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当人们到了外头不再抄着手和缩楞着脖子,谢政堂和王宝银开始忙活着外面的活计了。
这天头晌,谢政堂和王宝银正在前院的牲口棚里起着粪,看着像一家三口的要饭的进到了前院。男人推着个独轮车,独轮车上放着两卷行李、两个包袱、一个装着碗筷的篮子。女人跟在这个男人的后面,一手领着看着有七八岁的男孩,一手挎着一个包袱。
见了要饭的进了院,谢政堂还没等要饭的张口,冲着王宝银,说:“宝银,去灶间给这家人弄些吃的来。要是嚼谷凉了,放锅里腾腾。”
那个推独轮车的男人马上感谢道:“大叔和兄弟!谢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王宝银还没等推独轮车的男人把话说完,就去了中院的灶间,给这家人取吃的去了。
谢家正着急找帮忙的,正好来了一家要饭的,虽然谢政堂的脸还是那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脸,可心里开始不停地寻思开了。
王宝银离开后,谢政堂的眼睛没少盯着这个男人的脸和手。这个男人的脸长得接近王宝银讲的故事里的忠厚人的面相,两只大手满是老茧和裂痕。这个男人的忠厚面相让谢政堂看着心里踏实,这个男人那双满是老茧和裂痕的大手让谢政堂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好庄稼把式。谢政堂也时不时看看他身后的女人。这个女人一直低着头,一直站在她男人的身后。谢政堂让王宝银去为他们取吃的,这个女人连一声谢谢也没说,还是低着头站在自己男人的后面。虽然谢政堂看不清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女人的模样,可谢政堂猜得出这个女人不是那种话多、事多的女人。这些年,没少有逃荒的来到谢家院里讨吃的,虽然谢政堂总是让家人取来吃的给他们,有时看天快黑了还让他们在空着的前院西厢房住上一宿,可谢政堂对大多数逃荒的有些瞧不起。谢政堂寻思,逃荒的一路上没处洗没处涮,埋埋汰汰免不了,可也总该有空拾掇拾掇自己和自己带的物件。总不该连背着的行李卷都捆不扎实吧?总不至于满脑袋的头发凌乱得像树上的老鸹窝吧?总不该满身和满脑袋的头发上沾着麦草吧?……谢政堂看着这家人,这家人和别的逃荒的不大一样,虽埋埋汰汰,可并不零乱,车上的物件堆放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露在头巾和毡帽头外面的头发还梳理过,一看就是平日勤快、利索的会过日子的人。对这两口子有了好感的谢政堂相信自己的眼力和直觉,马上心生了一个主意。本来和生人没话的谢政堂,这时却和这个男人聊了起来。
“从哪来呀?”谢政堂问。
男人回答:“北边热河山沟。”
谢政堂又问:“年头不好?”
男人有些悲愤,回答:“去年年头不好,打的粮食勉强够我们一家人吃。山上的胡子下来了,抢走了家里所有的粮食,还把家里干活的牲口牵走吃肉了。”这个男人说到这时,身后的女人已经开始用袖口摸眼泪了。
爱牲口如命的谢政堂听到胡子竟把干活的牲口抢走吃肉,心里也气氛起来,可从他那张脸一点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气愤,只是淡淡地说:“这些胡子,干活的牲口都吃!”
男人接着说:“头走说,过些日子还要下来,让我们把藏起来的粮食交出来,要不把我们全家都杀了。”
听到没有粮食就要命,谢政堂的心里已经压不住火了,可他的那张脸还是平常的那张脸,还是淡淡地说:“这些胡子,连条活路也不给留。”
“我们留在家,不是饿死就是让下来抢粮的胡子杀了,就跑出来了。”男人说到这时,眼圈里竟滚动着泪水,后面的女人已哭出了声。
王宝银拿来装着嚼谷和碗筷的篮子,把要饭的一家人往自己住的东厢房里让,他们说什么不肯进。
站在一旁的谢政堂发话了:“你们还得赶路,进去边吃边歇歇脚。再说,虽天头暖和些了,可还刮着冷风,你们在外吃容易呛着风。”
听了谢政堂的这番话,这个男人谢了又谢,总算领着老婆和孩子进了王宝银住的东厢房。
要饭的一家人在屋里吃着饭,谢政堂停下手里的活,想和王宝银说点啥,看看讲故事时满口滔滔不绝可平时连句话都不爱说的王宝银,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又接着忙手里的活了。要饭的一家人一从屋里出来,谢政堂和王宝银停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王宝银从女人手里接过装着用过的碗筷的篮子去了灶间,和生人没话的谢政堂竟又和男人聊起来。
谢政堂问:“大号?”
男人回答:“张满福。”
谢政堂问:“孩子多大了?”
张满福回答:“八岁了。”
谢政堂又问:“出来多少日子了?”
张满福又回答:“腊月前从家跑出来的。”
谢政堂接着问:“打算到哪落脚?”
张满福接着回答:“事情来得突然,逃命要紧,头走时哪还有空合计到哪落脚。”
谢政堂试探着问:“我刚置了块地,正缺人手。你们要不想到处跑了,就留我这,和我一起忙。劳金不会少你们的,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们穿的,有我铺盖的,就有你们铺盖的,有我用的,就有你们用的。”谢政堂说到这,用手指了指对面的西厢房,接着说:“西厢房空着,也不用现腾地方,里面用的都齐全,就是好多年没人住,得先打扫打扫。”
听了谢政堂的话,张满福感激得嘴角一直动着没说出一个字来。女人又落了泪,开始用袖口擦着从眼角流出的泪水。两口子要给谢政堂下跪,谢政堂忙上前止住他们,和刚从灶间回来的王宝银一起把一家人带进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