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向下,不但面前的石阶无底,二人心中亦是无底,只觉得自己像是等待黑暗审判的过路者,等待着他们的不知会是什么。
又向下通行大约一刻,洞内天寒地坼。
方入洞时感觉到的那阴冷嗖嗖的小风已变得冷冽刺骨,肌肤触在洞壁之上犹如严霜象剑,将人的皮肤刺得生疼。
宫衣单薄,揽月的两脚已冰冷地像两块石雕,生硬地摸索在石阶边缘,鼻峰和两颊挂着霜雾,不由自主地往陈朞后背靠近取暖。
揽月感觉到陈朞的身体一怔,而后一股温热暖流自陈朞握住揽月的手中缓缓传递过来,煦煦融融,平缓温煦。
这令揽月再次想起也这般给自己度过丹元之力的秦寰宇,心中一阵酸楚,百转柔肠。
揽月将手自陈朞手中挣脱出来,转而扶着流水成冰的洞壁摸索向下。
陈朞不便回头,索性也没有说话,万般情愫无声流淌,空有相怜之意,却苦无相怜之计。
二人一时无话,揽月尤其嗔怪自己,不知何时竟也适应了陈朞的安暖惬意,缱绻难舍......
一边是亡母,一边是秦寰宇,一边还有陈朞,揽月被困顿在思绪中,纷乱如麻,失魂荡魄。
也恰好就在此时,突然听到陈朞说道:“到了。”
揽月慌忙收回心神,在陈朞的搀扶下跃下最后一级石阶,发现二人正身处一块方方正正的长形石室内。
揽月环顾四周,石室之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也未见一应书柜器皿,毫无生人活动的痕迹,甚至一眼便能望尽。
揽月说道:“没想到藏书楼竟然还有一处地下石头室。”
陈朞说道:“还有更出人意料的,你瞧东北角落里那是什么。”
揽月循声定睛看去,远远之见东北角落里竟然有一处红光摇曳,铄铄星芒时亮时灭,残光欲灭还著。
揽月吃惊道:“明火?藏书楼地下竟然还有明火,却不会发出嗡鸣示警声。”
陈朞起袖再次抛出银河星光,气逾霄汉,冷火朝向那明火光亮处昂扬而去,沿着石室两壁各划出一道横跨繁星的白色鹊桥,星云密布,将前方照得通明。
陈朞方开口道:“上前看看。”
出于对母亲的爱慕尊重,揽月并未跟在陈朞身后,而是同他并肩而行。
越是接近那光亮,揽月的心中越是忐忑,不知道有关于母亲的线索真的会在这个渺无人踪的地下石室里吗?
......
二人行至那明火前方看清,在一石砌的供桌正中摆放了一口巴掌大的、乌银玉质的石盆,而先前他们看到的那烛色明火正被呈托在石盆中,忽作爆竹“噼啪”炸鸣的金石声,冉冉发着红星紫烟。
“不烬木?!”揽月和陈朞异口同声。
不烬木形如松柏,其身黄褐多油脂,一点即燃,燃之不灭,故而被唤作此明。
陈朞盯着不烬木玄青胜墨的样子,说道:“依此不烬木的颜色看来,怕是已在此燃过百年也说不定。”
“百年......”揽月凝眉苦思,究竟是什么线索,能被埋在藏书楼的地下密室里,一藏便是百年?
“你来看!”陈朞一声惊唤,自前方墙壁前让开一步。
在滇河剑银河流光的映照下,墙面上一副装裱古朴简单的画展露在揽月面前,画上一张韶颜女子的面容与揽月八九分的相似,清丽出尘。
“娘亲......”揽月双眸沁泪,恍恍惚惚地朝着画像木然走去。
那副画像既没有锦囊玉轴,也没有金装玉裹,却生动传神,栩栩如生,足以猜测作此画作之人对画上之人用情至深至真。
在眼泪的盈盈催化下,画上女子的容颜笑貌隐隐浮动,活灵活现,竟似真人一般对着看画之人嫣然而笑。
揽月茫然如痴,积蓄了多年的委屈难以自抑,骤然倾泻而出,以欲嘤欲泣的哭腔道:“娘亲,为何这多年来您却只肯来月儿梦中唯此一面?月儿还有许多话想对娘亲说。”
陈朞见揽月动情至深,已不辨画上之人的虚实,连忙收敛了滇河剑的光芒,上前搀扶住揽月轻摇道:“揽月,你怎么了?墙上不过一副画,并非是天香夫人本人。”
揽月星眸垂泪,却依旧听不进去,只顾挣脱开陈朞的双臂朝着画作木然行去,口中嘤泣道:“娘亲,您和颜姨究竟为何而死?为何您梦中会说是遭受逆天改命的反噬?”
逆天改命?!陈朞正环住揽月阻拦她继续上前的臂膀突然一僵,心中大惊。
这时又听揽月对那画中女子追问道:“娘亲,你知不知道寰宇现在如何了?月儿究竟该如何救他?为何颜姨会要月儿杀了寰宇?难道这与寰宇体内的炙热真气有关吗......”
面对揽月这一连串的问题,画中女子自始至终无动于衷,真正为之骇然惊心的却是陈朞。
陈朞心中暗暗惊诧:“揽月言中何意?杀秦寰宇?为何要杀秦寰宇?揽月口中频频提及的颜姨又是何人......”
陈朞来不及多想,揽月似被蛊惑一般,频频挣脱上前,以女儿面对母亲时的倚姣作媚,对画中人说道:“还有隅谷,为何你和颜姨都要我回去那尊祭坛?即便月儿情愿替母受过,但娘亲能不能明白告知,需要月儿克尽厥职的究竟何事?”
“......”陈朞震惊不已,揽月所言,每一句他都从未听闻,看来是她独自憋忍已久,隐而不发,如今误以为见到了日日思念的生母,故而意识中不再防备,方能一吐而尽。
尽?不烬木?!
供桌之上的石盆里,不烬木正紫烟袅袅,烟气散发,轻盈纤美,飘曳在揽月周身,难怪揽月的举止如此反常。
陈朞鼻中冷哼道:“竟是你这邪肆多作怪,燃灯祭星,在此惑世诬民!”
陈朞一边嚯嚯自语着,一边祭起滇河剑将那段不烬木从石盆里挑到地上,又以剑锋捣碎,熄灭了冉冉不烬之火。
不烬木黯淡无光,陈朞轻唤着揽月的名字,随着最后一丝紫烟消弭殆尽,揽月终于清醒过来。
只是揽月还留存着方才的记忆,深知在不烬木的催化下,将画中的娘亲当做了真实,故而当着陈朞之面脱口而出了自己隐忍已久的秘密。
“抱歉,是我大意了,竟然忘记了不烬木催情化性的功效。”揽月歉疚又尴尬道。
“不打紧。以你的修为,寻常的不烬木断然不会蛊惑得逞,只是石室里这根不烬木燃烧百年,迷魂精深,加之你对亡母的思念之情过甚,睹画思人,故而催逼之下才着了道。”
还好,陈朞对先前揽月受蛊惑中的胡言之词闭口不提。
揽月长叹一口气,转而借了滇河剑的光芒凑近画作,细细察言观色。
画上女子,凌风而立在一处繁花胜雪压枝头的万年古桂前,古桂缀满月白色银花,如雪落璀璀,缱绻着素衣风带,轻轻飘拂。
女子螓首微侧,粉面丹唇,星眼流波,双瞳中斜辉脉脉,清灵脱俗,携着不染纤尘之质,只是相较揽月梦中曾出现过的母亲,竟是少了一分清怨......
“她不是我娘亲,不是。”揽月的神色由无限期许转而变得沮丧。
“这话如何说?八岁那年,我曾在玄霄派的天枢台亲眼见过天香夫人,的确是这副样貌,并无区别。为何你会说不是她呢?”
反正先前受不烬木紫烟的蛊惑,该说、不该说的也皆对陈朞说了个差不离,索性不再对他保留,说道:“这画上之人不是我娘亲那刺瑶,而是娘亲的胞姐,名唤那刺颜。”
那刺颜?!又是这个名字!
陈朞许早之前便在玄霄派落影壁前,频频听烂醉如泥的叔父陈膡提及过这个名字,且每每提及必然剜心抽肠,痛苦不堪,只是没想到这个名字今日有机会在这地下石室揭开。
“所以你唤的‘颜姨’便是那刺颜?”陈朞连忙追问。
“是。”揽月有些意外,陈朞一向平稳持重,没想到对这个名字格外敏锐。
“双生胎?”陈朞心绪凄迷,仔细打量辨别着画上之人,试图找出她与当年腹中孕育揽月时的天香夫人之间的区别。
“太像了是吗,我也时常错认了。”揽月猜出陈朞所想。
“那刺颜,是我叔父陈膡酒醉后心心念念唤着的名字,千般遗恨,魂牵梦萦之人......所以,她是否也已玉骨瘴雾,登仙西去?”
陈朞将自己多年来的猜测道出,如果真是如此,那就难怪叔父陈膡会万般折磨他自己,时常问罪于苟且偷生于世的自己。
“是。同我母亲前后一同而去。只是,不知为何你叔父会识得我颜姨呢?”
揽月察觉到不仅自己话中有着保留,陈朞也似隐埋了些许心事,是与那刺颜有关的。
不过她此刻更关心的是,此行而来的目的。
揽月依着滇河剑的光芒仔仔细细在石室里勘查一番,除了这副画作之外,再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