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固网
“杨花?”听到这个词。敏君微微一愣,却有些疑惑,她抬头看了看已然黄叶委落而显得光秃垂老的杨柳树,嘴里随着吐出这两个字,在隐约间仿佛有一点脉络可以探知出来。
孟氏看着自己女儿紧蹙的眉眼,笑着将她拉下来柔声道:“坐着吧,今日老太太、太太那里是不必去立规矩了,想来你爹爹听了你派过去的丫鬟的话,也不会来的,我也该是好好儿与你细说这内宅里头的事。”
说到这里,她轻声叹了一一口气,一双向来清澈柔和的眼眸也带出些微迷茫来:“春来杨柳绿如丝,柳絮飞花落满庭。咱们女子不比男人须得在外头读书习文,争名夺利,博取利禄,可这内宅的阴私事儿,却是少不得的。至小的如小丫头小厮,大到老太太、太太,都是一样儿的人,怎么能没个私心?这私心多了,一样的东西摆在面前。就少不得争斗,有时候,你争得多些,有时候,她得的多些,总没个准数的。只端看手段与取舍罢了。要真是极重要的,说不得就要应了那句你死我活的词儿。”
说到这里,孟氏微微一笑,侧过脸与敏君道:“可这内宅之中,有的十数人,有的上百人,还有的几百人,加上外头的庄子田宅,竟是一时也说不尽的,你要从中趋利避害,斟酌哪些是能利用,哪些是能携手,哪些是彻底的敌手,便是一个难处。而这些人该是如何拉拢,如何打击,如何处置又是一个难处,至于旁的,也是纷杂着紧,只看着你日后行事。而在这些之中,你觉得什么最是重要?”
“娘,您是说……”敏君眼前闪过那个繁君的丫鬟,再想起孟氏之前愤怒的神色。以及那个杨花杨树的话,心里头灵机一动,忽然冒出个念头来:“那个繁君屋子里的丫鬟,是您安排的?所以您一准儿都是知道了的?”
“傻瓜,若真是这样,娘如何能有这样的本事儿。”孟氏微微一笑,眉眼间透出一丝冷然来:“那个丫鬟是老太太赐下的,我哪里能晓得老太太派了什么人去?只不过,她的姐姐,我是认识的罢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只伸手端了茶吃了几口,看着敏君并无焦躁的神态,方才暗自电雷弹头,将事情一一说了出来:“那时,我方嫁入徐家,娘家无望,婆婆严苛,至于你爹爹,那时候还只想着碧痕呢。我手头有限,左右拘谨得不能动弹。有一日却见到一个小丫鬟躲在屋子里哭,我想着自己也是差不多的,便多了几分怜悯之心,过去细细问了由来,原是为了一个大丫鬟的打压欺负,自个不知道怎么办。我劝说了两句,又给她出了主意,没过多少日子,忽然你爹爹到了我的屋子里,在那里呆了一晚上。我心中欣喜之极,至于后来,你爹爹虽没有十分尊重我,但比之当初的不闻不问,可是多得多了。几日后,我才晓得,当初我帮着的那个小丫鬟原是你爹爹身边的奶娘的独生女儿。而后,我便晓得,这天底下的小恩小惠最是容易又便宜,我也没什么靠山背景的,正合适这个。”
“娘,您的意思是,不须十分照看,只需有些微牵连,露个好相处的脸儿,让人觉得舒服放心,但凡有什么不好的信儿,那些里头心肠略好的透露一丝两丝,心肠冷的也就随了她去,横竖广结善缘。不下重注?”敏君听得这么一番话,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眉头也微微有些皱了起来,这样固然是没了多少麻烦,但只靠着人心,到底是不稳当的。
“你可是觉得不稳当?”孟氏笑了笑,伸出手指头弹了敏君额头一下,笑着道:“这都是细碎的,自然求广不求稳,若是求了稳妥,这满府的人如何能收买过来?这就如同好名声好名望一般,只求一个好字,旁人听得时候对你多几分信任罢了,怎么能求全?由此,我便取其轻飘微力之意,唤作杨花。”
敏君听了这些话,却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也是待人随和,略施小恩,却博得满府称赞,这孟氏所作的大抵与她差不多,或者说,更艰难一些吧。想着这些。她便点了点头,轻声道:“娘,我明白了几分,可要怎么做,却还有些不分明。”这道理是人人能明白的,可人人都能做宝钗不成?自然也是与各方面的因素都有关联的,譬如心性、耐心、手段、说话的技巧、记性等等,那可不是一日两日能做得到的。
“我还没说完呢,你眼下细细想着就好,只看着你我们这些长辈如何做的,细心揣摩出意思来。依样画葫芦慢慢也就琢磨出来了。”孟氏笑着说了两句话,又瞧着敏君还是皱眉,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不过,你先前所说的不稳妥,也是对的,杨花漂浮不定,说不准的事儿多了,怎么只能靠着这个?不过,从这么多的杨花之中选个好的,能靠得住的,将这一丝杨花握在手中,栽入土中,使之破土出芽,抽枝发叶,一点点长成一株杨树,为你撑着场面,交游联络,就看你自个的本事了。若这两样你做得好,这内宅之中,小心些处事,护着自己倒也算足够了。”
“这还只能护住自个?”敏君听得脸上泛出几分惊诧,虽然说现代什么宫斗文宅斗文看了不少,可心里头却不觉得真是如此,毕竟,这小说与现实,总归不大可能相同的,且那又是现代女孩子的幻想,现实里头,更多的怕是以势压人。倒是真真想不到,孟氏说得那么多,竟还只能是护着自个罢了。
看着自己女儿颇有些不信,孟氏眼底泛出一丝笑意,也不解释,就是轻声道:“这些事你都慢慢学着,慢慢看着就是。等的日子长了,也就明白了。先前你不也是待那繁君颇有一两分看顾的心,哪怕她的生母是碧痕。兄长是那尚宁?这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压下来,你待她有心,她也未必全然不记得的,只是衡量轻重,有取有舍罢了。所以,这什么事都是一点点看着过来的,而你也不必十分将她的这番举动放在心上,只看着她日后的行事就好。”
如此一说,敏君倒是有些沉默下来,她听了这么半天,且不说先前繁君的行动给她带来的震撼,就是孟氏的一番话,也是提醒了她——虽然在现代的经历使得她拥有更为广阔的视野,晓得零零碎碎的各种知识,可这些在古代真有几分用处?这可不是什么游戏小说,走错了路可以重新攻略,说错了话可以改掉重写,只看着先前的传言给老太太王氏、太太朱氏带来的麻烦,就晓得这里的生存不易。自己这还是个闺门千金,若是成了什么丫鬟婆子,歌姬舞女,这辈子还是直接撞死,一了百了得了。
心里这么想着,她的危机感倒是渐渐上来了,当下便垂头应了。孟氏看着她如此,倒是颇为欣慰,她伸出手轻轻将敏君搂在怀里,拍了拍后道:“你也不须如此担心,只管做好自己能做的就是了。要我说,这人人都如同一只角落里头的蜘蛛,一点点织丝结网,等待收获。虽说,入网的虫儿须得等待,但网更大些密些,丝儿更黏更结实些,自然也就会好一点儿。这会儿学的多了,日后也不会那般辛苦。”
敏君听了,默默点头,一边心里不断向着,一边微微哑着声音轻轻道:“女儿晓得了,日后必定更努力一些。”
“努力上头你倒是够了,就心性还是如同小孩子一般,总带着不忍。”孟氏笑了笑,拉着她站起身来,唇角边的笑容更是柔和下来:“我素日只道自个心肠软,想得太多,总不愿意下狠手,没想到生了个女儿,竟是比我还软和。也罢了,今日既是没什么人会愿意打搅我们母女,繁君那丫头又是病了,我这个嫡母,你这个姐姐,总归去看一眼,探探病方才是好的。”
“娘,您现在就要去繁君的屋子里?”敏君微微一愣,脸上露出几分惊诧的神色,先前孟氏的怒容在眼前一闪而过:“这会不会让人瞧出什么来?毕竟,那个丫鬟才刚刚回去。”
“那就更该去了,这会子,只怕那大夫也差不多过去诊脉完了,我们去一趟,也好看看繁君的性子,真真是个聪明的,还是个故作聪明的。”孟氏神色淡淡地帮着敏君理了理衣裳,又令人取来妆奁,自己理了理头发,瞧着时辰不早了,便带着敏君一并过去:“这时候只怕也迟了,回头我们还得吃早饭,早些去早些回吧。”
敏君看着孟氏唇角带着一丝笑意,眉间却微微微皱着,仿佛正是有忧愁着什么一般,倒不像是说出这话的,反像是真为了敏君担忧一般。她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人人都有面具的道理,可心里突却不知道怎么的,生出几分意兴阑珊来:虽然孟氏所说在古代内宅生存极为重要,可这人生在世,若都是谨小慎微到了这地步,哪怕笑也笑得不自在,哭了也哭得不痛快,还有什么意思?层层罗网架构的坚固丝网,除却保护自己,也未尝不是画地为牢,自我禁锢。
只是,身处这样的时代,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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