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第五煞神(1 / 1)

第五伦率孤军三千余人,已经在敖仓城守了二十三天了,这比他自己预计的半个月还要多了八天,但依然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因为守着天下最大的粮仓,将士们并没有挨饿,而是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山上又有供给守军的武库,总之,粮食、军械等给养都不是问题。

可问题却依然存在,这二十三天十分漫长,几乎无日不战,将士们的伤亡日渐增多,原本三千七百人,已阵亡了四百余人,伤了七八百人,能拉出去战斗的只有两千余人。

在如今的医疗条件下,小伤只能包扎包扎,继续上城守卫,伤的稍微重一点,基本就靠自己身体硬扛,扛过去就活,扛不过去就是死。

然而这个问题依然不是最致命的问题,最让第五伦头疼的是,士兵们的心态波动得厉害,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后来渐渐失去了信心。因为他们既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也听不到有关援兵的消息。

在一座孤城中坚守,没有外援,需要极其过硬的心理素质。

虽然第五伦声称,只要再守几天,敌军就会因缺粮而崩溃,他们自己的队伍就会杀过来,解救全军。可是等了这么久,并没见到敌军有什么崩溃迹象,自己人更是连影子都没见一个。

将士们开始对未来产生怀疑,他们怀疑根本不会有人来援救,所谓敌军的崩溃之说只是第五校尉拿来骗人的。

信心直接影响到士气,士气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战斗力,第五伦觉得,如今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正在下降,要不是他有一支绝对忠心于他的家族精兵,要不是这两天敌军的攻势稍稍减弱,恐怕这土城已经失守了。

敖仓城中的环境也令人压抑,到处都散发着腐臭气息,但他们没有精力掩埋袍泽的尸体,只能将他们拖到一边,任由尸体腐烂。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的精神变得紧张又烦躁,军中开始滋生了一些抱怨。

“都是当初被校尉骗了,以为只要守几天,敌军就都饿死了,可看他们打得那么猛,哪里像缺粮的样子?”

“就是太贪心了啊,贪图破城的劫掠,回去的赏赐,才陷入这种绝境,如今要是能放咱们回家,我宁可把这些钱都交出去。”

“家还能回去吗?恐怕家里没人知道咱们在这儿,什么援军,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要不干脆突围,杀出去得了,是死是活就这一下子,反正在这儿也是等死。”

第五伦清楚地知道军中的情景,自然有他的亲信帮助他了解士兵们的动向。但他更知道敖仓对于敌军的重要性,这么一个规模巨大的粮仓,必定是敌军的主要后勤保障,只要他死死地守在这儿,敌军崩溃是早晚的事儿。

关键是敌军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他们的崩溃点什么时候到来。如果不赶紧稳住自己的士卒,恐怕没等到敌军崩溃,他们自己便要先行崩溃了。

如今的形势,就看谁能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

第五伦觉得,不能再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了,他下了一道命令,令所有的将领都集合到大帐,他有事情要宣布。

所谓的大帐就是城中一座最大的房屋,原来也是做储粮之用,如今空着放在那儿,便被他当作全军议事之所。

大帐内将领们都沉默地望着他们的校尉,看样子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第五伦从怀中抖出一块绢帛,上面写满了字,他将这帛书向四周展示,大声道:“今日有兄弟上山,带来了河间王的手令,河间王得知我等在敖山,已经派出援军,我们的救兵就要到了!”

一句话说完,人群中已爆发出欢呼。在坚守了二十多天之后,他们终于盼来了援军的消息。

第五伦道:“兄弟们,我等只须再坚持几日,等到援军到来,便可取得胜利,建立大功,咱们要一道衣锦还乡!”

“有援军了啊!”

“总算要回家了!”

“我还说怎么会有人上山,原来是河间王的使者!”

将士们都十分兴奋,没有人对此有什么怀疑。因为他们都听说今天后山突然溜上来两个人,是原本失散的袍泽,据说他们辗转回了大营,又奉河间王的命令潜回敖仓,传达命令。

只有两三个高级将领知道,这根本就是第五伦一手炮制的假消息,就连那份所谓河间王的手令都是他亲手写的。

援军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军,整座土城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原本陷入绝望骚动不安的将士都来了精神,丢掉了原来的愁容,重新拾起了胜利的信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尽管陈俊又发起几次猛烈的攻击,但都被他们奋力打退,形势逐渐向着有利于守军的方向发展。

这时候,山下军营也发生了大变化。他们的援军还没来,敌军却开始增兵了。

从这天早上起,不断有军马开进山来,一队一队的,一直到傍晚都没有断过。原有军营明显已不够用,山谷中新扎了数个营盘,从敖山城头向下望去,到处是敌人的营帐,人数看起来有数万之众。

看这个样子,敌军要孤注一掷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们出现了粮食危机,也许已经离第五伦所说的崩溃点不远了。因此他们必须要尽快拿下敖仓城,不惜任何代价。

对山上的洛阳军来说,也许即将要面临最猛烈的攻击,最大的考验就要来临。

山下增兵对守军的心理造成了打击,将士们在城上望着,心中都有些惶惶不安,军营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这一天的傍晚,四周格外平静,连着进攻几天的敌军也退了回去,土城里的将士得到一个难得的空闲时间,但是却没有人感觉到轻松,空气中总有些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人有点喘不上气来。

但是众人在恐慌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希望,传说中的援军虽然还没有影子,不过算算时间,这两天也该到了。将士们频频向着大河方向张望,因为他们相信,援军应该是从河上来的。

天将黑时,全军得到一个消息,说是第五校尉今天要对天祈祷,占卜守城的吉凶。

古人迷信鬼神,做大事前都要占卜吉凶,不管是饱学之士,还是平民百姓,都对占卜极为敬畏。在先秦时期,负责占卜的太卜属于高官序列,占卜结果甚至能影响到朝堂上的决策。

西汉时随着人们认知水平的提高,太卜的地位有所下降,为太常诸署之一,设有令丞,太卜令秩六百石,占卜的结果依旧能引起重视。

对士兵们来说,这种大事占卜一下是很正常的事。即便英明如刘秀也对谶语如痴如醉,甚至大力发展谶纬之学。何况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士兵,他们对占卜之事更是深信不疑。

等到夜幕降临,城中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两千余将士们聚集在火堆旁边,随着第五校尉一道向天祭拜。

第五伦面容严肃,一揖一拜十分恭谨庄重,仿佛对上天充满了敬畏。全场将士也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将目光集中在场中,虔诚地等待上天的意旨。

军中没有专门的卜筮之人,但是没关系,皇帝陛下大力发展军医,在军队设有专门的医卒,医卒之长名为医长,位同屯长。古代中下层百姓中,医和巫是密不可分的,第五伦以医长来主持占卜,将士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医长将龟甲在火上烤灸,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声响仿佛是神的言语,在向人们不断传达着旨意。等到龟甲烧过之后,医长将之从火中取出,仔细地端详了半晌。

突然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医长将那片龟甲高高举起,大叫道:“校尉,大吉!卦象大吉啊!”

第五伦快步上前,接过上面全是裂缝的龟甲,激动地大喊道:“幸得神灵庇佑,降以大吉之兆。我军必能打败敌军,守住敖仓,成其大功!”

他用双手将龟甲高高举起,扯着脖子狂吼道:“我军必胜!”

全体将士都跟着他高喊:“必胜!必胜!”

上天都说他们能胜,那还有什么说的,这一场胜仗没跑了!

山下大营中,陈俊听到山上的吼声,便询问门外的士卒,士卒禀报道:“好像是守军在占卜。”

“看来守军的军心不稳,只好玩这些小把戏。”陈俊冷笑道:“明日全军出击,不夺此山,誓不罢休!”

陈俊在此鏖战二十余日,不能攻下敖仓城,除了守军顽强之外,也吃了地势的大亏。敖仓城建于山上,本就是为防备敌袭而设,于守卫一道十分注意,墙虽只是板筑土墙,也并不十分高,但是修得很结实。

要攻城必须要先爬上山坡,大型的攻城机械,如云梯、投石车、冲车等都用不上,最多只能用简易的木梯。

士兵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粗大的撞木拉上山去,好不容易将城墙撞开了一个缺口,又被第五伦率敢死队玩命地堵上了。

等到下一次再运撞木上山时,便得到了守军的重点照顾,箭矢都是围绕着撞木乱飞,只要射中了其中一两人,让他们松开了手,那又长又沉的圆木便会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下山去,一路不知撞倒多少自己的士卒。

陈俊无奈彻底放弃了撞木,只用简易的木梯来攻城,相当于用士兵的血肉之躯硬往上填。本来士兵仰攻就十分费力,别说爬城墙,冲上山坡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再没有趁手的器械,更使他们的攻城效率大大降低,这也是连着攻了二十多天还没有攻下的重要原因。

虽然攻城难度很大,但是陈俊已别无选择,敖仓已经被占了将近一个月,大军粮食告急,要是再不赶紧攻下来,全军就要断粮了!

为了一个小小的敖仓城,陈俊在三皇山中聚集了四万大军,这几乎是整个前线大军的一半。

如今祭遵在荥阳前线与刘茂十万大军对峙,也不过是四万人,南面的来歙将周边各县青壮都赶上了战场,也只搜刮到两万人,而这两万人面对的敌军数量两倍于他。

陈俊以四万大军攻打三千人驻守的小土城,要是再打不下来,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干脆跳黄河得了。

第二天一早,陈俊便下达了命令,从现在起,不管白天黑夜,要一刻不停地攻城,绝不能让城中守军有片刻的休息,三天之内,一定要拿下敖仓城!

而土城内的第五伦也对着他的士卒们大喊:“上天护佑,我等一定会守住敖仓城!”

因敖山被砍伐成了一座秃山,士卒们从山脚冲上山顶的过程中无所遮挡,面临着大量的箭矢杀伤,原本陈俊让前面的士卒手持大盾,遮蔽在身前,虽然能阻挡箭矢,但是过于沉重,严重拖慢了行进速度,使他们身后的士卒更久地暴露在守军的射程之内,反而增加了伤亡。

现在他们每人持一面轻便的圆盾,将盾顶在头顶,弓着身子向前,尽量使身体部分暴露得最少,有效地减少了伤亡。但是等靠近了城墙,碰到敌军的长兵器时,这面小圆盾的防护能力便严重不足了。

锋利的长矛和大戟力道威猛,能轻松刺破甲胄,圆盾遇到它们,只那力道就承受不住,往往是连盾带人一起向后摔倒。

敖山城的墙好似到处长满了刺,让攻城士卒撞得头破血流,

双方的激战集中在四围的土墙。

城墙顺着山势而建,不是十分规则,但是每一寸城墙都有双方的士卒在拼杀,城外士卒将木梯搭在城墙之上,顺着向上攀爬,而城上之人则居高临下,用长矛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戳翻在地。

城墙上隔几步就有刀盾兵,一旦有敌军跳上城来,附近的刀盾刀立即冲上去,联手将其剿杀。

这一天陈俊发了狠,亲自督战,士卒也都拼了命,不断有人跳上城来厮杀,刀盾兵忙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这面的士卒杀死,那面墙上又跳进来几个。

第五伦见势不妙,大喝道:“随我出城杀敌!”

带着百余名精悍的士卒,手持长兵器,打开城门就杀了出去,守军居高临下,冲击势头极猛,敌军抵挡不住,成片地向后退去,而山势决定了一旦前面的人退却,后面的人便越发收不住脚地向后退。

第五伦像赶羊似的将敌军赶下山去,为守军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就这样反复冲杀,勉强阻挡住敌军的进攻势头。

这一天杀得天昏地暗,敌军攻势一浪接着一浪,一刻也没停歇,守军几乎连饭都没时间吃,只在敌军稍稍退却的间隙抓一把米塞进嘴里大嚼。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满以为敌军会回城休息,没想到山下竟燃起了火把,人家还要夜攻!

陈俊军人数多,可以轮换,但守军人少,白天已疲累了一天的士卒又要面临夜战。

第五伦将士卒分成了四拨,轮流休息,每队睡一个时辰,而他自己则一直留在城上,顶多是靠着墙眯上一会儿。多亏他们都是年轻人,身体棒,还可以支撑。可是在敌军这种不停歇的连续攻击下,第五伦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连续不断的攻击使守军极度疲劳,到了第三天清早,他们的头脑已经几乎不会思考,他们的脚下虚飘飘的,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突刺、砍杀、拉弓射箭。

城内只剩下一千多个能战的士兵,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天,这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可是,说好的援军呢?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第五伦胡子拉茬,满嘴的火泡,原本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如今的面容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在大家都盼着援军的时候,只有他知道,那所谓的援军是虚无飘渺的影子,不知道挂在哪边的天上。

一大早他们打退了一次进攻,刚刚喘息一会儿,还没等歇过来乏,敌军又密密麻麻地冲了上来。这回就连一向满嘴胜利的第五伦都有些没了信心,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住这一次的攻击。

这时突然有人指着北方大喊道:“援军!援军来了!是援军啊!”

一开始的声音是惊喜,到了后来简直变成了哭嚎。

第五伦向北方望去,只见渡口处浓烟滚滚,不知哪儿着了火,冲起漫天的烟雾,而在那烟雾之中,影影绰绰的全是船只,比这几天他们看到的船只多出了许多。

第五伦一声大吼:“点狼烟!”

有人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烽火点燃,一连点了五堆,五道烽烟冲天而起,这是他们平时用的烽火标记,意思是说敌军声势浩大,我军万分危急。

见到终于来了援军,虽然还停留在大河上,不知什么时候能打过来,士卒们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下子都精神抖擞起来,突然爆发了强悍的战斗力。

陈俊也得到了禀报,渡口处确实来了敌军,双方水军正在接战。若是不能即刻拿下这座土城,等到援军来到,便再也别想收复敖仓了。

陈俊拔出刀来,咬着牙,亲自带领士卒向山上奔去。

第五伦在城上见到强弩将军的大旗,突然自身边士卒手中夺过一杆大戟,大叫道:“我要杀了这厮!”

他跳下城来,命士卒打开城门,只带着手下几十个亲兵,旋风般地冲出城去。

第五伦如煞神一般,自山上狂突而下,大戟连刺带挑,连杀数十人,凡当其道者,皆死于戟下,冲到半山腰,正遇强弩将军陈俊,第五伦抬手一戟,正刺在他面门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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