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觅回以一个虚伪到极致的笑,转头就没再理她,自顾自摆弄着自己的东西。
柳十令看着这两人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抿着嘴角,忍着尴尬坐在两人中间,强作闭目养神状,颇有老僧入定的神韵。
那阿婶本还想呛几句,可柳十令往中间一坐,她就不方便越过他说什么了,只能愤愤止住想说的话。
华灯初上,夜间集市的人也越来越多。
柳十令闭着眼,却也能感受到面前人群走动时顺势带起来的气流。
声音细细碎碎,听不太清楚,掩盖在更多人的闲谈中。
鳞京晚风携了楚澴河旁的草木芬芳,绕到了这儿,暖意颇浓,熏得人直犯困。
再近一些,便是阮觅在身边捣鼓东西的嘀咕声,听不太真切,只能猜出是些怎么把这些东西卖出去的念叨。
这儿没有谁强逼着他去做什么,也没有谁将他当作撑起天的支柱。
身心在不知不觉间放松,连日来觉得困乏的身体都轻快起来。盘腿坐在这儿,耳边尽是些杂音,却突然有了睡意。
“我这儿东西好,来我这儿看看!便宜又实惠。你想要点什么?不管什么东西我保管能给你找来,快来看看快来看看。”隔壁阿婶惊天一嗓子,不仅把柳十令惊得睁开眼,也把正停在阮觅摊子前的客人给惊住了。
那是个模样有些老实的年轻人,听到阿婶那声热情的招呼,过意不去,便很快就脚下一拐走到她摊子前面去了。
“我想找些价格低些的笔筒。”年轻人期待问道。
“好嘞,我这就给你找找啊,有了,就这个吧,你看怎么样?颜色好,模样也不错,在别家你可买不到这种货色的。”
“确、确实是不错。”年轻人被她这种架势震住,连忙顺着说好。
“那没什么问题了吧?一口价,十五文钱。”
年轻人不敢还价,直接掏出钱拿了笔筒就走了。那阿婶收了钱,还放在掌心往上抛了抛,显然是弄给阮觅看的。
柳十令转头去看阮觅,果真见她咬牙切齿,手里的东西都快被她捏坏了。便提醒一句,“阮姑娘,你的东西。”
声音清浅,不像阮觅那样怒火中烧。
阮觅看起来确实是气得不行了,可实际上,她还真的没看起来这么生气。只是她这人夸张惯了,兴致起来的时候就爱将一分的情绪演成八分。故而此时在旁人眼里,她真像是被气急了。
把手里的东西放好后,阮觅倾过身探出头,隔着柳十令开始和隔壁的阿婶进行商业排挤。
“我这儿的东西可都是好东西,价格虽然贵了些,但买回去绝对物超所值!”
“呵呵,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物超所值?我看啊,不过是些空架子的东西罢了。”
“哎,不说我这儿的东西是不是空架子,但起码比您那里的那些看起来……嗯……朴实到了极致的东西要好看上数倍吧?”
“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阿婶被激得伸出手就要去扯阮觅的袖子,阮觅连忙坐直身体往柳十令身后躲。
于是那阿婶见抓不着人,便直接站起身越过柳十令想去抓阮觅的头发。
阮觅见她站起来了,连忙扯柳十令的袖子,“快快快!快拦住她!”
这会儿阮觅是真的不情愿了,就算她力气大不会输。但她是真的不想大庭广众之下和人扯头花啊?她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柳十令本就在那阿婶朝阮觅伸手的时候挡在了她面前,这会儿被阮觅牵着袖子哀求,身体又是一僵,不习惯得很。
“你这小后生快些让开,我今日就要教教你身后这姑娘好好说话!”
“柳十令,快点快点,救命之恩!挡住她!”
“过来了过来了!”
“左边左边!”
阿婶身宽体胖,而柳十令身形颀长,也近乎是成年男子的体型,完全让那阿婶无可趁之机。
只是柳十令碍于男女有别,行动之间多有顾及,那阿婶却是没有。在发现柳十令有诸多顾忌之后,就更是整个人往前面压了,直逼得柳十令受到惊吓瞳孔微缩,连连后退。
阮觅抓着他的衣服躲在他后面,一边探出头来观察战况,一边嘴上给他打气加油。
她说话语速很快,声音是这个年纪姑娘家的清脆灵动,一口气说个不停便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颗颗滚动。
噼里啪啦的,在柳十令耳边响个不停。
柳十令与那阿婶斗智斗勇,好歹没让对方碰到阮觅,事后才发现自己额间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阿婶也累得不轻,眼神复杂看了眼柳十令,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来拿袖子擦汗,“不就是仗着有人护着你吗?有本事出来,看我不抓得你哭出来。”
阮觅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从柳十令身后探出头,气死人不偿命地假笑一下,“嘻嘻。”
柳十令那双平静的眼,忽然有了些波动,嘴角微微往上翘,但很快就恢复原样。
“阮姑娘不是想把这些东西卖出去吗?”他指指面前这些东西,提醒阮觅回归正事。
“也是。”
阮觅觉得有道理。
于是她警惕地看了眼那位阿婶,见她没有再开战的准备,便很是干脆地离开柳十令身边,往自己的小摊前面一坐。
柳十令站在她身后,微垂着眼看她。
从背后看去,很清瘦,侧脸却显得很是正经。在摊子前面坐着,用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开始叫卖:“上好的公子帽核桃,两个大小几乎一致,颜色深红,走过路过看一看啊。”
待有人停在摊子前面,她便立马仰着头看过去,一双眼满是真诚,“想买些什么?没什么想买的看看也可以。”
等有人故意压价,她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压着眉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真的不能再低了,我这儿都算是赔本买卖了,要是大哥您把这三个一起买了,我就给您抹个零头吧。六十六文,六六大顺,好兆头呢!今儿个除了您,还真没谁在我这儿买过这个数的。”
“好嘞,东西您拿好啊。”
这像是荒地上一片无人看管的杂草。
有风时,便跟着风肆意摇摆。
落雨时,则痛快喝几口水。
天上高悬着烈日,也不抱怨,尽情舒展叶片痛痛快快晒一顿。
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会让她觉得难过。
柳十令记得,他第一回见到阮觅的时候,是在另一个胡同。那时候她并没有看见他,不过她身边有一个人,两人关系很是亲近。第二回见,则是在他住的那条巷子,不过这回与她在一起的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后来再见到的时候,她竟然笑着朝他打招呼。
柳十令自小熟读经史典籍,性格里难免带上一些板正。他不喜与旁人亲近,对女子避之不及,常常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所以阮觅上门来找他的时候,柳十令无措且抗拒。
但后面接连发生许多事,阮觅像旁人所说的救世主那样出现在他面前。那时候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事情,现在倒是想个不停,止都止不住,并还衍生出了一个新问题。
那些人,与阮姑娘是什么关系?
但这个问题,柳十令也就是想了一瞬罢了。
很快便被面前斗气一样的叫卖声打断思绪。
阮觅吆喝一声,隔壁阿婶就必定要用更大的声音吆喝。她显然是想明白了,自己没办法越过柳十令这道坚固的屏障去抓阮觅,于是使劲儿地企图在声音上压制阮觅。
“东西好看顶什么用?来看看我这儿的,两文钱你就能买个东西回去。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笔筒笔架,要什么有什么啊!”
阮觅见状,也扯着嗓子喊:“看看我这儿的东西,可都是精品,今天特地拿出来贱卖的。”
阿婶:“我这儿有角梳。”
阮觅:“我有镇纸!”
阿婶:“簪子。”
阮觅:“狼毫!”
阿婶:“送一个不要钱的碗!”
阮觅一气之下,喊道:“我送一个大才子……”
话还没说完,阮觅意识到什么,慢慢转头,发现柳十令果然很警惕地看着她。于是从善如流改了口:“……送大才子的字。”
士农工商,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往科举路里钻,于是一听到“大才子”三个字,人群里就有不少人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过来。
柳十令默默往后退了几步,阮觅连忙陪笑抓住他的袖口,“就这一回!”
阿婶短暂怔愣一下,再次冷言冷语:“哎呦,大才子呢!后生模样是长得不错,就不知道是不是绣花枕头就是了。”
聚拢过来的人群没有散开,柳十令忍受着诸多目光,后背凉飕飕的。
他一贯不喜欢挤在人堆里,也不习惯这样万众瞩目。
但奈何阮觅一直抓着他袖口不放,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摆出一副无赖模样。柳十令忍了忍,实在无法忍受这么近的距离,低声喊她:“阮姑娘可否松开?”
阮觅就当作他答应了,瞬间笑眯眯的,“不用紧张,就当作送一幅字给我就行了。”
柳十令一听,身体与神情更加僵硬了。
阮觅见他不动,眼睛略往旁边一扫,便跑去不远处的笔墨摊子上借了笔墨纸过来,往柳十令面前一摆,“好了,东西齐了。”
完全没有给柳十令留下拒绝的理由。
这倒不是她意气之争。
柳十令的性格需要有一些改变,他本身就是个极有才气的人,但是有时候太过优秀反而不是件好事。
若是一个天才在成长过程中遇上另外几个天才,那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将拥有惺惺相惜的人,不至于太过孤独。
而如果天才在排挤与沉默中一路走来,身边尽是些不如他的人。那么,那些失败者将会将自己的不如意加诸于旁人身上。就像张兴做的那样,分明是自己不如人,却觉得这一切都是柳十令害的。他们仗着人多,打压比自己强的人,好像这样便能突显自己的厉害一般。
柳十令似乎自小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
他并没有遇到那个能与他比肩的人,或许也遇见过,但那时候的他已经养成了现在这样略有些孤僻的性子,自然很难再走出来。
有句话是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但往往很多时候,这酒明明是香的,却因为被掩藏在偏僻巷子里而无人问津。
柳十令无可置疑,是个天才。不过他的天分有很大一部分被掩盖在了沉闷的性格与自小的经历之中。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很小的时候,当他表现得优秀时便有人或是嘲讽或是嫉妒地看着他。这样的经历,在柳十令思想还未成熟起来的时候,就让他无意识地给自己加上了一道枷锁。
不能太过优秀。
太过优秀会招来旁人的厌弃。
所以阮觅估计,真正的柳十令,或许比现在还要强。
但前提是,他要更加的自信,要走出以前给自己建造起来的牢笼。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