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舒安去卫生所上班了。
这是她到西珊岛的第十天,终于去上班了。
这里的卫生所相较于闽镇的村镇卫生所而言要大不少,一层外面是药房和几间诊室,里面是处置间和治疗室,还有?留观察室,二楼是个?半层,是几间备用病房。
可这样的配置对于孤岛来说又太少了,这里简单分了内科、外科、急诊,三个?科室,手术室的医疗器械不足,只能应付一些简单的外科手术。而西珊岛到最近的大陆码头,至少需要四小时,交通极其不便?,西珊岛以及周边小岛的医疗全依赖这样一间卫生所,实在艰难。
舒安本科学的临床医学,她在福城市一院实习时,主要是在外科的几个?科室间轮转,正好西珊岛缺的也是外科医生,所以她被分到了外科。
外科除了她以外,还有?三个?医生。
舒安刚毕业,缺少经验,卫生所这边安排她先跟着外科主任何佩兰坐诊。
何主任是军校毕业的,经验丰富,丈夫是守备团团长,他们是第一批西珊岛建设兵团的成员,在这里已?经有?十五年了,看着西珊岛从高脚吊楼到青瓦红砖房。
西珊岛的建设需要原住渔民的帮助和支持,他们世代生活在这,对岛上的各种情况最清楚。为了让他们更积极地参与?西珊岛的建设,渔民们到卫生所看病是不需要支付诊费的。
这无形中?加大了岛上医生的工作量。
一个?上午,小小的诊室里,来来往往,病人几乎没断过。
舒安坐在旁边的小桌子,进行基础询问,她拿着笔根据病人描述的情况书写病历,等何主任那边诊断完上一个?病人后?,她再?将填写好的病历交给?她,让她进行判断。
何主任工作认真负责,小到砍树时手指被木刺割伤,大到肠胃溃疡,全都是她亲自处理的。
护士帮她换的两杯热水,都是等到凉透了,她才空出时间去喝。
中?午。
何主任带了盒饭来,让护士帮忙热过就在诊室里边吃边复盘上午的病历,“小舒,你?去吃饭吧,这边我自己来就可以。”
舒安应声,收拾好手头的工作,将白大褂暂时挂在门后?,跟上前面的护士和医生。
外科护士白薇是西珊岛本地人,和舒安年纪相仿,比较聊得来。
她说她的爸爸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她从小就跟着爸爸学医,七七年恢复高考时,她没有?考上大学,但那时候鼓励对乡村赤脚医生进行专业培训,她去上了医专的护理培训班,拿到了毕业证。
原本她是有?机会留在更好的城市,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到家乡。
两人挽着手,边说边往食堂走。
陈竹青也结束工作,正在窗口那打菜。
岛上夏季长,日?晒充足,士兵们白天要操练演习,全暴露在阳光下,皮肤都是清一色的健康小麦色。岛上的人常开?玩笑,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兵龄根本不用问,只要看肤色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陈竹青他们是刚来的,不过是寻常肤色,往那群人里一站,自动白了两个?色号。而且他们五个?都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衣、西装裤,一看就是新来的工程师。
白薇用手肘戳戳舒安,“哪个?是你?爱人?”
舒安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指排头的那个?,“他是。叫陈竹青。”
陈竹青和舒安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
他原本是背着她们和向文杰讲话的,偏就是舒安抬手的那瞬间,他没预兆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她的目光。
他焉地笑开?,继而转头朝白薇颔首打招呼。
白薇也朝他笑笑。
她又戳了戳舒安,“你?爱人可以啊。长得挺好看的。不像那种小书呆。”
舒安扬起脸,颇为骄傲地说:“他们才不是书呆呢。他们的工作需要下工地的,构图计算之类的细活他们得会,和水泥、钉钩、刷墙之类的粗活,他们也得会呢。”
白薇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眉眼弯弯地看向她,“知道啦。知道啦。你?爱人最厉害了,这样开?心了吧?”
舒安被她揶揄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红了一片,仍旧小小声地接道:“他就是好厉害阿……”
舒安排在陈竹青之后?,打完菜,要去下个?窗口盛汤时,陈竹青已?经端着餐盘走过来找位置了。
他在舒安身边停了会,“要和我一起吗?”
舒安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不要。我要和我们科室的坐一起。”说着,她朝食堂的一个?角落努努嘴,那坐的两桌全是卫生所的医生。
她在这有?新朋友了,陈竹青很开?心,但她这么快拒绝他,他又有?点失落。
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故作不满地说:“你?就不能想想再?拒绝我?”
舒安很配合地摸摸下巴,作出沉思状。
大约十几秒后?,她拖长语调,说:“我不要跟你?坐一起。”
一字一顿的,说得缓慢又认真。
好像更伤人了。
陈竹青伸手覆在她脑袋上,顿了一秒后?收回,“行。那我去找向文杰他们。”
走之前,他拿起自己餐盘上的瓦罐汤,放到舒安那,“最后?一罐了,给?你?吧。”
“那你?呢?”
“我喝其他的。”他说完就走。
舒安端着盘子,走到白薇旁边坐下。
白薇看到她盘里的瓦罐汤,羡慕地说:“结婚了就是好,每日?限定的瓦罐汤都有?人帮忙排。”
今天的瓦罐汤是海带炖排骨,炊事员手一点不抖,料给?得非常足。
舒安拿过白薇的碗,分给?她一半,“不要羡慕,你?也有?。”
邻桌的护士往工程师那边看了一眼,又转过来问:“他们那些人里还有?单身的吗?”
此话一出,两张桌上单身女生全抬头看向舒安。
突然?受到如此多的关?注,舒安咬住筷子,顿了几秒,悄悄朝向文杰那瞥了眼,“喏。只有?他是单身。我可以帮你?介绍,需要吗?”
几人朝那看了一眼,难为情地转回来,低头扒饭。
那么点胆量全用在了问话上,这一刻又集体沉默下来。
舒安笑笑,“有?想法的私下来找我吧。”
吃过饭,离下午上班还有?一段时间,白薇拉着舒安去卫生所的后?院散步消食。
两人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向后?院。
将要出来时,外面传来铲土的声音,混着些许男人的喘气声。
那的空地本来是要种菜的,但有?个?医生学的中?西医结合,来的时候,带了些药材种子,院里一商量还是决定种药草,以备不时之需,其中?还有?十几株是名贵品种。
前几月,她们在整理时,发现药材有?被盗挖的痕迹,不过那个?盗贼似乎是不懂医,只是随便?挖了四五株走,没有?动到名贵药材。
卫生所里悄悄进行了排查,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白薇利用当地人的身份,观察过村子里的人家,同样没有?发现谁家拿了或出售那几株草药。
现在听到刨土的声音,她心里大喜,赶紧按住舒安要迈出去的腿,她一手捂住舒安的嘴,一手竖起食指压在自己唇上。
白薇压低声音,指挥道:“你?在这盯着,我去叫保卫员来。”
舒安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手心捏着一把汗,心怦怦直跳,紧张地点点头。
舒安背脊贴着墙,身子缩在走廊里,只露出一只耳朵探听那边的情况。
外边刨土的声音渐小。
她手攥得更紧了。
那人不会是挖完了要逃跑吧!
要是撞上怎么办?
打他吗?
几十秒后?,她听到塑料袋摩擦的声音,还有?铁锹铲土压地的声音。
听上去,好像是在种什么东西?
舒安正纳闷,白薇拿着两根木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她朝她那看了眼,身后?没有?跟人。
“保卫员呢?”
白薇递她一根木棍,“传达室没人。估计是去食堂吃饭了吧。”
她撸起袖子,煞有?介事地往两个?手掌轻呸两口气,铆足了劲,像是要跟谁去打架。
舒安顿感不妙,拉住她的手,“这么粗的棍子,别弄出事来,到时候我们有?理也没理了。”
白薇摆手,“我懂。我懂。”
她甩开?舒安的手,挺胸抬头地快走几步,跳出走廊,小跑向后?院。
白薇站在园中?央,朝那人大呵一声:“嘚!你?个?偷东西的小贼!”
“啊?”那人扔下手里的东西,没转身,先是慌张地四处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白薇见他那慌张的模样,在心里认定了他是偷药材的贼。
她抄起木棍,朝那人跑去,要抓现行。
晚一步出来的舒安只看见那人的侧脸,就认出那是陈竹青的同事樊云良。
舒安丢了棍子,全力冲过去,才拦下了莽撞的白薇。
“这是樊工。你?搞错了。”
樊云良被突然?冲出来的白薇吓得不清,往后?退了三五步,直到后?脚跟抵在花坛边,他都没注意到,还想着往后?退,结果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坐到了花坛边,然?后?摔落到地上。
白薇急刹,止住脚步,慌张地收回手,“你?是新来的工程师?”
跌坐在地上的樊云良怯怯地点头。
他反应了十几秒,仍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面前还站着两个?小女生,模样太过狼狈。
他扶正眼镜,匆匆站起来,拍了拍身前身后?的土灰。
但他刚才挖土埋土,手上沾了不少泥,脏手一碰衣服,不仅没拍干净,反而更脏了。
舒安代白薇道歉,“樊大哥,对不起啊。我们搞错了。卫生所前一阵丢了几株中?草药,刚才听到挖土的声音,我们还以为是盗贼来了。”
无端被人当成了盗贼,樊云良心里多少有?些窝火,可看见两人低头站在那,认错的态度很真诚,火消下去一半,又碍于陈竹青的面子,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嗯。没关?系。”
白薇看了眼空地那多出的坑,问:“樊大哥是要种什么东西吗?”
樊云良指了指塑料袋里的绿萝,“我老?婆喜欢这东西,但她没跟我来。我带了一株来,原本想种在宿舍当个?景。但我们那太小了,东西又多,四个?糙汉子住在一块,我怕把它养死了。这几天,在附近看了半天,就这有?块空地。”
他怕二人误会,接着解释:“我和卫生所所长说过了,他同意让我种在这里。”他边说,边用手在那比划了一下,“你?看。你?们种的药草我都没碰着,不会影响你?们的。”
白薇闹个?大乌龙,又羞又臊,她红着脸走过去说要帮忙。
樊云良拧眉,“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他看白薇的手又细又白,一看就不是会干活的样子。
绿萝的生命力强,但跟着他一路颠簸到这里,又在宿舍用盆勉强养了几日?,嫩绿的叶片黄了一半,看上去萎靡不振的。
他怕白薇不会弄,再?把他的绿萝给?种死,那他更没法和老?婆交代。
白薇瞧出他的疑虑,宽慰道:“我家有?种绿萝。我知道怎么种。”
樊云良没应声,下颔微微扬起,眯着的眼眸里仍充满警戒和防备,一脸的不相信。
白薇像背书似的说:“绿萝喜阴,喜湿温环境。冬季干燥的时候,需要四五天给?叶片喷些温水,洗去叶面灰尘,保持叶面的光亮翠绿。”她向前跨了一步,绕到那株绿萝旁边,指着几片黄叶说,“像这样的黄叶不可以直接剥掉,要拿剪刀小心地从叶柄中?部剪断。从而避免直接剥离造成过多水分流失和增加伤口,导致上部的叶片继续发黄。”
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老?婆在照料,樊云良一窍不通,只是看她说得振振有?词且自信满满的,心稍定了些。
他从随身的工具袋里掏出一把剪子,将张开?的虎口伸到黄叶的叶柄处,“从这里剪掉吗?”
白薇得到肯定,眼底的笑意浮动,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剪子给?我。我来帮你?。”
樊云良将剪子交给?她。
白薇三下五除二,很快剪掉了黄叶。
她看花坛附近还放了个?喷壶,她拿起喷壶在旁边的水槽接了水,往叶片上喷了几下。
樊云良问:“这样就行了?”
黄叶太多,白薇这么一剪,萎靡的绿萝小了一半,看上去更惨了。
他喃喃句,“能活吗?”
白薇将整株绿萝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他挖的土坑里,然?后?弯腰要去捡铁锹。
樊云良先她一步捡起地上的铁锹,“埋土我自己来。”
他将刨出的土又盖回去,用铁锹背面的平缓处压了压土面,将根系压好。
绿萝喜欢温热湿润的环境。
白薇随身带着保温杯,她在喷壶里掺进点热水,喷在根茎处。
完成这些,她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能活,要是它死了,我赔你?十株都行。”
樊云良眉头稍展,仍是摆手,“我不要你?赔。这不一样,这一株是我从家带的。”
白薇歪头,又瞄了眼那株半死不活的绿萝,撇嘴喃喃:“我家随便?一株都比你?这漂亮多了。”
毕竟刚才是她有?错在先,白薇主动请缨揽下照顾绿萝的活。
樊云良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这么点小事,说开?就好了,“我每天会来看它的。你?教我怎么种就行,不用真的上手帮忙。”
他边说,边拿出手帕沾了温水去擦拭剩余的叶片。
樊云良眼眸半阖,温柔的目光扫下来,注视着那几片绿叶。
他的动作很轻缓,在他眼里,这不止是一株绿萝,更是妻子委托他的一个?小生命。
白薇虽心里有?所触动,面上仍绷得紧紧的,甚至哼出声:“还挺深情。”
樊云良知道舒安带了相机来,“舒医生,你?的相机能借我用一下吗?”
舒安点头,“好。我明天带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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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临近下班时,来了个?建筑工人。
他被工地掉落的铁片划伤了手。
受伤的部位在手背,来的时候用毛巾包着伤口,那条浅色毛巾已?经被染红了。
白薇冲进诊室,“何主任,有?个?缝合手术,您看是您来还是……”
何主任拍拍舒安示意她跟上,“我和小舒医生来吧。”
缝合手术不难。
因为是被铁片划伤的,不能确定会不会有?感染破伤风的风险,何主任开?了一针破伤风针。
她让舒安先给?伤口创面进行清创,她转到后?面去配麻醉剂。
男人咬着牙,头偏在一边不敢看,身体随着舒安的动作不断颤抖。
白薇怕他乱动影响手术,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一会打麻药就好了。你?坚持下。”
何主任给?他打了麻醉。
十分钟后?,麻醉剂起效。
白薇让他躺好,在他身上遮了一层蓝色的布,只露出伤口。
这样男子躺在那的时候,看不清缝合过程,能减缓他内心的紧张感。
何主任一手捏着缝针,一手拿着镊子,两手交错工作,在无影灯下,像两只翻飞的蝴蝶,干脆利落地完成了缝合工作。
她剪掉缝合线,叮嘱白薇几句,走出手术室。
何主任有?些抱歉地拍拍舒安,“我不是不信任你?。是你?刚来,想让你?再?适应一段,再?上手术台。这里都是这类小手术,锻炼的机会很多,但也有?限……”
她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头。
卫生所的条件很有?限,对于年轻医生而言能学到的不多。
所以这几年,卫生所里像舒安这种年纪的医生换了四五个?,都是待了几个?月,就又申请调走了。
对于年轻医生的离开?,何主任既失落,又为她们高兴。
趁着年轻,能够去大一些的医院,看更多的病例,积攒更多经验,无论是对自身还是对未来的医学发展,都是有?好处的。
只是,西珊岛实在是太缺医生了。
舒安应声,“我才刚毕业,要学的还有?很多,而且这里一定会发展起来的。您刚来的时候,这不是连像样的卫生所都没有??”
何主任笑笑,“你?这想法倒是很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