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小时前,美华小区。
小区里新开了一家火锅店,24小时营业,味道好,价格低,回回等位都要等个一俩小时。赵虎带着几个兄弟坐在室外,喝点酒,涮点什么牛羊肉什么鸭肠脑花,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
兄弟们都微醺,脸带着脖子红着。
赵虎没吃饱,招手又叫来了服务员:“唉你们这个脑花不错,嗝,再给我上一碟。”
服务员应了,转身回了店内。
赵虎刚想点烟,旁边兄弟大着舌头道:“虎、虎哥啊,你今天的酒量——是真的不行。”
“你妈的就你话多。”赵虎笑着糊了他一巴掌,“来,咱俩再满上!谁不喝完谁孙子!”
又喝了一轮酒,醉的更醉了,靠着椅背说怪话。赵虎的酒量好,醉眼朦胧间,想起了那碟脑花还没上。
——那服务员指定是忘了。
他低骂了一句,使劲招手,逮着一人就骂:“菜呢?!我的脑花怎么还没上!”
那路人莫名其妙:“我不是服务员。”
赵虎更加生气了:“那你不赶快去当服务员!你不当服务员,难道脑花会从天而降吗?!”
砰!!
突然一声巨响。
赵虎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人的尖叫!!
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可怕的尖叫,酒当即吓醒了一半,一回头,桌子塌了,火锅翻了,一具躯体直挺挺躺在正中间,红与白大片摊开,血带着脑花糊了一桌子。
赵虎:“……”
……
楚半阳放下电话,支着脑袋,忍着醉意说:“美华小区出事了,我要过去一趟。你们慢慢吃。”
他的目光还往桌上的钻戒飘。
路迎酒刚要说话,就看见小李熟练地拿出一张符纸,往他师父脑袋上一拍。
这效果立竿见影。
楚半阳脸上的红晕立马下去了,酒醒了。他眼中的茫然退去,停滞几秒钟,大脑重新开机。
就是耳朵还是红的。
——那明显不是酒精带来的效果。
“美华小区……”小李喃喃说,“我记得之前,那附近就有好几起流浪汉失踪案,还上新闻了。怎么什么破事都在那里,这风水得多差啊。”
路迎酒叫住楚半阳:“一起过去吧。”
能专门通知楚半阳的事件,肯定不简单。
楚半阳看向路迎酒,沉着表情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得,平时的楚半阳又回来了。
“行,”路迎酒说,“那我不去了。”
闻言,楚半阳脸上浮现了三分欲言又止三分别扭三分强装的趾高气扬和三分难耐的好奇——足足十二分的情绪让那张英俊如雕塑的脸多少显得……有些纠结。
隔了几秒,他傲娇道:“你真的想去,我倒也不会拦你。”
路迎酒:“……”
他无视了楚半阳的别扭,又问:“刚才的钻戒,你没察觉有不对吧?”
楚半阳奇怪道:“什么钻戒?”
看那样子,大概是不记得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胡话。
也好。
不然以他的薄脸皮,估计得记一辈子,每晚深夜还自动回放的那种。
路迎酒又把钻戒给他看,楚半阳看了一会:“不就是个普通钻戒吗,也没阴气。你怎么还随身带着钻戒出门的?”他的神情有些复杂,“……要去求婚?”
“不是。一言难尽,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解释吧。”
楚半阳欲言又止,又想伸手去拿钻戒,仔细研究一下有没有问题,结果刚伸出手——
哒!
很轻微的一声,但是天鹅绒钻戒盒死死合上了。
要不是楚半阳反应快,手指肯定就被夹住了,看这盒子的气势,决绝又愤怒,简直像是能夹断指骨。
路迎酒:“……”
楚半阳:“……”
路迎酒说:“你看,所以我说一言难尽吧。”
旁边的叶枫和小李,完全没注意这茬。
买单走人时,小李又凑过来说:“师父,你刚才在说什么进口奶粉的牌子好?我舅妈刚生了小孩,正想买呢。”
“……进口奶粉?”楚半阳勉强从钻戒上脱离思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奶粉,我怎么可能会提奶粉。你听你师父讲话都能听岔,也太不专心了。回去抄书去。”
小李:???
楚半阳是开了车来的,那辆黑色宾利就停在街头。
五分钟后,四人站在车旁,面面相觑。
楚半阳说:“我喝酒了。”
路迎酒:“我也。”
小李说:“我喝了两三口……应该也不行了。”
三人的目光落在了叶枫身上。
叶枫:“啊……我才拿驾照两天,停车都困难。真的要我开吗?”
楚半阳说:“蹭到了不会让你给钱的,这是我家最便宜的车,买来就是给人撞的。”
小李说:“叶枫哥,你有驾照就代表你有能力,真的不用纠结。”
路迎酒:“……”
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们上了车,叶枫系好安全带,心虚地握上方向盘。
他是真的害怕。
路迎酒加上楚半阳,不说全国,至少算是淮河以南驱鬼师的半壁江山了。
现在他很怕自己把江山给撞了。
楚半阳在后座说:“18号,也就是昨天,小区里有人报警说凌晨两点钟有坠落声,差点砸到一桌吃火锅的客人。我们要快点……
砰!!
众人身子前倾,小李的脑袋狠狠磕在了前头,头晕目眩。
再抬头,一辆面包车横在马路中间。
驱鬼界的半壁江山,终于直接撞上去了,撞出老大一片凹陷。
路迎酒:“……”
楚半阳:“……”
5分钟后,叶枫决定独自留下来等交警,其他三人打车。
楚半阳在车上简单说了下案情,小李在旁边嗯嗯嗯地点头,老半天没听见路迎酒出声。
他一回头,看见路迎酒朝窗边偏着脑袋,只看见漂亮的下颚线条,和领口的一截修长脖颈。
没睡好,又开始补觉了。
小李也看了两眼,突然听见楚半阳问:“你在看什么?”
“没没没什么,”小李磕巴道,“师父你继续说!我在认真听呢!”
“回去多抄几次书吧。”楚半阳淡淡说。
出租车载着小李的哀嚎,奔驰在道路上,一路风驰电掣,最后一个急刹,停在了美华小区的门口。
红蓝警灯闪烁着,几辆警车把小区大门给堵住了,还有几个民警在小区内,正把剩下的人疏散出来。
于是小区正门口一堆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夏天热,人们情绪一激动起来,满头是细密的汗珠。汗衫老大爷,花衬衣大妈,一脸火气的年轻人……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看着就热,汗味弥漫在空气中。
“你们凭什么把我赶出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要投诉!”
“他妈的没人说明情况吗?”
“我回家犯法啊?”
路迎酒快速扫了一眼现场,这次消息封锁得紧,记者没有像闻到臭肉的苍蝇一般挤过来,不然不免叫他头疼。
他们几人走上前。
民警见到他们靠近,赶忙说:“小区封锁,无关人士不要靠近!”
楚半阳拿出了一个黑皮证件,亮给他们看了——青灯会和警方长期有合作。近两年,警方还刚成立了和驱鬼师打交道的特殊部门,遇见灵异事件,打一声招呼,会里的人就畅通无阻了。
那民警见了,长吁一口气:“你们总算是来了。”他回头吼了一声,“老刘!人来了!”
他侧身让出位置,拉开了小区的铁门。小区内,一个老警察迎了上来,蓝色制服的后头被汗水完全打湿了。
他抬了抬帽子透气,又擦了把汗,说:“你们跟我来,叫我老刘就可以了。”
路迎酒跟着老刘,走过小区时四处打量。
很寻常的小区结构,中心是一个小花园,大部分人都被疏散出了小区。遇见这种恶劣的灵异事件,警方还是非常谨慎的。
老刘一路把他们带进了一条小路,穿过楼宇的间隙,来到了小区的最角落。那里是一小片空地,刚开了火锅店,周围还摆着几张圆桌。
还没走近,路迎酒就闻到了一股恶臭。
像是在盛夏放了三天的臭鸡蛋,但又比那更恶心。苍蝇嗡嗡嗡地乱飞。现场站了几个警察和法医,黄色的警戒条拉了一大圈。
路迎酒走过去,长草的中间,两具尸体肩并着肩,盖着白布。
路迎酒说:“看看尸体。”
老刘过去,把白布揭开了。空气中的臭味翻滚,小李干呕了一声,扶着墙。
路迎酒在尸体边上蹲下来。
一男一女,穿着寻常的衣衫。
男性是从顶层七楼跳下来的,腿摔断了,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头。而女尸非常完好,没有外伤,她是仰躺着的,安详地闭着眼睛,皮肤细腻,嘴唇红润,像是只是陷入了沉睡。
老刘解释说:“凌晨我们接到报警,来到现场时只有男性尸体。还没来得及多处理,先把他砸坏的桌子移开了,结果一晃眼的功夫,他身边又躺了一个姑娘。你说这情况,谁还敢继续处理啊。”
路迎酒说:“他们两人分别是什么情况?”
老刘说:“男性死者名叫钟爱国,今年35岁,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三天前刚辞职。我们联系了朋友和家属,他们均表示钟爱国没有表现出轻生的意向。女性死者名叫季彩,28岁,曾是一名教师,”他犹豫了几秒钟,“她在一年之前,就已经被确认死亡。”
路迎酒的目光扫过尸体,问:“死因是什么?她的尸体为什么没火化?”
“尸检没有结果,找不出死因。”老刘说,“没有结论,谁也不敢烧她,就这么一直放在停尸间了。当时也怀疑过是灵异案子,请了驱鬼师过来,没有结果。”他再次看了眼女尸,打了个寒颤,“她现在自己过来了,真他妈邪乎。”
路迎酒仔细打量了一下尸体。
没有任何阴气,看不出异常。再抬头看,身边的楼房顶着蔚蓝的天空。
这是个老小区,楼房的墙皮在剥落,大块大块地斑驳着,防盗窗上全是红棕色的铁锈。但是顶楼的视线很好,如果从上头看着那片蔚蓝坠落,或许一刹那,会觉得自己像是飞鸟。
路迎酒收回视线,问:“女尸是放在哪家医院的停尸间?”
老刘回答:“市二医院。”
“去查最近八个月,市里所有的自杀案件,重点找坠亡的,和靠近市二医院的。”路迎酒站起身,“现在小区外太多人了,叫他们全都疏散,不要留一个人。小区监控给我们调出来。”
现场又有几个青灯会的驱鬼师过来了,楚半阳安排他们在现场贴上符文。
10分钟后,路迎酒已经坐在了小区的监控室里,桌上摊着一本笔记本,页面雪白。
屏幕上,三天内的录像正在以3倍速播放。小区监控的画质不好,盯着久了着实伤眼睛。随着画面变换,他棕色的瞳孔微微抖动,不带任何情感,像极了冰冷的琥珀,又或者是某种正捕食的猫科动物。
几个警察和保安在他背后,各个屏住了呼吸,老刘正在外头打电话,申请自杀案件的数据——实际上,不是谁都能那么轻松指挥得动这些人。
驱鬼师毕竟只是合作者,难免有居心叵测者,难免有水货,也难免有居心叵测的水货……所以,很多保密文件,不会随意向他们泄露,需要通过审核,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要来的。
这次路迎酒是被楚半阳捎进来的,几人就默认他也是青灯会里的——事实上就在几天前,他也确实是,还是老大那个级别的……
而且,路迎酒往那一站,随性,眉间的锋利却掩藏不住,好似一把刚出鞘的、带着雪光的刀。
那种自信是刻在骨子里的。
没有人会去质疑。
小李刚吐完,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在角落扶墙,虚弱道:“路哥他一直那么有气场的么……”
“嗯。”楚半阳回答,“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比我还是差了点。”
小李:“……嗯嗯嗯嗯师父你说的都对。”
楚半阳剜了他一眼。
小李:“师父你说的对!!”
录像播完了。
路迎酒在本子上写了一个【9:15】,画了个圈,问:“钟爱国有强迫症吗?比如说,一定要在一个时间点完成某件事情。”
警察回答:“他亲属朋友没有提到过。”
小区保安也摇头道:“我觉得没有。”
路迎酒用笔尖点了点书页:“这三天,钟爱国都在9:15抵达了小区门口,9:45开始遛狗,然后10:10分又会出现,去倒垃圾,每次时间偏差不超过半分钟。如果单论这个,或许能解释成习惯,但是他之前的行为,像是上班或者中午回家,都是无规律的。而且你们看这个动作。”
他把监控画面,换到钟爱国家门口那个。
摄像头的角度,刚好能照到3号单元楼的正门口。这是两天前的夜晚,9:30,钟爱国站在家楼下打电话。他左手拿着电话,突然举起了右手,想用右手去撩脑袋边的什么东西,却摸了个空,又放下去了。
他打了十分钟电话,这个动作重复出现了三四次。
一个警察说:“他想摸什么?”他觉得手脚冰冷,“不会是他的肩头,趴着什么鬼吧。”
“不是。”路迎酒摇头,“大部分鬼怪是会被摄像机拍到的。而且,他这个更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习惯什么?”
“撩头发。”路迎酒说,“长发。”
“钟爱国半个月前拍了新的证件照,是短发,六个月前的入职照也是短发。”
“不是钟爱国留过长发,不是‘他’。那种强迫症一样的作息,也不是‘他’。”路迎酒把笔放下,“他那个时候,每晚就已经被鬼上身了。”
这句话出口,温度好像都低了几分。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寒意。
路迎酒手指松松地交叠,往椅背上一靠,说:“自杀案件的数据调出来了吗?我要看受害人间有没联系。”
“老刘还在外头问呢。”警察马上道,“我出去问问。”
他刚要推门,门突然砰地一下被撞开了,差点撞到他的鼻子。
老刘冲了进来,有些慌乱道:“他们给我发了张照片!”
他把手机屏幕朝向众人。
照片是留守的同事发来的,有些模糊,像是在慌乱中拍的。
拍了那两具尸体。
季彩的模样与之前不同了。她睁开了眼睛,侧过脑袋,乌黑的眼眸盯着镜头。
“我操了——”那警察猛地退后半步,头皮发麻,“这真是——”
路迎酒说:“手机给我,我去一趟。”
他接过老刘的手机,快步出了监控室,身后是楚半阳和小李跟来的脚步声。
从昏暗的环境出去,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强光,周围白晃晃得一片。路迎酒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等到视线完全恢复时,他已走到了小巷子里。
两边都是高楼,这条巷子分外狭窄逼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挤扁。
不知不觉间,他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又或者说,一切都太安静了。
除了头顶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脚步声消失了,鸟叫声消失了,就连小区外的喧闹声都完全隐去。
回头,空无一人。
像是整个世界,就只留下他一人。
路迎酒垂眸。
手机的照片里,季彩那双乌黑的眼眸正看着他。
然后她很慢很慢地,勾起了嘴角。
她对着路迎酒笑了。
一阵狂风吹过,树影在地上狂乱地舞蹈——传来窸窣声响,像濒死之人挤出的音节,干枯、沙哑、断断续续。
阴气翻涌。
那是一群尾随他的小鬼。
鬼怪的报复,来得比他预料的还早。
路迎酒移开视线。
阳光与高楼的阴影,斜斜落在他的身上,半面灿烂,半面阴沉。某种异色闪过那好看的眉目——
那不是恐惧,或者不耐。
是一种隐晦的、发自内心的兴奋。
有些符咒需要见血才能用。路迎酒带着一把小巧的□□,此刻甩开刀刃,刀身灵活地在手指间飞舞了一圈,然后他反手握紧刀柄,轻轻一划,划开了食指。
鲜红的血珠从伤口处冒了出来。
但是在他取出符咒之前,眼前突然一晃。
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空中似乎有一股……香气?
极浅极淡的、冷冽的香。
难以用词汇去形容。
仿佛寻梅时突然撞见一弯新月,飘渺的花香揉进了月色。
再回过神时,脚步声风声人声浩浩荡荡地撞了过来,将他拥了个满怀。世界恢复运转,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鬼怪不见了。
路迎酒愣了愣。
低头一看,食指上的伤口也已经好了,干净得没留下半点痕迹。
小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你、你怎么停在这里了?”
路迎酒:“……”
路迎酒说:“因为我遇见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没有继续向前,原路返回了小巷,一路找了回去。
风平浪静,没有半点端倪。
路迎酒站在小巷正中,沉思片刻,又重新走了一次。这次他没把注意力放在阴气上,目光扫过墙壁、地面和墙角的绿色植被……
在快到尽头时,什么东西在角落反了一下光,亮晶晶的。
路迎酒在它旁边蹲下,扯出一张符纸,轻轻一甩符纸就燃烧起来。借着这光,他看见了一点残留的黑红色液体。
是血。
路迎酒眯了迷眼睛。
这块地面有破损,他轻轻踢了踢,就把几块碎砖给踢开了。
黑红色的血从地底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路迎酒才看清了底下是什么。
碎骨、断肢和头颅。
和泥土挤成一团,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这并不是人类,而是刚刚跟着他的鬼怪。
路迎酒想起自己曾见过液压机压碎东西,当时他感慨于那暴力,而如今,那一幕好似又出现在眼前:白骨折断,头颅粉碎,这些残渣比纸还薄。
在它们想冲上来的一瞬间,某种诡异又可怕的力量,将它们活生生地压进了地面之下,碾碎了它们。
小李突然惊呼:“啊!你手里是什么!”
在路迎酒的手中,又凭空出现一朵鲜红色的花。
层层叠叠,娇艳欲滴。
凉风一卷,将他的发丝吹乱了几分,额前有着微妙的触感。
那几乎——
那几乎像是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