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时此刻,周扬在做什么呢?
他被老道无痕子挟持,一路往北,三人绕过八百里瀚海大漠,遇到一支前往中原的商队,其后加入商队前行,五日后抵达瓜州。
当然,无痕子不会告诉周扬,都是听小道童说的。
这会儿,候着老道开始打坐,周扬便扯过一把椅子,四仰八叉地靠在上面,冲着小道童勾了勾手指。
小道童瞥了眼自己的师傅,见到老道已经入定,便如同摇尾的小狗,小跑着奔到周扬跟前,乖乖坐下。
周扬捏了捏他婴儿肥的脸颊,压低声音道:“道舍,想不想听孙大圣接下来打哪个妖怪?”
经过五天的友好相处,周扬知道了老道无痕子是道门第一百七十二代掌门,小道童是老道十年前收的童子,被老道赐字道舍。
道舍头如捣蒜。
周扬又勾了勾手指,道舍靠近过去。
周扬捏出二两碎银子塞给他,又打了个眼神。
道舍迟疑不肯,周扬便瞪着他:“不想听孙大圣啦?”
道舍无奈,看了眼师傅,又看了眼周扬,再想到那孙大圣的故事,实在是心痒难耐。
“去吧,又不让你吃,再说了,我也尚未入道门,不算破戒。”
道舍一想也是,连忙蹬蹬蹬出门。
等到道舍一走,周扬就走到老道身前,伸手晃了晃,冷笑道:
“别装了,我知道你都听到了,我告诉你,我不仅吃肉喝酒,还娶了妻,我妻子就在家中等我,不止如此,我还是个女子,你要我入道,岂不是连累你道门千年声誉?”
老道果然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复又合上。
“天地有阴阳,世间有男女,日月有盈昃,世人有悲欢,此乃天道也。男子可入道,女子亦可入道,你身为魔星,何其狭隘也。”
周扬嘴角一抽。
歪日,自己这是被鄙视了吗?
“前辈,你们道家讲究无为而治,自然而然,你挟持我入道,就是拆散姻缘,断人情爱,此举有违天道,你这不是与你道门宗旨背道而驰吗?”
老道道:“小居士信口言谈,便有丝丝道韵,果然与我道门有缘。”
“前辈,须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可不要自误!”
老道叹道:“小居士,你与我道门有缘,老道推背图决计不会有错,你就不必煞费唇舌了。”
老银币,软硬不吃,周扬冲他竖起了中指。
这时又听蹬蹬蹬上楼声音,周扬只得走回椅子坐下。
如今他和老道已经形成默契,只要他不逃跑,不对小道童胡言乱语,偷吃点酒肉,讲讲故事,套套话,老道基本不管。
但越是这样,周扬心中越是焦躁不安。
这老银币就是条千年老狐狸啊,这般自信,明显吃定了自己。
小道童拎着只烧鸡,抱着一壶酒,还买了蚕豆和猪头肉。
周扬食欲大振,笑眯眯接过来:“道舍,好酒好肉,一起吃点?”
道舍将吃食交给他,连忙竖起手掌,念叨:“福生无量天尊。”
周扬不再理他,将蚕豆丢了回去,道:“这蚕豆乃是素食,作你的跑路费。”
道舍纠结地看着蚕豆,摸出一颗,捏了又捏,闻了又闻,确定果真是素食,这才小心翼翼地入口。
他还是第一次吃到炒蚕豆,脆香可口,满足地咧嘴笑了,又诚心向周扬道谢:“多谢周居士。”
无痕子明显知道自己身份,周扬索性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了小道童自己的姓名。
他抱起烧鸡,撕掉鸡皮,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鸡腿肉,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嘴唇上油光闪闪。
太满足了。
此前多日,都没有吃到这么软烂鲜香的肉食了。
道舍闻到那诱人的肉香味,顿觉道心不稳,口水都要流出来,连忙退后十几步,躲到房间一角,一边看着周扬吃肉喝酒,一边可怜巴巴地吃蚕豆。
周扬还故意吃的可大声,砸吧着嘴,念念有词:
“我跟你们说,你们修道之人,道心很重要,别闻到这肉香就吞口水,那样就是对道门不敬,不过说真的,这烧鸡真香,这肉质又嫩滑又软烂,嚼在口中,香味四溢,肉汁横流,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还有这猪头肉,太香了,咬一大口,软弹筋道,散发着浓浓的卤汁香,太好吃了……”
道舍不停地吞咽着口水,闷头吃蚕豆,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道悄然皱起了眉毛,这个魔星,真是没品。
吃鸡就吃鸡,还扔掉鸡皮,不知道鸡皮乃是鸡身上最美味的部位吗?
周扬狼吞虎咽,将烧鸡干掉,打了个饱嗝,又抓起猪头肉。
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一大块猪头肉,猛然抛向空中,接着剑光一闪,唰唰唰数下,猪头肉被切成细条,纷纷扬扬洒下。
他这才抓起包裹烧鸡的荷叶,往空中一捞一拢,将所有猪头肉接住。
周扬托着荷叶,歪倒在椅子上,丢几条猪头肉嘴里,再撮一小口酒。
嘶,得劲!
老道又皱了皱眉,这个魔星,果真没品。
猪头肉最佳吃法就是攥着一整块,一口下去咬下一大片,三两下嗦入口中猛嚼,软烂肥弹,那才叫一个爽!
周扬一边喝着小酒就猪头肉,一边想着如何逃脱。
师姐还在等我,我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想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哎呀,吃得太饱,我要如厕。”
道舍连忙跑来:“我跟你一起。”师傅入定,他得看住魔星。
周扬看了一眼无痕子,见之恍若未闻,便大摇大摆地下楼,道舍紧随。
茅厕在客栈一楼的后院里。
周扬其实也跑不了,无痕子早就用气机封住他奇经八脉,他不仅丝毫气机动用不了,只要离开无痕子周身三百米,就会气机紊乱,全身如同分筋错骨般疼痛。
他猜测,无痕子对于灌输到自己身上的气机有感应,只要自己离开超过三百米,无痕子就操控气机切割伤害自己的经脉,自己就只能乖乖返回。
周扬也试过忍受这种疼痛,他为楚馨宁祛毒时千刀万剐都挨过了,这应当不在话下,可惜,只要自己超过四百米后,老道留在自己体内的气机就开始绞杀向心脏。
这是要自己的命。
周扬唯有乖乖回来。
这是他五天来斗智斗勇多次逃亡实验出的结论。
他大摇大摆走向茅厕,道:“道舍,你要一起吗?”
道舍摇头,周扬道:“你就不怕我跑了。”一把拽住小道童,两人进了同一个茅厕。
真臭啊!周扬捂住鼻子。
道舍脸涨的通红,死活要出去,他知道周扬是女子身份。
周扬拽住他,压低声音说道:“你别急,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作答,也可以选择不回答。如果回答了,我今晚给你多讲一个故事。”
道舍想了一想,不再挣扎,周扬摸出一截木炭,这是他在路途中从升起的篝火里藏下的。
他用木炭在厕门上写:“入道门是否有流程礼序?”
道舍思索了这个问题,觉得可以回答,正要开口,周扬连忙捂住他嘴巴,示意他点头或摇头,道舍点头。
周扬又写:“入道门的过程让人疼痛难忍吗?”
原来周居士是想知道入道门的流程?难道他想通了,小道童眼睛发亮,思索一下,猛然摇头。
周扬再写:“入道门前和入道门后,是否有变化?”
小道童思索一下,摇头。
“没有任何变化吗?”周扬再写。
道舍还是摇头。自己五岁入道门,至今什么变化也没有啊。
周扬转了转眼珠,扯过道舍的袖子将字迹都擦掉。
然后盯住道舍的双眼,问道:“你有没有骗我?”
道舍迷茫,怎么又开口说话了,于是摇头道:“没有。”
周扬松开他,将他赶到外面,暗道:“难道我猜错了?入道门没有什么陷阱?”
若真是如此,老道要我入道门,我姑且入之,然后再想办法逃跑。
……
楚馨宁走到樟树下,拈起藤椅中的落叶,坐了上去,这还是周扬走时摆放的。丫鬟要搬走,她却没让。
她靠着椅背,枕上去,略一使力,藤椅开始摇晃。
她闭上眼。
身体随着藤椅一摇一晃。
她从未这样放松,这样悠闲。
好舒服。
阳光穿过枝叶,洒在脸上,很暖和,微微有些热。微风吹拂肌肤,和煦温暖。癞蛤蟆悄悄咕了一声,又咕了一声;两只四脚蛇在墙角爬来爬去,也不知它们要做什么;墙沿下有三只蛐蛐在低鸣,你一下我一下他一下,鸟儿也来凑热闹,东一声,西一声,悠闲自得;
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落,缓缓而下,楚馨宁伸手接住。
是一片樟树叶,颜色翠绿。
楚馨宁举着树叶,透过阳光,看见叶身上的经脉,像是掌纹,像是蜘蛛网,又像是流水流过的纹路。
万物都很自在,万物都互相融洽。
风在吹,树在摇,叶在落,蛇在爬,鸟在叫,虫在鸣,花在开,水在流,鱼在游,云在飘,阳光在照……
我在,想他。
她想起那天,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
剑门雄伟,狭道蜿蜒,群山连绵,崖璧孤悬,猿猴哀啼,幽幽深涧。峰巅花海,巨石耸立,星月耀空,双影缠绵。
峰就是峰,耸峭入天,谷就是谷,幽深无底,崖就是崖,壁立千仞。情就是情,发乎于心。
这万物,自然而然,生成这般景象,鬼斧神工,天工造物。
这情意,自然而然,从心底生出,拦不住,挡不住,控不住。
一切都在那里,发生、存在、延续,自亘古以来,就没变过。
就像是流水往低处流,就像是花开了有清香,就像是鸟儿醒了鸣叫,就像是树叶生了又落,就像是云儿飘来又飘去,就像是我和子抑,我们在扬州相遇,在武当山相伴,在明教相守,在宁安居相依。
树会绿,叶会落,花会香,我们的情意生了,会眷恋他会不舍他会想他。
一切都很谐和,很自然,泰然天成。
一瞬间,楚馨宁心有所感。
她的“势”成了。
“我的势,名为相思。”她笑起来,一下就想到了名字。
世间万物,自有定律,泰然天成,宛若相思。
她顺手捡起一截枯枝,掰掉枝丫,徒留小指粗的枝干。
她捏着树枝,以气机开道,以相思为引,信手抛出。
树枝射出院门,穿过廊道,跨过石桥,飞过花园。
“哧”一声轻微的穿刺声,树枝刺进一竿翠竹。
正在竹林里追打的火日和郑多寿吓了一跳。
两人停止打斗,认真打量着那截树枝。
“是大樟树的枝丫。”郑多寿认了出来。
大嫂那边?两人一惊,旋即纵身飞跃闯入内院。
楚馨宁正在院中舞剑。
两人只见楚馨宁的身姿飘忽,行踪不定,徒留下一道影子,这影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快如鬼魅,而影子手中的剑亦是快到看不见剑身,只有剑芒。
龙吟剑在阳光下泛着银色光芒,剑气缭绕,密如蛛网,剑意却并不凌厉。
这些密密麻麻如同蚕丝般的剑气,在空中缠绕编织成一个巨型剑茧。忽然,所有影子合而为一,所有剑芒消失不见。
“嗡。”
剑身传出一声颤音。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闪过震惊。
这宝剑明显是因为出剑太快太多,以至于震颤不已。
楚馨宁伸出手,接住缓缓而落的一片树叶。
赵多寿和火日的眼珠子都快要突出来。
原来,那稠密如网的剑气,将这片树叶牢牢困住,以至于二人压根没发现树叶的存在。
仿若春蚕吐丝般,树叶被剑气包裹成一个茧子。叶在茧中,两人看不见。
“大嫂的剑法,太太太厉害了!”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这个想法,然后羞愧而逃,作为暗卫和影子,一身功夫竟如此不堪,连大嫂一剑都不如,还有何脸面?
两人自惭形秽跑掉,却没发现楚馨宁手中的宝剑,开始发出“嗡嗡嗡”不停的颤音。
方才剑身颤抖太过快速,快到所有颤音合为一声传出,此刻速度略有下降,便发出一串嗡音。
楚馨宁凝视着剑身,倏然出指,夹住了颤抖不已的剑身,嗡声立止。她这才还剑入鞘,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方才她于十五息之间,共出剑四百二十三次,稠密如丝,编织为茧,罩住树叶,人不可见。
“我以剑气为丝,以剑意为网,以相思作茧,缚我真心,待你归来。”
“子抑,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更新奉上
写到现在
还没吃晚饭
快饿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