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稀碎的晨光在天边聚拢起来,闪出大片蒙蒙的微亮,破晓之际,外面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给宅院平添了几分惬意和恬静。
顾宜宁被雨声吵醒,辗转侧身,习惯使然,她如往常那样,去探寻身边的热源,纤细柔软的手指在锦被之下摸索,触之所及皆是冰冷的凉意。
“殿下?”她轻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春桃在她床头站着,笑盈盈地轻声问:“王妃,殿下尚未回京,还需静等几日,奴婢已备好早膳,您先起床用食?”
顾宜宁缓缓睁开眼睛,从睡梦中清醒后,才意识到陆旌前些日子去了忻州处理公务。
春桃掀开帐帘,打理着主子那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殿下今早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家书,王妃饭后可拆开看看。”
“昨日不是刚送过?”话虽如此,顾宜宁还是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连披风都没穿就径直往外厅走去,看见桌角的信封,清眸一弯,眼底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春桃急忙送来绒毯,无奈地劝:“王妃万万不可受寒,到时候再病一场,怕是整个摄政王府都安生不得。”
顾宜宁听话地裹紧衣领,前些年的那场大火,让她本就娇贵的身子更加脆弱,生起病来要比普通人难以治愈,御医曾说,即便是一场小病,拖的久了也可致命。
世人皆知,大晋的摄政王妃是个病美人,缠绵卧榻,身体娇弱,须得日日用那最名贵的药材吊命。
谣言虽过于夸大,但顾宜宁想起她上次风寒时陆旌的紧张和焦急,不由莞尔,随即又叹了口气,那阵仗倒让她没有脸面再去生病,也不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她至今没忘记那年汹涌的烈焰,和一夜之间发生的翻天覆地的转变。
彼时父兄含冤入狱,她被安上了大婚当天跟外人行苟且之事的罪名,丞相府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唯有二伯父一家,趁父亲不在,用计套下顾家大半家产,伙同林候府行了诸多狠毒不义之事。
她一门心思全扑在林小侯爷身上,只顾着成亲,然而到最后,却成了对方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从来不知,风光霁月的林小侯爷,心肠那般歹毒,勤勤恳恳的二伯父,会同外人一起迫害自己的家人。
连平日里信任有加的四姐姐,竟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人,面上对她假意相迎,背地里却同林笙做苟且的事,最后,还不忘放场大火送她上路。
只是谁都没想到,陆旌会救她,就连她自己,也没想过,两人明明已经闹到了那般难堪的地步……
那天林府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夜空,入目皆是燃烧的废墟,顾宜宁得知真相后,一时接受不了,跪坐在地上,使不出一丝力气。
连从火中逃生的欲望都没有。
觉得自己快要被烟火呛死时,猛烈的焰光中突然走来一道身影。
顾宜宁勉强睁开眼。
看到熟悉又冷峻的面容时,心头一震。
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摄政王满脸阴鸷,疾步走到她面前,眼眶猩红地挟着她的手腕低问,为什么不逃。
那是陆旌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冲她发火。
房屋的火势无法控制,无一人敢上前施救,只有陆旌会为了她拼命,烟雾浓烈,渗入肺腑,她昏昏沉沉,却依稀记得耳边无措的低喃和威胁。
陆旌紧紧抱着她,似在发抖:“顾宜宁,出了这道门,你的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归我所有。你若敢死,信不信我生生世世缠着你不松手……”
侥幸逃过火劫后,陆旌日日夜夜在床前照料,所谓铁血柔情大概就是他那般模样,轻手轻脚,不敢施一丝重力,生怕弄疼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白眼狼。
看见那没心肝的醒了之后,男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又恢复了一张冷脸,轻嘲暗讽:“脾气倒不小,救你一命,赖到现在才醒?”
顾宜宁噎住口,无法反驳。
她脸色苍白,胸口处泛着若有似无的疼意,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挽救当前的局面,整个人茫然又无助。
陆旌看着她,眸色越发深沉,显然是动了怒,“顾宜宁,林家害你到这种境地,你莫不是还想着嫁给林笙?”
时隔多日,再提起林笙,顾宜宁只觉得恶心。她摇摇头,嘴唇发干,轻声道:“我口渴了。”
男人立刻命人上茶,亲手隔着茶具试过冷热后,才送到她唇边,看着小姑娘顺从地一口一口全部饮下,脸上的怒色也渐渐扫空。
她在摄政王府住了大半个月,期间安分守己,乖巧听话。
两人关系莫名缓和,陆旌怕顾宜宁想不开,不仅把所有人封了口,连自己也很少提起从前,甚至不敢再多问她一句后不后悔。
一连十几天,顾宜宁经过悉心调理后气色好了许多,这期间听说陆旌依法处决了林候府和二伯父两家,刑场上血流成河,搞得人心惶惶。
从那之后,谁都知道即便相府五小姐落得了这种境地,也仍旧是摄政王心尖上的人,再也没人敢去招惹。
顾宜宁记得大火中陆旌的那句话,知道这个男人定然不会放过自己。父亲年迈,也失了权势,她哪怕为了父兄,也得依着陆旌行事。
原以为要在摄政王府无名无份地度过一生,但没想到,陆旌突然把她遣回了相府。
她名声这般不堪,许是看不上她了,顾宜宁忍不住猜想。
出狱的父亲苍老不少,仍是心软地安抚她,“无论如何,都是你负了殿下,他念着往日情分救你一命已是大恩大德,更何况还帮了我们家这么多,我们不能再贪图其他的了。”
顾宜宁点头,她是真的没有脸皮再去奢求陆旌的原谅。
第二日顾汉平将她叫过去,“父亲老了,没有能力再护着你,亲眼看着你嫁人才能安心。城东的徐大人跟我是故交,他们家二公子已仰慕你许久,我见过几次,实属良人,前途也甚是宽广,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
谁知当天下午就收到了徐家的彩礼,顾宜宁只觉得头疼,她不愿嫁给什么二公子,匆匆赶到前厅时,看到的却是陆旌的脸。
男人神色不愉,眉宇冷傲,说起话来也冷冰冰的,“放你回来,是让你跟别人谈婚论嫁的?”
顾宜宁被这样误会,心中着实有些委屈,但她没资格再在陆旌面前没大没小,只能默默地把那点酸涩压下去,轻道:“我收拾些衣物,这就跟你回王府。”
“不必。”陆旌伸手抹去她不小心掉下来的泪珠,嗓音刻意温和了几分,“我今日,是为送聘礼而来。”
顾宜宁闻言抬头,眼眸还湿漉漉的,长睫之下全是茫然,指着一箱又一箱的稀世珍宝,“这些,是你送来的?”
陆旌冷眼看她:“怎么,你真想嫁给别人?”
顾宜宁咬着唇摇头:“没有。”
陆旌眸光紧盯着小姑娘,心中紧张不已,面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显露出来,装地比任何时候都淡定,“下月初八,你我二人大婚。迎亲那日,摄政王妃该有的体面,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他说的笃定又认真,丝毫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顾宜宁只觉得荒唐,她想过自己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也想过无名五分地被陆旌圈在身侧,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所想,竟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她做正儿八经的摄政王妃。
院内春光明媚,她神色变了又变。
陆旌以为这是在无声地拒绝,心绪狠狠一沉,经历了林家那档子龌龊事,他再也不敢让心尖上的人委身别人。
就算强取豪夺,也得夺过来护在自己身侧。
他不舍得用冷硬的态度去吓小姑娘,好声好气地哄:“今后本王不纳妾不豢养外室,摄政王府的后院唯有你一人做主,可好?”
顾宜宁杏眸微垂,峨眉轻蹙,惊讶之后是犹豫不止,她已这般不堪,陆旌怎会迎娶自己。
良久,才小声道:“可是,这不合礼法,殿下莫要再开玩笑。”
陆旌脸色突变,而后彻底冷了下来,仿佛刚才那个温声哄人的不是他一般,他神色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本王意已决,你做好准备便是。”
话毕。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挥袖离去,全然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直到大婚那日,顾宜宁才再次看到陆旌,常年金纹黑衣的男人鲜少穿这么鲜艳的颜色。
烛光之下,他凌冽如寒冰的眉眼也柔和下来,褪去一身难以接近的森冷之气,面如冠玉。
顾宜宁还以为这是陆旌为捉弄她才使出的恶劣把戏,不曾想到,男人说到做到,她此后十余年,都被人捧在手心,盛宠加身,只增不减。
时光白驹过隙,再精贵的药物,都无法抵御病情的凶猛,尤其是她这具不堪一击的娇弱身躯。
陆旌能救她一时,能为她续十几年的命,却无法阻挡死神的降临。
最终,她死在陆旌满是颤抖的怀中,最后一刻,连抬手帮男人擦拭眼泪的力气都没有。
去世之后,魂魄本该归于九泉之下,但事与愿违,她慢慢升至空中,俯瞰着这片大地。
大晋最为骁勇善战的摄政王殿下,前半生为了相府五小姐做尽出格的事,后半生只那寥寥数语得以概括。
他如同自求死路一般,请命镇守在最不适合存活的北疆,冰川作伴,风雪相陪,慢慢消耗着冰冷难捱的时光。
偶尔一片白茫茫中,会出现几枝傲人的寒梅。只有这时,陆旌才会眼前一亮,他抚摸着花枝,将将折断之时,动作便慢了下来。
随后是淡淡一嘲:“她心中从未有过我,自是不喜欢我折的花枝。”
顾宜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在世的时候,身子弱不禁风,十天里有六天都在养病,不能劳心伤神,只能说些不费力的甜言蜜语来表达爱意。
或许是哄她开心,也或许是为她的身子着想,陆旌明面上悉数应下。
只是没想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
一片白茫茫中,眼前的背影冷傲又孤寂。
顾宜宁捂住心口,眼泪悄然滑落。
寒风划过,又是一场大雪,层层厚重之下,嫩芽初长。早春的京城卸下沉闷的冬日,已是一派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