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星君处理完予霄的事情已经夜色深沉,思薇有些心不在焉地离开上章殿,回到自己房间。
一推开门便看见黑漆漆的屋里,一个红衣身影坐在她的桌子边,熟门熟路地喝着她的花茶,见了她那双凤目里就有了狡黠笑意。
他十分自然地点燃灯火,十指纤长看起来很适合摆弄乐器,昏黄光芒印在他脸上。纵使他已经易容,眉梢眼角依然飞扬,盖不住身上的风流邪气。
“我猜你又要大发雷霆,觉得予霄这件事情和我有关,所以特地先在这里等你问话,省的你再去外宫找我了。怎么样,贴心吧?”贺忆城说话一贯油腔滑调,笑意狡黠,他挑起灯火回眸看见思薇时就愣住了。
他收敛起笑意,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哪副表情?”
“要哭出来的表情啊。”贺忆城话音刚落就举起胳膊挡住自己,准备迎接思薇的拳头。
但思薇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打他,她看了一会儿贺忆城,然后恍若未闻般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这事儿和你没关了,你可以回去了。”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予霄怎么样了?”
“受鞭刑,退籍离宫。”
贺忆城偏过头,疑惑道:“你和他关系很好?为他可惜?”
“从没说过话……只是……想起一些事。”思薇沉默了片刻,说出这么一句话。
予霄就像一面镜子,她看见他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勤勉努力,不甘心,天赋的沟壑,这些字眼多么熟悉。
这些字眼纠缠她多少年。
在思薇的那届弟子之中,她也是最认真努力的一个。笔记记得最公整,注解写得最详实,每日最早开始早课,最晚结束晚课。
师父长年闭关,只有三月一次的季考中,排名前十的弟子有机会面见师父。星卿宫这种人才云集的地方,她不得不加倍地努力,只是为了每年多见师父几次,为了能听他夸她一句做得好。
在即熙来之前,她一直优秀而骄傲。
即熙这个人吊儿郎当漫不经心,除了考前几乎从不温书,上课也是能逃就逃,偏偏天赋好得惊人。即熙在武学上的身体素质和反应速度,在符咒上的领悟力和控制力,让她几乎不需要努力就能摘得榜首。
那些年她们之间的种种斗争,大到演武场考场的比试,小到封门符之争。这些事情总让思薇清晰地意识到天赋的差距。
即熙每次抱怨小考之前补习天象纪年,卜卦推命的辛苦。思薇很想说,你这点辛苦哪里比得上我的十分之一。
她如此拼命努力,勤勤恳恳,才能追上即熙漫不经心的脚步。
她们有同一个母亲,若她不如即熙,就仿佛在说她的父亲不如即熙那个不知名的父亲,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默默地羡慕她,嫉妒她,怨恨她。甚至无数次在争吵中口不择言地讽刺侮辱即熙,仿佛这样就能痛快一些。
“其实想起来,这么多年里我执着不放的人就两个——即熙和师父,可他们都死了。”
思薇看着灯火,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声音仿佛梦呓般轻。
贺忆城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烛火应声跳跃。他说道:“师父?他是你父亲吧。”
思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向贺忆城:“是师父。”
进星卿宫,便要抛却姓氏,断绝父母亲人关系。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在心里喊过千百次,年少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可和称赞,她怕会让他失望,所以从来不敢把这个称呼喊出口。
一次也没有。这辈子她没有喊过母亲,也没有喊过父亲。
也没有喊过姐姐。
贺忆城突然捞起自己的衣袖递到思薇面前,思薇怔了怔,问道:“你做什么?”
“我没带手帕,你要不将就着用我的衣袖擦泪?”
“我没哭。”
“可是你要哭了。”
“你胡说。”思薇咬着唇,瞪着眼睛看着贺忆城,她的眼睛已经泛着水光莹莹发亮,泪盛在眼睛里就是不落下来。
这姑娘未免也太倔了,可倔起来又怪好看的。
贺忆城的眼睛在灯火下灼灼发亮,他突然惑人地一笑,探过身来靠近思薇,轻声说:“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心动。”
果不其然,这次他得到了思薇的一巴掌,思薇口中说着“登徒子”。贺忆城捂着脸,思薇刚刚打的巴掌并不重,他却夸张地喊着疼。
在思薇再次举手打他之前,贺忆城说道:“前些年即熙有一次遇刺险些没命,她写了遗书,说是她那五百箱夜明珠要送给你,匿名送。”
“她说她有个不省心的妹妹,很怕黑。”
思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贺忆城,双眼慢慢红得不成样子,像是深春的蔷薇花蕊,红得要落了。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默默地在贺忆城红色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斑点。
她的眼泪像开了闸似的顺着眼眶簌簌落下,贺忆城就耐心地一次一次帮她擦掉。
他叹息着说:“我安慰你还被你打,我可太冤枉了。”
思薇瞪默默推开他的手自己擦眼泪,擦得两颊一片通红。
贺忆城就笑起来,他说道:“哭累了就去睡吧,好好睡一觉就不难过了。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你也不用害怕了,好吧?”
思薇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人,他笑起来确实好看又惑人,体贴的小心思很周到,撩人的言语也动人。
这便是他在风月场上的手段了吧,怪不得是红衣贺郎,得到那么多女子倾心相许。
思薇没有再赶贺忆城走,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躺床上盖好被子,纱帐外贺忆城就像上次一样靠着她床边。
“你离开星卿宫之后,不要再做坏事。”思薇的声音有点含糊。
“好。”贺忆城干脆地应下,他狡黠地补充道:“大小姐你救了我的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思薇哼了一声,就翻过身去不再说话,消无声息地睡着了。
柏清和雎安最晚离开上章殿,他们结伴而行沿着松林间洒满月光的石板路回屋舍,树木的影子斑斓地落在身上,柏清望向身侧步履沉稳的雎安。
雎安刚刚失明时,他还总要扶着雎安送他回析木堂,雎安还会磕磕绊绊走走停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雎安就已经不需要他的帮助了。
现在雎安只是行动比之前慢了一些,更添了沉稳的气度,经常会让人忘了他看不见。他能把星卿宫的所有路线记得清清楚楚,多少步过门,多少步转弯,想想真是匪夷所思。
但大家似乎很习惯了,做到这些事的人是雎安,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就像雎安能撑着南方大阵,又渡了百余名弟子心魔,换别人他们肯定要惊诧不已,但是雎安来做就很容易接受,他总是这样理智又强大。
雎安从不逞强,也从不示弱,可是他居然会跟师母说——会有点儿吵。
像他这样待人接物界限分明的人,跟师母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师兄,怎么了?”雎安问道。
“不是……我就是,方才还在担心你会维护予霄,把他留在宫里。”柏清拿另一件他担心的事来搪塞。
雎安沉默了一瞬,松影错落地印在他的眼睛和脸上,他无奈地说:“师兄,你为何总觉得我会偏私护短?”
柏清轻笑起来,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难道不是?即熙十三岁偷了你的不周剑,凶性大发后被你制服。她虽没有伤人但是师父也雷霆震怒,要让她受刑离宫。我还记得你在紫薇室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师父收回成命,后来又替即熙受了一半鞭刑。”
他还记得那时候下了雪,雎安就跪在一片洁白雪地里,黑衣黑发如同一节深紫檀木,背挺得很直。雎安从不生病,师父终于答应他之后,雎安松了一口气就开始发烧。
即熙被从禁闭中放出来后,知道雎安受的这些罪就老实了很久。
但柏清还是觉得即熙受的惩罚太轻,虽说雎安把即熙带入星卿宫负有责任,但他未免也太过心软太过护短了。这印象太深刻,以至于这么多年柏清未曾忘记。
“我那时候就觉得,你这样会把她惯坏的。”柏清有些不认同地批评道。
柏清心想,她这些年在悬命楼以诅咒买卖人命,又咒死师父,这残忍娇纵一半是血统里的,一半就是雎安宠的。
雎安偏过头,笑意明朗:“那要这么说我护短,我确实护了,不过即熙并没有被惯坏。师兄,你对即熙有成见,她只是好奇心重并且热爱自由罢了。”
柏清摇摇头,一脸不敢苟同又有些愤怒,说道:“你不知道……算了,你就是太偏爱她。”
雎安沉默思考了一下,坦然道:“确实如此。”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柏清和雎安提起明天要去看望戚风早,他今天受伤应该不轻。
戚风早能抵抗不周剑那么久,这样的能力和天赋,若能活得长久假以时日必有大成,说不定还能得道飞升。
只可惜按柏清算的卦,他活不过十八岁,而如今他已经十五岁了。
“有时候我会不太敢面对小戚。”柏清叹息一声,他看着石板上反射的银白月光,问道:“雎安,你当年知道天机星君大多早亡时,是什么心情?”
“有点惊讶。”
“只是惊讶?”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雎安微微一笑,他总是收敛气场谦和有礼,难得显露作为天才,出类拔萃的自信。
“当时我觉得未来的路会很艰险,但我可以走得比他们都远,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柏清很少听见雎安说这样的话,有些惊讶。这些话别人说来未免张狂,但雎安说来,却是清醒。
因为他确实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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