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在幽蓝色天空中,绯红色溪水静静流淌,微风吹过河畔芳草。
地宫中,大部分是参与过红河岸杀蛟的修士,还有冰洞中逃出生天的修士,能从其他通道进入的极少。
修士们通过传送阵进入,散落地宫各地。
当凶恶巨影出现,遮挡月轮时,静谧的晴夜顷刻被打破。
无论众修士正在夺宝战斗、收集灵草、烹调兽肉、布阵画符、还是在打坐休息、恢复灵气、偷懒发呆,几乎同一时刻,都感到从夜空中传来的剧烈震动。
“是威压!”孟河泽高喝道,“防御阵型!”
休憩中千渠队伍的修士立刻起身围拢,排列出接近圆形阵势。
最擅长防御的修士站在外圈,撑起各类防御法器,擅长战斗的修士站在他们身后,最弱的治疗型修士聚集在最里面。
千渠修士以原先的华微宗外门弟子为主,自身资质有限,除孟河泽纪辰之外,没有能真正称得上“天才”的年轻修士。
但千渠资源平均,任由弟子们自行选择合适的发展方向,既不愁灵石,也不用打工,还有书馆中各类典籍功法随时可看、可以定期找宋潜机答疑。
千渠队伍因此攻、防、医、符、阵兼备,手段齐全,似最均衡的散修队,又比散修队伍更具战斗默契和凝聚力。
天空巨影振翅之间,卷起一阵飓风,如钢刀般刮过地面,掀起一层地皮泥土。
狂风中树木轰然倾倒、草叶化为碎末,漫天飞舞,又被强大气流吸入凶兽腹中。
“这是什么怪物,威压如此强大!”
“不好,它又要张嘴了!”
“吼!”
兽吼声如滚滚天雷,震得众修士耳鸣胸闷,血液往头顶冲去。
低阶修士顷刻口鼻淌血,头晕眼花,双腿发软。
地宫中修士四散奔逃,唯有千渠和漠北两支队伍阵型不乱,抵抗飓风和兽吼,如暴风海潮中顽固的礁石。
凶兽张开血盆巨口,如无底深渊。
林中涌出无数飞鸟,像被某中力量吸引,急速向它口中飞去。
黑压压的鸟群铺天盖地,自投罗网,葬身兽腹。
它又怒吼一声,似觉得鸟雀味道糟糕难以下咽,向地面俯冲而下。
无相的苦心计算没有差错。红河岸灭蛟一役,他已见识了宋潜机破局的方法,就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用同样的办法解决两难之题。
宋潜机对此心知肚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只混沌虽然沉眠已久,不在鼎盛,但仅凭自身威压,就能镇住绝大部分地宫修士。
它会饥不择食,吞吃地宫大半活物,直到吃饱为止。
与月同高的巨影飞速降落,地宫被凶兽威压覆盖,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正当此时,一道熟悉声音从天空落下,穿透飓风:
“此兽为混沌,立刻放弃抵挡战斗,速速远离平原。”
“速速远离平原——”
声音回荡不休。
“是血河前辈的声音,有救了!”
“听前辈的,我们走!”
经过杀蛟之战的修士,毫不犹豫依言而行,各展手段飞速远遁。
宋潜机贴上扩声符,并不是为让众人合力战斗,而是为让人快速撤离,留出大片平原空地。
受无相自爆影响,他法袍碎裂,发髻散开。
众人望天,只见一道人影凌空,迎向凶兽。
他的身形在飓风中更显渺小,仅有凶兽一只眼睛大小。
但他浑然不惧,墨发飞扬,如神魔降世。
来不及退走的一批散修被飓风卷在半空,无力抵抗,不受控制地飞向兽口。
“吾命休矣!”
“这中死法,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太窝囊!”
绝望念头刚闪过,忽听凶兽惨呼一声,闭上血口,振翅转向而去。
一只匣子狠狠砸中它最脆弱的鼻尖,一击即离,飞速回到来者手中。
众散修兽口脱险,勉强看清来人面容。
“这前辈好眼熟,不对,这不是宋寻吗!”
“确实是宋寻!”
只见一颗小石子,从“宋浔”手中开启的宝匣中飞出。
极其强大的气息流泻而出,空间对撞引发剧烈的罡风乱流。
石块飞速变大,地面众人眯眼才看清,原来飞出的不是石子,是一座小山。
山上云烟缭绕、山中葱郁花草、悬泉飞瀑,皆历历在目。
山形迎风暴涨,直直压向凶兽!
凶兽被激怒,挥出一爪,如闪电撕裂夜幕。
它身形庞大,高山更大。它凶恶怒吼,山来势更凶。
如此霸道威严、震撼人心的神通手段,年轻修士只在传说中听过,皆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有宗门弟子叫道:“匣内画春山!他是宋潜机!”
“是宋师兄!”孟河泽激动道。
千渠弟子仰头望天,激动不已,热血上涌。
“咱们去帮师兄!”纪辰急道。
忽听一道熟悉声音响起:“画春山未被宋潜机炼化,难分敌我,别上去添乱!”
“你——”纪辰不满,回头却见一位熟人。
漠北队伍正在距离他们不远处。
领头的卫真钰脸色极差,似受火焰炙烤,正在忍耐痛苦。
他望着天空,眸中映出巨大的画春山、凶兽和渺小人影,眼底隐有火光闪烁。
无相自爆后,宋潜机毫不犹豫地动用画春山,他心知若是多思索拖延半分,地宫必血流成河。
画春山一出,他的真实身份也必然暴露。
但他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与其受无相要挟,与虎谋皮,他宁愿冒其他风险。
“轰——”
画春山强压混沌,万钧之力砸向平原中央,生生砸出一只深坑。
混沌被镇压山下,四翅六足动作艰难,被逼得发狂,张口一声怒吼。
画春山根基不稳,剧烈摇晃,山石滚落,尘土飞溅。
方圆二十里烟尘弥漫。
修为稍低的修士捂住耳朵,面色痛苦。
宋潜机站在画春山之巅,心往下沉。不愧是陪血河老祖纵横天下的坐骑,一座画春山竟镇不住它。
如果任由它这般狂吼,不用半盏茶,这座山恐怕就要被震塌。
凶兽与瑞兽不同,前者只臣服强者。若不能将它打服,只会被它吞吃。
宋潜机当即召出七绝琴,盘膝而坐,一扫琴弦。
“铮!铮!铮!”
七弦银光暴涨,如明月悬空。
琴音流泻,如三声剑鸣,杀机四起!
七绝琴乃音道至宝,更是一位至强者的心血凝结。
琴音飞速传遍地宫,盖过兽吼声。
曲子并不快,似从远古遥遥传来,悠扬如一场雪。
“下雪了!”有人喊道。
子夜文殊望天,一点凉意落在他眉心。
月亮被阴云遮蔽,春风变得寒冷。
夜空飘下柳絮般的银芒,众人愣怔着,任由片片雪花飞落身上。
琴音渺渺,似有似无,几不可闻却牵人心神。
大音希声。
“琴声竟可感召天地,使春日飞雪!”
仙音门中有人怔怔道:“这是风雪入阵曲,可是……好不一样。”
妙烟如遭雷击,望着画春山方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
宋潜机独坐山巅,闭目抚琴,看似孤高潇洒,其中凶险万分。
他毕竟不是音修,没有扎实的音道功底。强行催发七绝琴到极致,与蕴含威压的兽吼争鸣,一时气血翻涌难以抑制。
一曲过半,混沌受琴音压制,画春山晃动减缓。
宋潜机咽下喉中鲜血,咬牙弹完,直到山中动静彻底平息。
琴弦银芒黯淡,不复光彩。
“琴已伤了,看来不只要去紫云观青崖,仙音门也得走一遭。”
宋潜机念头闪过,收起七绝琴,顺山体缝隙,走近漆黑的山腹。
混沌趴在地上,气息虚弱而狂暴。
它久饿乍醒,牙缝还没填,就遭到世间最强两件至宝的接连镇压。
它愤怒而疑惑,明明这个人族修士身上气息温和,犹如大地和清泉,完全不像上一个封印他的人那般暴戾,为何却有如此恐怖的手段。
混沌喘着气,眼底闪烁饥饿凶光,腹中发出一声声嗡鸣。
吃了这个人!不吐骨头!
它用凶兽的语言大骂来人、高声喊饿,忽听见那个恐怖的人叹气:
“就算你真的很饿,也不能什么都吃啊。你是上古兽物,只有吃同时代的食物,能填饱你的肚子。”
此人居然听得懂上古兽语?
一滴凉水滴在它吐露的舌尖上。
不,不是凉水,好甜。怎么会有这么甘甜的东西。
比精魅的血还要甜一百倍。混沌竭力张开嘴,伸出舌头,贪婪吞咽。
甘甜清泉流进腹中,化为暖流,缓解永远填不满的空虚。
宋潜机从紫府召出净瓶,不死泉飞出瓶口,划过一道弧线,徐徐注入混沌口中。
混沌眸中凶光渐散。
“你叫什么名字?”宋潜机收起不死泉。
这是他最隐秘的底牌,若不是在深不见底、难以窥探的画春山山腹中,他绝不会轻易将净瓶取出体外。
此兽饿极易发狂,让它吃点东西,情绪反倒更安定。
上古凶兽天生筋骨强横,修士望尘莫及。
若是人族修士像这样直接大口饮用不死泉,已被撑裂经脉,爆体而亡。
半晌后,混沌喉中发出咕噜声:
“我睡得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它颈上栓着一块古旧玉牌,但位置太高,它竭力低头,也看不见牌上的字。
饥饿问题解决后,混沌凶恶杀气消散大半,呼噜声沮丧:“你帮我看看。”
宋潜机一步步靠近,缓缓伸出手,拨开它浓密的茸毛,将玉牌挑出来。
这样近的距离,混沌可以一口咬下他的头。
“你叫……”
那两个字刻在玉牌中央,字形歪歪扭扭,却一模一样。
宋潜机上辈子闯荡不少上古遗迹,对古字有所涉猎。
他尽力回忆,辨认出字音字意,不由笑起来。
“你不许笑!我到底叫什么!”
混沌得不到回应,气息再次变得狂暴。
画春山摇晃,落石滚滚。
宋潜机心道,当年血河老祖战斗时召唤坐骑,其他大能高呼“赤血”、“踏云”、“追风”之类,他大喊一声“乖乖”,这不是来搞笑的吗。
转念想到自己的麦田界域,比起别人的剑域、火域、海域,他又笑不出来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乖乖。”宋潜机说,他语调生硬,听着有点像某地方言骂人。
“这是我的名字?乖乖?”混沌浑然不觉,轻声念着这两个字,直到目光变得空茫,好像跨越时间长河回到过去,看见给他起名字的人,“好熟悉……”
宋潜机不说话,静静等它结束回忆。
“原来我叫‘乖乖’。”混沌说。
宋潜机叹气:“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不可以再乱吃东西了。”
混沌呆呆道:“可是我饿,真的好饿。那个人封印我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会这么饿。”
无穷无尽的黑暗,时时刻刻的饥饿。
“我会来喂你。”宋潜机摸摸它湿漉漉的鼻子,“给你喝甜水。”
上一世这只混沌没有出现。不仅宋潜机活着的时候没有,他死后看到的光阴长河里也没有。
想来封印反复加固,秘密深藏地下。
这是血河老祖的地宫,它本该是这里半个主人。
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它在深不见光的地底一日日走向虚弱,直至死亡、消散。
不死泉嗡鸣不止,抗议不休。
宋潜机明白这意思:我堂堂天地至宝,你把我当兽粮
“那你一定要来啊。”混沌得到承诺,缓缓缩入山腹,尽量把自己缩小,低弱的声音在山体内回荡,“乖乖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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