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打落至深深的地狱。
剧痛从脑后袭来,没有防备,耳鼻被冰凉的湖水淹没。四肢百骸灌满冰冷,肖珏的内心从一开始的挣扎,到彻底平静。
算了吧。
只记得落在池边的那块玉佩,发出莹润的光辉,终于找到了——
不安终于散去,像是蒙在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从云层里照出了阳光来。
他本就该死。
他看见漫山遍野的花开,一朵一朵红得肆意张扬,那个美丽的妇人摘下一朵,戴在鬓边,笑了起来,冲他轻轻招手——
虔公看不见,他是一个瞎子。
困在洛邑的日子无聊又枯燥,好在这里的木材容易用来雕刻,他倒也找到了一些事,用来打发时间。
他记得,那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四处漆黑的令人恐惧。因为什么走到太液池边,他也忘记了。
虔公执意跟随,肖珏几次命令停车,在路上故意将他抛在半路,可他最终都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胥宰沉默,他明白虔公的执着是为什么,这是夫人留给公子的奴仆,也是她所能给予公子最后的陪伴。
单薄的少年披着一袭嫩黄色的单袍,生得乖巧秀丽。他喜欢穿一些柔软鲜亮的颜色,压住满身病气。
轻轻咳嗽着,向那座浩荡偌大的宫城看了最后一眼。毫无留恋地转身登车,单薄的身形,仿佛要被绵绵细雨吞噬。
僧人再瞧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嘻嘻一笑,又加一句批命。
无奈公子,却没有坐拥那无边富贵的命格,无妻无嗣,壮年而死,忒为遗憾!
他出生的时候,有一个疯疯癫癫的云游僧人为他算了一卦。
十里长街,无人相送。
虔公再一次摔在泥坑之中,半天都难以爬起。
幽均卫将马牵到他面前,虔公伸着手去摸,握到一根粗硬缰绳的时候,老泪纵横。
马车终于停下,一只瘦削青白的手打开帘子,少年的声音冷淡无波:
“罢了。给他一匹马。”
燮国公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将这胡言乱语的僧人铡于殿前,血溅三尺。
肖珏离开燮国,去往大显做质子的那一年,刚满十四。
朝蕣。
耳边有谁轻唤,好像真的是娘亲。
娘亲,娘亲……
朝蕣好想你。
眼皮有千斤之重,他微微撑开眼,一个陌生的人影轮廓,她不是娘亲。
他的心脏骤冷,心灰意冷到了极境,再也听不见声音。意识逐渐地离开身体,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直到……
她给他渡了一口气。
柔软的嘴唇贴合在一处,他的心中猛地腾升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感受。
好像是重新与这个世界取得了联系,他的五感在慢慢找回。
他听见了声音。
他看见了光影。
他触到了温暖。
他嗅到了香气……
女子的香气。
那是,很像娘亲的香气……
他的指尖抓住玉佩,湿漉漉又冰凉凉,心口却源源不断地涌上暖流。
他努力地想往那暖源再靠一点,再靠近一点点,像一只没有长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的小兽,极度贪恋温暖的怀抱。
他得到了。她将他轻轻地,珍视地抱紧在怀中。
“不要怕,公子。”
……
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百国宴却是必须出席,那两个女子,他必须要在这俩人之中选择一个。他不懂男女之事,也难以对此感到任何一丝半点的兴趣。可是他还是得在两个人之中选择一个,这是规矩。
那两个女子,被他们叫做,媵人。
她们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面前,捧着两杯酒。其中一个,忽然抬起脸来,在与他对视时,眼神一定,发了会儿呆。
肖珏本来很是烦躁,对上那一双盈盈的眼,心中像是唰地点燃了两簇火苗,狂跳不止。
他差一点就要起身。却不得不压住,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紧密地监视着。肖珏的心突然一冷,他看到她举着杯盏的手,想起他那天所触碰到的,那只温暖的手,血色饱满,健康美丽。
他再也没看她,而是拿起了另外一杯,流畅自然地笑道:
“我喜欢柔倚温顺的女子。”
她那一瞬间黯淡灰暗的眼神,让他的心也难过地揪了起来。她被人带了下去。那个他留下来伺候的媵人,殷勤地给他倒酒。
肖珏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忽然将她推开。
用了一个很烂的理由,他说,他要去如厕。
他飞快地沿着方才她被带下去的路走,那是去往掖庭的方向,他的心脏砰砰直跳,以他公子之尊,一定可以救下她。果然看见了那个纤细的身影,垂头丧气地跟在内侍的身后。
他悄悄地踩着她的脚印,正要——
另一个人,先他一步出现了。那是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穿着国公的服饰,举手投足间都是上位者的凛然与自信。
捧高踩低的内侍们见了他,也纷纷点头哈腰,恭敬无比。
肖珏依稀听见,他们唤他——
梁国公。
他将那个女子带走了,他说,会好好呵护美人。
小小的少年笼在树影之后。
这棵梧桐树是如此地高大,将他衬托得形单影只。
也罢。
一个媵人而已。
一场恩情而已。
至于带回来的那个女子,肖珏并没有多管,谁知第二日,便传来了她暴毙的消息。哪怕幽均卫如同寸步不离地防守在四周,她还是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凄惨无比。
是恐吓,他那个哥哥,就喜欢玩这样的把戏。当着他的面,杀死他的救命恩人,玩弄他于股掌之中,以为他会更进一步地发疯发狂,彻底失去斗志了吧。
肖珏盯着尸体,却没有丝毫波澜。
叮嘱幽均卫“好好安葬”。
如果当初,他选的是她,躺在这里的,可能就会变成她了吧。
活着就好。
回到燮国,他过起了闲散公子的生活。
在清查陈年旧帐的时候,周洲之死,吸引了肖珏的注意。
幽均卫暗中查出,刺杀周洲的刺客来自于梁,是梁之士。
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更让他一步步触及到了真相,还原当年的局势。
先王听信预言,忌惮周洲,联合梁国国公与燮国世子,暗杀周洲公主,以绝后患。
梁国以武闻名,早就想削弱周国势力,伺机侵吞,肖渊自然也有此打算,与梁国公狼狈为奸,分一杯羹去。
那则预言,很有可能便是出自二人手笔。
肖珏联络周桓公,将怀疑告知。
桓公大怒,一心要为姑姑报仇,苦于证据不足,那二人的身份又极扎眼。
后由公孙夫人花费重金,寻来一个武功极为高强之人。潜入梁宫一月,搜集当年梁公与肖渊合作,杀害周洲的证据。
肖珏负责接待此士,抹去一切与高层有关的痕迹。
目的有二。
第一,联合周国,将肖渊的卑劣肮脏公诸于世,第二,虞侯与周洲有过命之交,若能用此事离间虞氏与肖渊的关系,甚至让二人反目成仇……
于他百利而无一害。
公孙夫人所寻之人,此前乃是一位游历四方的侠士。胥宰当年闯荡百国,曾与之结交,引为知己。
请到公子珏的府上,做了一张以假乱真的□□,化名金暮,整装上路。
公孙夫人却送来一封密信,上面的内容说,她膝下有一位公主,流落到了梁宫之中不知境遇如何,请公子务必将其带出。
肖珏当初将百国之事都细细地打探了一遍,自然知道这桩丑闻,公孙夫人狠心遗弃此女,十多年不闻不问,现下又忽然提起,竟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另有谋算。
而后才知,乃是周国的权利争斗之之中,公孙夫人落败,周桓公执掌实权,才借公孙夫人之口,让他帮这个忙。
那位公主,姓云。
唤作意姿。
云意姿。
还没见到真容,肖珏便对这个人感到了好奇。
让周桓公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从小养在那位巾帼女将膝下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梁宫中。
他再一次见到她了,又是在一个极为狼狈的境遇之中。
她无疑是个美人。
他辗转多地,大显,燮国,梁国,环肥燕瘦,红飞翠舞,无论多美的美人,他都见过了。
却没有再见到如她这样的女子。游离在世俗之外,冰清玉洁。又深陷红尘之中,娴静温恬。
倘若汉江有神女,当是这般,衣袂飘举,身姿如流云轻盈。
双眸,含着淡淡的哀愁,琥珀之色在其中流动,闪烁着琉璃一般清澈淡漠的光辉。
她轻轻地将他扶起,用指腹蹭掉了他额头的血。还十分自然地,为他掸落了衣上的灰尘。
转过身去,语声细细,向梁公求情。
肖珏跪在她背后,皱眉。
以他们二人现下的身份,她真不该做这般举动。可当她真正做出的时候,他也没觉得丝毫不妥。
好似她的温柔与悲悯,早已深深嵌入了骨子里。
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一种,近似圣洁的光辉。
他是疯了么?
在梁宫的一个月,堂堂公子珏,竟然用来做一个美人的内侍。
他在窗下看书时,她偶尔会推开窗来,轻轻问他,你看的什么书呀。
他不耐烦,可被她那双眼一瞧,又平静下来。告诉他,是什么书,这是什么字,那个词又是什么意思。
然后被她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
“金暮,你真聪明。”
“金暮,你写字真好看。”
“金暮,你见识真广。”
他嗤笑,悠悠转过身,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她院子里面的人很少,伺候她的奴婢也不大尽心。
他自然也不会做伺候人的事儿,云意姿便自己来,然后他在一旁帮着。
她发现他识字,便要他念给自个儿听,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嗤之以鼻,她说,这辈子难以奢求的东西,听听也是好的。
她说出这话的神情,苦涩,又黯然。他定定看她,皱眉。
她这是喜欢了谁么?
……
晚上,她又在一针一线地绣着帕子。那是一朵十丈垂帘,细细的花瓣舒展。
他问:“你喜欢这种花?”
她说是,低垂的睫毛光影细碎,有种难以言说的温柔:
“我爱它繁荣盛开,爱它肆意大胆。即便四处萧索,百花凋零,它也毫无顾忌地向世人展示它的美丽,毫不束缚,自由自在。唉,真羡慕它呀!”
“它很像你。”
“嗯?”她捧着帕子,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夸我?你在夸我吗?”
云意姿捂着唇,眼眸弯弯,胸口起伏不定,看起来高兴极了:
“那我绣一块送给你吧!”
他心脏狂跳,掸了掸袖子,云淡风轻:
“嗯。”
云美人不知怎么爱上了下厨。无奈她没有天赋,屡试屡败,做出的不是硬邦邦的土豆泥,就是黑漆漆的绿豆糕。
每每让金暮试吃,吃完必拉肚子。
终于吃到了成功的一块,肖珏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
“不错。”
她一拍手,笑眯眯地说:
“去送给主公吧。”
他的脸色一下冷了。□□覆着,僵硬也透不出半分,两双眼睛却定定看着她,看得她狐疑不已。
还举着手,在他面前晃:
“怎么了?金暮?我说话听到没有啊?”
他低头,说好。
出了望舒台,有一方池塘,他见四处无人,便将盘子从篮子中取出,随手一倾。
圆滚滚的糯米糕,一个接一个,咕咚咕咚地跳了水。花花红红的锦鲤争相涌出水面,吞食美味。
他停驻着,看了好一会儿,心口那股郁气才慢慢消散。
回去见她正在刺绣,他弓了弓背,面上不带一丝心虚:
“送了。”
云意姿对此并不关心,嗯了一声,便继续运针刺绣。
之后还让他送。
这次肖珏学乖了,他不拿去喂鱼了,每每应了云意姿出门,他便挑着道走,七拐八拐地拐到隐秘的林子里,把这些点心糕饼,全都下了肚,面无表情地一口口咬着,活像撕吃人肉一般。
过了五六天,云美人晒太阳,瞧了一眼内侍,不对,又瞧一眼。
连比带划好一会儿,拉着他的袖子,讪讪道:
“你是不是长胖了?”
“……”
“这的伙食也算不得好哇。”
她扯了扯脸上一点点肉,嘀咕。
肖珏好不尴尬,装淡定。
翌日,云意姿煲了萝卜汤,让他给梁怀坤送过去。
汤水滚烫滚烫,她拍了拍他的手,叮嘱“千万别洒。”眼神让他心里一咯噔。
傍晚,梁怀坤来了。
她穿着一身颇为轻薄的衣裙,于月下翩翩起舞,水袖展开,宛如银蝶一般,簌簌地飞上他的心尖。
他默默看着,看梁怀坤将她抱在怀中,亲昵地抚摸。
房门关住,似乎还能听见她的声音,他守在门外,枯坐了一夜。鸡鸣声起,梁怀坤才整装离去,留下一个字,“赏。”
她睡在锦榻之间,青丝慵懒,身上有些暧昧的痕迹,肖珏看了一眼,便低下头。
她打个哈欠,“还愣着干嘛,过来帮我梳洗。”
云雾缭绕,她的指尖轻轻点着浴桶,若有若无地刮蹭着,“后宫的女人要想存活,一是宠爱,二是子嗣。若有子嗣傍身,我便能在这梁宫之中扎根,有了筹码,再也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他沉默了会儿:
“这是娘娘的真心话吗。”
云意姿狠狠地一打水花,“你懂什么?”
她的失控只有一瞬间。揉了揉额头,伸手从托盘里一捞,将酒杯咬在唇边。
衔着酒杯一口饮下,她似乎想要宣泄,如果不将这种心中的情绪给撒出来,她会把自己给逼疯了的。
她忽然起身,冲他勾了勾手指头,经历了男女之事的她,就像一朵带露的海棠,勾引着人去采撷。
眉眼间的媚意,让他难以抗拒。他喉结滚动,不知觉已经与她湿透的曲线相贴。她攀着他的颈,呵气如兰,“金暮,我求你。你……带我走吧,把我从这个糟糕透顶的人世,带走,好不好,求你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哭,肖珏终于忍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唇,克制得快要发疯。
尝到涩涩的泪水。
看她闭着眼流泪,突然发现,也许,她快要到极限了。
她并不喜欢这里,也并不喜欢……这个人世。
……
梦里全是她。
压着她在水桶边在墙上在床榻上,疯狂地占有,他想要她,想把这个人完全地彻彻底底地标记。想要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永远地保护她——
肖珏的行迹被梁怀坤觉察,关入大牢之中,择日处斩。狱卒中有幽均卫的人,任务完成到了尾声,也到谋划离开的时候了。
一夜,却有人给他打开了大牢的锁,四下寂静得可怕,原来狱卒都被下了迷.药。
二人一前一后,匆匆离开大牢,她转过脸来,兜帽下赫然是一张女子的脸。
肖珏当即便抓了她的手,要带她离开。
即将踏出城门、永远逃离这个牢笼的那一刻,她顿住了脚步。
看到她的神情,他沉声:
“你是不是……舍不得。”
“是啊,我舍不得……”她含着泪,慢慢地后退,“我贪恋富贵,我舍不得!跟着你走,我能得到什么?”
她挣开他的手,将头发撩到耳后,“一边是康庄大道,一边是生死未卜,你觉得我会选什么?”
“金暮啊金暮,你也太过愚蠢。”
他闷哼一声,捂住手臂。
而她裙摆飞扬,转身扑进了华服男人的怀中,仰着脸,目光中满是爱慕与崇拜。
男人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长发,眸光阴冷。
云意姿转开视线,看见侍卫中那两个被紧紧绑着、掩住口鼻的女子,脖子上横着森寒的刀剑。
那是她的至交好友,还有昔日救过她一命的恩人。云意姿颤栗不已,仿佛被尖刀抵着喉咙的是她。
肖珏看着这一幕,目中滴血,却不能再待下去。他的胳膊被射伤了一箭,只能捂住伤处,仓惶狼狈地逃走,被前来接应的幽均卫带上飞驰的骏马,彻底离开了梁都。
肖珏做上使君的时候,她已经是梁国的大娘娘了。他见到她,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很想多看她几眼,想跟她多待一会儿。
她温顺地伏在梁国公的膝头,那些男人纷纷肆意地打量他。
他恨不得把这些人的眼珠都挖了。
她却不躲不闪,甚至还挑逗地眨了眨眼。
肖珏的心脏骤冷。
……
侍者打灯笼,引他下去。
他说要歇一歇,故意借着侍内的搀扶往凉亭去,因为,大娘娘一定会从那里过。
故意装作讨厌她,针锋相对,对她说难听的话。
说,梁国必有一日,因你而亡。
是的,终有一日,他会踏平梁国,将她彻彻底底地占有。
诸般冷漠,不过是心里的恨和嫉妒在作祟。
想到她是别人的东西,她勾三搭四。
她水性杨花。她淫.乱放.荡。
借此麻.痹自己,不能露出半点爱意,不然他就输了,一败涂地。
可装得再云淡风轻,夜深人静的时候,质问自己的心,回答仍是那么清晰。
他喜欢她,想要得到她。
云意姿却给他送来了美人。
他倚在床边,一一地慢慢地打量过这些美女,忽然一阵反胃,真想全都杀了。
……
后来,行宫之中。
她醉得不省人事,美女蛇一般地缠上来。他卡着她的下巴,逼问她,我是谁?
她眯着眼,吃吃地笑,却不说话。
把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她皱眉,又被他一一舔去。
抱着她,甩进榻中,身子紧实地压了上去。没有一点耐心地拆开,绫罗破碎了满地。
终于真切地得到她了,她熟练迎合,对比他的青涩生疏,她……又该是怎样的身经百战?
他浑身发抖,流着泪想要掐死她。
可她又来缠他,像是藤蔓一般,紧紧地捆束住他的身体。
那种永远都抓不到手里的,痛苦的感觉,让他双眼发狂,又狠又重地掠夺。
看着她最后筋疲力尽地睡在他的臂弯之中,他的唇边,又抿出了一丝甜蜜的笑容。
复杂又诡异,热切又冰冷。
是她让他变得这样古怪。
第二日,盯着空空如也的床榻,肖珏狠狠地攥紧了手。
再一次被她甩了。
……
大显二十七年。
碧蓝如洗的天空,飘荡着流云。
春花开得极其浓艳,早春的杜鹃鸟不住啼叫。
他应该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后的余生都会因这件事获得圆满。
一瞬间变换了季节,从春入秋。
原来到处都没有开过春花。
天也是灰蒙蒙的,他整理好了行装,换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袍,内里折出雪白的长巾。如有流矢射来,中了要害,没有半片铠甲的保护,他必死无疑。
他打量一番,不满意,还拿了一顶折扇,装模作样地别在腰间。
扇子上绘着十丈垂帘,他知道,那是一种顶顶名贵的花。
是被人倾尽了喜爱的。
他打扮得光鲜亮丽,要让她看见以后,再也移不开目光。
要像话本里那样,要像鲜衣怒马的儿郎,接她回家。
与她共度……余生。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尖,他却觉得芬芳无比。仿佛这是胜过世上一切的芬芳的气味,他为了心中那个最隐秘的心愿,密谋至此,终于就快要成功了。
然后,他便看见一抹白色,从高处缓缓降落,委顿在地。
一切都如同被放慢了。
她像一枚被染红的枯叶,被谁一脚踩上去,再也拼不完全。
心脏骤停。
像灌了入喉极苦的酒。
像心脏被刀尖贯穿。
那一瞬间他几乎看不清楚。
这一幕撕成了无数碎片,原来坠落下来的是他,是他冲破了风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被剧痛碾碎了身躯。
原来是秋天啊。
她砸在地上,并没有立刻死亡。
不断咳血,不停地咳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被高速下坠,如同坚刃一般的气流贯穿了。
同所有平庸求死的人一样,在死亡的时候并不好看,不平和不绚烂不美,苦烈的挣扎之态,令人骇然。——她终于停止了呼吸。
眼睛灰蒙蒙的,再也没有那种漂亮的神采。
寒冷一寸寸爬上肌理,渗透皮肉,侵入骨髓。
扼制不住的怒火蔓延上了脑海,愈演愈烈。他远远地看着,他冷冷地看着。
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要让她投不了胎才好。
要让她永远入不了轮回,永远徘徊在这个阳世才好!
要夜夜纠缠他带着憎恨带着怨恨带着不甘,来到他的身边、他的梦中、他的将来,或者,来索他的命。
总之他不要被忘记,不要被这么无所谓地放弃,不要这么轻而易举地失去。
所以,他说了一句话。
他轻蔑又冰冷,他的另一个灵魂,将奄奄一息的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满手是血。他清楚看见他的双目流出同样可怕的红色,他仰头哭泣,冲那个冷漠的他拼命嘶吼,嗓音支离破碎,连不成线——
而他无动于衷。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你出手救救她吧,把她救回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啊,我只要她能活下去,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他疯了一般地哽咽着,
“我不能——”
不能什么?
戛然而止。
“妖姬祸国,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亲卫得令,来收殓她的尸体,他们的动作机械又冰冷,将她的身体在地上拖拽,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魂魄抽离出来,他的躯体留在原地,眉眼冰冷地看着,看着她周身大火燃起,一寸一寸点亮,化为灰烬。
她被死亡定格了。
永远地凝固在了那一刻,一个女人最华美的年纪。
从她的死亡中,他汲取到了近乎病态的快.感,继而又被巨大的空虚,和疼痛所淹没。
他突然明确地认识到:他同旁人一样。
在她心中,他不过是一个旁人。
而他也确实只是一个旁人。
他羞辱她,在她死后。
他的骄傲他的尊严他的自以为是,那些他不肯放下的一切,都令他最终失去了她。
千万兵士们决定当晚便在梁宫下榻,这是最后一战,大获全胜,毫无悬念。
所有劳碌与奔忙在此解放,他们崇拜地看着那个青年,这是他们最年轻的将帅,大显最优秀的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
大显百年的强盛繁华,已成定数。
副将前来请示,他不发一语,翻身骑上骏马,飞驰远去。
副将和亲卫连忙上马追赶,见他行了三十里地,忽然从马上滚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那般,一路滚入山坡。
他侧头,吐出一口血来。
这里漫山遍野都开满了花。
红的黄的。
像是那一年狩猎,她不慎从马上滚落,被他紧紧地接在怀中时,开在身边的花。
恍惚中,有人贴在他的耳边叹息。
你啊你,从来就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啊,她啊,她之于你,只不过是一场绮梦罢了。
是虚幻,是臆想,是遥不可及。
大显二十四年秋,天子的第四子,太子珏荡平九州。
梁国失去了他们的主人,从洛邑来了新的官员,接管梁国。
同年冬月,太子珏登基。
新的朝堂建设,新的政策下达,权力被牢牢地集中在天子的手中。
平定百国的第六年,王上亲自去往秋庭山,祭奠了一个人。
王上身形挺拔、英俊高挑,又一统百国平治天下,是一等一的英杰帝君。多少世家女子前仆后继,想要搭上天子。素日里做些小举动,他都不会管,奈何只要敢爬床,第二日便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谁也受不住王上这古怪的脾气。
往那儿一站,更是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鸷威压。
他沉默地伫立着,旁边有一座墓碑,碑上没有任何一笔,这是一块无主的,无名之碑。
樊如春胆战心惊。
他本是最会揣度人心的内侍,伺候新帝以来,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惶恐。今晨,干儿子还在他鬓发中发现了几根白发。
新王性子古怪,油盐不进,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动怒。
他动起怒来,血流漂橹。
有一次甚至杀了满宫的宫人,那一夜的鲜血染红了长阶。
只因他们忘记拂拭牌位上的尘埃,怠慢了亡灵。
樊如春又看向那座墓碑。他知道,这地底下埋葬的,便是那块牌位的主人。
没有刻上去的那个名字,亦是天子最忌讳的一个名字。
有人从长长的枯草那边走了过来,是一个穿着雪白僧衣的禅师。
禅师双眸空灵,微微笑着。
天子挥了挥手,樊如春知道这是让他下去等候的意思。他躬着身体,恭顺地退出了墓园,隔得很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如果他能听见,定会哗然色变。
青年的头疼之症,似乎隐隐发作了,他用指尖捂着太阳穴,微微撑开眼,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一生如何?”
禅师的声音,如同春风一般抚慰人心。
却又含着一丝远离人世的冰冷:
“一生空过,无所得也。”
没有子嗣,也没有亲族。
肖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位僧人给他留下的批命,你命中注定会遇到一个人,五次相遇,耗尽那人的一生。
第一次太液池,第二次百国宴,第三次参商殿,第四次槐山顶,第五次城门下。
皆不得善终。
他突然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笑得乐不可支,“法师,孤是不是天生的孤寡命,注定要众叛亲离、孤老一生啊?”
僧人观察着他的神情,惋惜地叹了口气,“借寿之法,令你只能再活一年了。”
他不解,就像不解当初那女子为何不想要新生:
“天子命格,如此轻贱么?”
明明已经被烧毁了的阿含经,重新出现在僧人的手上。
被风吹开一页,却全是空白,无有一字。
法师,我心有执念。
他说。
“这是一个婆娑世界,遗憾即婆娑。”
法师轻叹,“人生本就充满遗憾,有缘无分罢了,施主何必执念。”
我不甘心。
可你不会记得前尘旧事。
我甘愿。
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也许重蹈覆辙。
我甘愿。
逆天而为,你将被轮回所弃。
百年之后,永无来生。
青年喉头吞咽了一下,他大睁着眼睛,眼角爬满了细细的纹路,明明不过弱冠之年,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笑了笑,终于还是说:
若能换她再世光阴,我甘愿。
法师终于不再劝。
他细细地端详他几眼,将经书放到了他的手中,微笑道:
届时,你拿着这个信物再来寻我,我会告诉你所有答案。
何处寻你?
机缘至,吾自来。
肖珏刚想颌首,又立刻捂住了额头。这些肖家的帝王,不知是受到了什么诅咒,头疾之症均颇为严重。剧烈的疼痛,令他片刻都站立不稳,差一点儿跌摔在了地上。
只能用手腕撑着墓碑,缓了好一会儿,等着那几乎冲爆了头骨的疼痛停歇。
樊如春心中如同热油煎烤,焦虑不安,不停地转来转去。
王上进去快有四个时辰了,迟迟不见出来,他看了一眼天边,东方启明星落,这是快要天亮的预兆。
把守在四周的侍卫始终沉默。
王上的性子,樊如春也知道是催不得的,可进去的实在太久,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悄悄走去。却见青年竟然倚靠着那块墓碑睡着了,貌似还睡得极沉。
那古怪的僧人早已不知所踪。
樊如春蹑手蹑脚地靠近,在青年的身边跪下,小心翼翼托起他宽大的玄袍:
“王上。”
青年倚靠着墓碑,微微睁开眼睛。
金色的朝阳,落在他苍白的额头之上。
冰凉的光线中,他轻轻眯起了眼。
阳光照出他眼底的一抹绀蓝,拓印着淡淡的金色光圈,圣洁又佛性。
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恍惚之际,有人俯下身来。
指尖温柔缱绻,抚过他的鬓发,在他耳边轻唤:
“天亮了。”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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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命中有一位贵人,五次相遇,耗尽一生,福德恩泽加之其身,助他腾云成龙、贵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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