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华应命,抱剑走至伽罗身边。伽罗暂且告退,正欲同岳华离开,却见裴绮忽然起身。
“这附近还有佛寺吗”她瞧着伽罗,神情中稍带点意外惊喜。
伽罗只好颔首,“有座古寺,只是香火不盛姜姐姐有意同去吗”
“正巧,我也想去进香,求个签回去。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咱们同行,正好做伴过去,散心赏景。这儿没有旁人打搅,应当很好。”裴绮含笑走过来,看向祖父姜瞻,意似征询。
姜瞻并未阻止,只道“山路难行,多带几人。”
裴绮应命。
席间除了姜瞻,另坐着杨坚这尊大佛,裴绮不能怠慢无礼,遂向杨坚施礼,裙角在山风中摇曳。她自幼养在高门,彼时姜瞻的权势虽不及如今显赫,在朝堂中也有一席之地。书香翰墨的府邸家教甚好,她生得体态端庄,又没少跟高门贵女、皇亲国戚往来,这般盈盈行礼,姿态仪容,着实无可挑剔。
杨坚端坐正中,当着姜瞻父子的面总不能无动于衷,只稍稍点头,便垂了眼皮,去取盘中糕点来吃。
裴绮也不介意,回身嘱咐妹妹们歇会儿,不可胡闹,便叫了两个仆妇丫鬟跟着。
伽罗很乐意跟她同行,好叫杨坚不起疑心,遂结伴前往。
这一带道路还算平整,秋日高爽天空下,满目朗然景致,令人心旷神怡。两人观玩山间风景,谈及附近景致、近来京中趣闻,旁的关乎杨坚的事情一概不提,氛围倒也算融洽。
伽罗跟裴绮自相识至今,见面唯有三次。头一回是建章宫的一道洞门外,宁远公主风风火火的去找杨坚时撞见她,是裴绮出言解围,带走宁远公主,令伽罗颇为感激。第二回 见面是仪秋宫,两人没半点接触。第三回则是建章宫的清思园,才算是说了几句话。
伽罗对于裴绮的印象并不坏,至少比起长姐傅姮,裴绮的举止更像是个宽柔体贴的长姐。即便知道裴绮盯着建章宫皇后的位置,但就她目下的言行举止,伽罗并不觉得反感。
是以这一路走得还算愉快。
到得承寿寺,里头知事僧合掌行礼,引二人往大雄宝殿去。
裴绮真是来求签的,进香过后,专门求了支签,在仆妇丫鬟的陪伴下去寻方丈解签,请伽罗和岳华殿外稍等她片刻。
伽罗自无不允,点了香跪在佛前,抬头瞧着庄重慈悲的佛像。闭上眼睛,在心里虔诚的许愿
愿杨坚身体康健,万事安好。
愿杨坚稳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杨坚寻得所爱,余生圆满。
心里像是有些酸涩隐痛,想着他的身影面容,却又觉得欢喜。
伽罗跪地叩首,缓缓起身进香。
出了大雄宝殿,站在佛殿前,周遭萦绕淡淡檀香,庭中槭树悦目,远处山峦起伏,可以看到杨坚所在的那片空地,隔阂一道山坳,人影绰绰。他端坐着的姿态却仿佛近在眼前沉肃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明明跟姜瞻谈着国事,看着她,却总会添一丝柔和。在她提出要单独进香时,甚至带了担忧,除了安排岳华陪同,还让刘铮带人远远跟着。
他察觉了吗伽罗不知道。但这是难得的时机,不可废弃。
别离在即,心中有愧疚歉然,有失落留恋,甚至觉得遗憾。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滋味,险些让她生出些动摇。甚至连脚步都沉重起来,像是带着镣铐,承载了半年来满满的记忆,承载着对杨坚的感激、亏欠。
原来转身离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轻而易举。
但路就在跟前,绝没有犹豫退缩的道理。
伽罗双手在袖中握紧,将那缭绕的烟雾盯了片刻,平复心绪,继而看向身侧的岳华,“岳姐姐,我有些疑惑想单独问问寺里高僧,劳你在此等候片刻。”
“我陪姑娘同去吧,殿下吩咐了,需护着姑娘安危。”
“这么小的佛寺,能有什么危险的事。”伽罗一笑,对着岳华稍待审视怀疑的目光,不闪不避,“放心,我说过,不会做有负殿下的事。”
岳华沉默。
当了数年侍卫,孤身走过北凉到京城的千里路途,她素来警觉敏锐,伽罗今日的些许异状并不能瞒过她的眼睛。何况一路走来,原本无事,到了这承寿寺中,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感觉,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欲图不轨。
但伽罗的要求实在难以反驳,何况杨坚的命令只是保护而不是监视,岳华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地盯着,徒增罅隙。
她犹豫片刻,终究收回目光,朝伽罗抱拳,“殿下还在等姑娘回去,还请尽量别耽搁。”
伽罗颔首,自入殿内,绕过那尊庄严慈悲的佛像,往后殿去寻僧人。
殿外,岳华瞧着伽罗隐入佛像之后,按捺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这佛寺处得偏僻,少有人至,今日京城众人皆扑向名山名寺,更是冷清,除了伽罗一行,不见半个香客。她抱剑站在殿前,觉得伽罗应当在谋划什么,没有真凭实据,终究不敢插手阻止。快步走过庭院,看到不远处刘铮带了三名侍卫站在那里,稍稍放心。
正要收回目光,瞧见刘铮身后渐渐走过来的人时,脸色猛然一沉。
裴蕴他怎会在这里
裴蕴因投靠了杨坚,在扳倒宇文坚的事情里功劳不小,虽因玩忽职守等罪受了责罚,降级贬为鸿胪寺少卿,罚了不少俸禄,总算保住了官位。他的全数职责皆在鸿胪寺中,孤身跑来承寿寺做什么还只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
他在北上议和途中就鬼鬼祟祟的盯着独孤伽罗,会不会跟今日独孤伽罗的异常有关
岳华这样想着,不由盯紧裴蕴,宝剑改握手中。
那边裴蕴同刘铮打个招呼,闷头入内,似有心事。行至大雄宝殿门前,猛抬头瞧见冷然站着的岳华,不由一怔。
“你怎么在此”裴蕴最先开口。
岳华也不行礼,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嘴角掀起嘲讽的笑,“我还想问,你怎么在此。”
裴蕴不答,正想越过她进殿,忽听里面传来一声极低促的惊呼。
未待裴蕴反应过来,岳华已如离弦之箭窜出,冲入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佛前许下三个愿望
愿杨坚身体康健,万事安好。
愿杨坚稳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杨坚寻得所爱,余生圆满。
大雄宝殿内, 知事僧像是被人打晕, 匍匐在地。殿后的朱漆错金门扇犹自剧烈晃动, 而环顾四周,除了弥勒佛像座下的神幔随风微动, 不见半个人影。
岳华微惊,叫了声独孤姑娘,无人应答。
便在此时,跟随裴绮进香的那仆妇带着哭音匆匆跑了过来, “救命救命快救我家姑娘”她一瞧见岳华,当即跪在了地上, “求大人救救我家姑娘性命,她被贼人掳走了”
“怎么回事”岳华厉声。
“我家姑娘正在解签, 忽然冲出几个人, 打翻了方丈和丫鬟,捉着她就跑了。请”
她的话尚未说完,岳华猛然面色一变,口中发出一声唿哨, 旋即问道“哪个方向”
“那边”仆妇惊慌失措,脸色都变了, 指着山后的方向, “那边。”
岳华闻言,当即飞身追出去, 刘铮率众侍卫匆匆赶来,亦随她追出。
那仆妇犹自瘫在地上, 脚步最慢的裴蕴赶过来,得知是有人掳掠宇文宰相千金,而宇文宰相和皇上就在附近,当即带她匆匆出了承寿寺,碰见后面匆匆赶来的侍卫,说明情由。
此时的伽罗正被藏在弥勒座下的神幔中,人事不知。
她的计划原本很好,这铜石岭也是外祖母推敲后定下,托苏威寄信给她的若去旁处登山,人多眼杂,杨坚必定会多派人手跟着,多有不便。而承寿寺今日冷清,又有谭氏认识的故人,最宜行事。
她设法单独来寺中进香,借着找高僧解惑的由头支开岳华,然后按着外祖母的安排,找到那位颈下有道疤痕的僧人,暗中藏起。寺里有谭氏预先安排的人,会穿着跟她相似的衣裳,骑马从后山逃走。等岳华察觉不对追过去时,僧人自会说出她要转告杨坚的话。
届时,哪怕杨坚不肯放人,有那么多侍卫盯着,必定也会被替身误导,追下山去。她再换身不起眼的衣裳,由外祖母安排的人从容护送下山,再去与谭氏相会,逃离京城。
谁知道她到了殿后,还未跟那知事僧提起要找的人,便有个身形高大外貌凶恶的僧人大步冲过来,不待伽罗惊呼,便将她打昏。那人随即打昏了知事僧,将伽罗拖入神幔下,由同伴假装劫匪,往外逃窜。
岳华听到的那声惊呼,并非源自伽罗,而是那位知事僧。
那面貌凶恶的僧人趁着侍卫前后不接的间隙,扛着伽罗,隐入角落的一扇门后。
待后一波侍卫赶来搜查佛寺时,除了裴绮身边昏倒的仆妇丫鬟,半点都没有伽罗和裴绮的踪迹。
恶僧扛着伽罗,怕她醒转,给吸了两口迷药,而后经一条密道出了承寿寺。半个时辰后,至一处隐蔽石室,才将她放在地上,与同样昏迷的裴绮并排。
石室之内,蒙青端坐虎皮椅中,瞧着地上并排的两位美人,满意点头。旋即,起身出了石室,在石头砌成的密道中绕了一阵,推开虚掩的门扇,外头阳光刺目。
这里是铜石岭向东十数里的梅花峰,因山中有成片的梅花而得名。其间不止有梅林,还有绵延数里的红枫银杏,这时节里红黄交替,明艳无比。
宇文述父子此刻就在山腰别苑中赏景。
来梅花峰登高的人固然不少,但能踏入这座别苑的,却只有宇文家人。
蒙青在外还需掩藏行迹,到了宇文家地盘便无所顾忌,快步拾级而上,到了观景台,才抱拳向宇文述道“相爷,你要的人捉来了。”
宇文述稍觉意外,“哪个姜瞻的孙女这么快”
蒙青呲牙笑,颇有些得意,“昨日我去铜石岭瞧那矿,然后到承寿寺去给佛爷上香。真是天赐良机,在那儿我竟然碰到了裴蕴和他儿子,隐约听他们说今日要来铜石岭登高,还要带着裴绮。我想,既然他带了娘们,她必定会去寺里烧香,所以布下埋伏。谁知还真叫我走了运,她撞上门来不说,还多带了个人,不费多少力气就捉来了。”
“多谢老弟”宇文述当然快慰,却又问道“裴蕴父子去承寿寺做什么”
“怕是老狗鼻子灵,闻到了那铜矿的味道,想过去探探底。不过相爷别担心,那边的兄弟们都暂时散了,留下的人藏得隐蔽,凭他裴蕴的本事,半辈子也挖不出东西来。”蒙青对此不甚在意,只伸手道“娘们就在下面,相爷去瞧瞧”
宇文述掀须而笑,当即起身,招呼次子宇文基和李昺去看。
宇文家人丁不算兴旺,宇文述固然弄权贪贿,却很怕家里那位夫人,生平没纳过妾室,膝下唯有宇文坚、宇文基兄弟和宇文兰珠。两兄弟被家里老夫人镇着,更不敢纳妾,宇文坚之妻已丧,续娶的事儿也没定下,就只傅姮和宇文兰珠两个女人。
偏偏两个女人先后有了身孕,宇文坚又困在狱中,今日出来登高,就只有父子二人,外加暂住相府的女婿李昺。
四个人到得石室中,里头裴绮和伽罗依旧昏迷。
宇文述认得裴绮,对伽罗却眼生,不由看向蒙青,“旁边这是”
“跟着裴绮一道来的,想必也是姜瞻的哪个孙女。”
姜瞻的孙女吗宇文述皱眉。
姜家的女眷他见过的不多,能认出裴绮,还是因为段贵妃常请她入宫,偶尔宫廊碰见,记得面孔。
据闻姜瞻膝下数位孙女,唯独裴绮美貌最为出众,可眼前这少女显然比裴绮美貌许多,眉眼跟裴蕴兄弟也没半点相似之处。
且据他所知,姜瞻的孙女,除了裴绮,多在不及十三岁,不该是这模样。
若细看起来,跟次子的媳妇傅姮倒有那么点相似。只是独孤信膝下三个孙女他都知道,傅姮不必说,傅婎数月前留书出逃,据传闻是入道了,容貌他也认识。剩下那个叫独孤伽罗的,这几年都住在淮南,高探微犯了事情,女眷纷纷逃难,她也不可能逃到姜家这儿来。
宇文述这里疑惑沉吟,李昺心下却是大惊。
裴绮他虽不认识,但伽罗的样子,哪怕拿纱绢遮住脸庞,只露个身形,他都能辨认出来少女显然是被仓促打昏,脸上残留些许惊恐,黛眉之下双眸紧闭,容貌娇艳,一如往昔。
可是,明明宇文述下令捉的是姜瞻的孙女,伽罗怎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杨坚身边,百般荣宠吗
宇文述捉来裴绮,是要拿她要挟姜瞻,两虎相斗,裴绮无辜受灾,李昺并不在乎。但是伽罗以蒙青这粗豪汉子的性情,倘若不设法救出,怕是伽罗要吃苦头。
可宇文述正跟杨坚斗得如火如荼,当如何劝说,才能令他放了伽罗
李昺垂头摆弄衣袖,心念飞转。
纵然前事如尘,他已背着外间的骂名高攀娶妻且妻子有孕,但当日的决定是诸般原因交杂后的无奈选择,甘苦自知。即便曾有苏威揍过他,杨坚也曾让他跪在青石板、跪在伽罗跟前,他当日在飞鸾寺,甚至还不无恶意的想过,伽罗是否也跟他一样,为局势所困,才会去高攀杨坚,以求庇护。也曾在夜深时想过,杨坚留她在身边,是为情意,还是为了其他。
无论有过哪些揣测,私心里,他仍旧不愿伽罗落入宇文家的险境。
尤其她此刻昏迷在那里,娇弱可怜,没半点反抗之力。
李昺迅速思考对策,蒙青却没那么多顾虑,“能跟裴绮一道的,必定也跟姜家走得近,管她是谁,捉到了必定有用”
宇文述皱眉,这等关头绝不愿草率行事。
他将伽罗细细瞧过,问道“跟姜家一道登高的,还有谁”
蒙青想了想,“还有杨坚。我捉了裴绮的时候,他还派人来追”
“皇上”宇文述猛然打断他,声音陡厉,往伽罗身上瞧了一眼,猛然醒悟过来,“她这身量,是不是上次皇上带去别苑那个人”
李昺被他反应触动,抬眸瞧过去,看到宇文述脸上并无喜色,甚至像是不悦。
看来他对杨坚还是有所顾忌
李昺一瞬间就猜到了答案。只是还不够确信,不由道“岳父怎么了姜家是皇上的走狗,捉了裴绮,可以拿来要挟姜瞻。捉了皇上身旁的人,岂不是更加有用”
这话问出来,不止宇文述,就连宇文基都稍露不屑之色。
李昺视而不见,只疑惑瞧着宇文述。
“姜瞻和皇上是两回事”宇文述眉头皱得更深,“我捉裴绮,原本是不想打草惊蛇,只暗地里藏起她,然后悄悄去找姜瞻要挟,让他在你大哥的事上留个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