个一二来,尽管圈里人一听就知道她多半是百度百科,不过人家也算做功课了呀,他抽了一口烟,在雾里看她。
末了,她跟他套近乎,拿着酒杯来敬他:“周老师,以后还得多多关照我们,有什么好的项目,想着我们……像您这样的牛人,一字千金,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微微翘着嘴角,跟她碰了杯,饮了杯中酒,这时有人从背后叫他,他就转过去应酬了。
第一次,他只当她是碰巧的过眼云烟,第二次再见她,却也是巧了。
他跟他准未婚妻孟珂在鲲城老菜馆吃饭,孟珂问他:“房子装修得怎么样?”
“我这几天没过去看,找老张帮忙盯着,地板铺完了,这几天进家具……”
“你定了家具?”孟珂吃惊。
“嗯,限量预订,需要立即下单,但放心,都是德国进口实木,这个材料我熟悉,零污染。”周崇寒抬眸回答。
“你怎么没跟我商量下?德国家具这几年不流行了,样式土得要死……”
“实用不好吗?”
“我不喜欢。”孟珂扭着嘴说。
周崇寒皱眉:“你喜欢的那种田园风,我也不大喜欢。”
这话其实是周崇寒真实的想法,但现在听起来倒像是跟谁抬杠似的。
孟珂马上不乐意了:“难道结婚就你一个人说了算?
周崇寒从容不迫地回答:“结婚这事儿,我是想效率点办,你确实不必操太多心,只管来就行。”他的意思是,他想尽快办,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似乎这话也可以理解为——女的,活的,速来,别的,免谈。
孟珂脸刷地一下子红了,登时撂了筷子,声音也陡然升了一点高度:“我又不是你买来的!你说来就来啊?你要这么想,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还不如自己过得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周崇寒身侧传来:“呀,这不周老师嘛!”
是宋巧比。
他一开始都没认出她来,她穿一件水绿的蝙蝠袄褂,最鲜辣的潮湿的绿,上面绣着草木或者水蛇一样的暗纹,牵丝攀藤,勾勒她的身子一寸寸、一条条都活起来,伸到下面,悬空消失,陡然露出两条细撩撩的腿,她配的是一双明黄的长筒袜,强烈的色调对比,也快把人眼睛刺瞎。
她果真跟那人一点儿都不像。
周崇寒叫不准她的名字,没敢称呼她,只是点头:“你也来吃了?”
宋巧比走得近些,笑着轮流看着周崇寒和他对面的女人:“刚来,在前面等位置,这家真火,还得排号,我都快饿晕了……”
“你自己?”
“对,我自己。”宋巧比转着眼珠。
“那就过来一起吃口吧……”周崇寒回头叫服务员:“再加把椅子。”
宋巧比也不推拒,反而欣然坐过来,接菜单,招呼加菜,不时跟周崇寒和孟珂寒暄,得体圆滑。
这期间,宋巧比的手机响了两次,她都没接,直接挂掉。周崇寒大概也猜到是她的同伴,他才不信是她一个人来这里吃饭呢,尤其穿成这样。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吃刚点上来的炸牡蛎,香脆里嫩,沾一点椒盐,鲜中有鲜。
“孟小姐在哪里高就啊?”宋巧比问孟珂。
孟珂一直沉着脸,也不看她,别过脸冷冷地说了一句:“北院。”
“咦?是周老师的同事是吗?”
“……我是学院部的老师。”
“哎呦,那可真该叫一声老师了……”宋巧比这边陪着笑,那边孟珂却始终绷着脸不理她。
气氛也是有点尴尬,幸好这时上了新菜——三鲜焖子,宋巧比招呼他们吃,只有周崇寒动了筷子。
“周老师是鲲城本地人吗?怎么一点儿口音都听不出来?”宋巧比没话找话。
周崇寒回答:“生在鲲城,长在北京,学在英国,现在回来算是落叶归根。”
“听说您父母都是清华大学的建筑系讲师,真是厉害。”
“你还知道我什么?”周崇寒忽然反问,宋巧比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生气了,却不料,他却平静地又接下去:“看来不光是北院扒我老底儿,你们外边的人都知道了……”
“虽然您在北院的粉丝不少,但是编外的可都是骨灰粉!”宋巧比如释重负,又笑起来。
孟珂却坐不住,明着暗着催了几次,周崇寒才慢腾腾地站起来结账,宋巧比哪能让他结,抢着付,一来二去,你推我搡,孟珂不耐烦了,蹭地站起来,拎包走人。
那一顿,还是周崇寒付了。
第三回再见,又是巧,那是在一个市政局某领导的葬礼上。
鞠躬尽瘁,竭心尽力,领导到死酒方尽,后人为缅怀,酒局自然不能少。那天,好几桌子人,市政局、建设部、设计院、大小建筑公司来了一大帮人,局长、部长、监理、经理、美女……鱼龙混杂,各色能人,汇聚一堂。
周崇寒见着了一个校友,许姓,北京人,以前在英国关系就不错,现在一喝酒,自然就聊深了,俩人从中国建筑业聊到市政建设上,从工程监理聊到后期质量监控问题上,最后谈得投机了点,都顾不上喝酒了,索性走到走廊上抽着烟聊。
“听说你要跟学院部的孟珂结婚了?”他那个校友问他。
周崇寒摇摇头:“没,散了。”
“怎么?”
“性格不合。”
他校友哈哈大笑:“是性格不合还是性不合啊?”
周崇寒摆手:“别胡说,没到那一步呢……”
“你周大公子还有矜持的时候呢?”
“家里安排的,我只是奉命相处,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
“你家里怎么才着急?我认为你早就该奉命相亲了呀……”。
周崇寒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家老爷子查出肺癌,现在在美国瞧病呢……我妈怕他走早了,希望他能活着看着我结婚……”。
他校友脸色一变,忙问:“老爷子现在怎么样?”。
周崇寒也面有凝色:“在国内看是不太乐观,也不能手术,只能化疗……”
话题似乎有点沉重,俩人都沉默地抽了一会儿烟。
许校友又问:“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把婚先结喽?”
周崇寒点头:“人可以换,但婚是一定要结的。”
“呵,听你这意思,跟谁结婚都是结?跟谁都行呗?”
“理论上,是的。”周崇寒低着头想了一下,确实,他对婚姻这事儿本来就没想太多,一开始是赞同家里安排的,觉得门当户对,省去不少麻烦,现在看来,真正的门当户对应该是精神上的。
然而,他想的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盘靓条顺的就行。”毕竟,他不能否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都喜欢美女。
“那还不好说,就从这里面挑一个得了。”他校友指了指里面的酒桌,“这里美女多,还都是一圈子的,知根知底儿的,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周崇寒吐了个烟团儿:“这个圈儿?呵呵,得了吧,这个圈儿就没美女。”
“谁说的?你后面那个就是个美女啊……”。
周崇寒一回头,目光落在了宋巧比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