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厚颜无耻的下着,完全不顾忌人们的感受。风搅雪,雪裹风,晋地泫城被批上了一层银装。
中街上,行人稀少,鳞次栉比的店铺开门都比平时晚了一些。这样的鬼天气,适合于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可对于老百姓过日子,绝不是好时节,对很多看天吃饭摆摊耍艺的人来说,更是灾难。
“郑家扒鸡店”掌柜的老郑头坐在店里八仙桌旁,“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老板娘“十三婶”风风火火的忙碌着:用炉钩捅开煤炉,给老汤锅里续了水,又拿起鸡毛掸子掸去桌上灰尘,人忙,嘴也没闲着:
“一天到晚蔫头耷拉脑的抽闷烟,你是手断了还是腿折了?没见我这儿忙得脚不沾地吗?看我干嘛?卸板儿开门去啊!”
老郑头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慢悠悠站起身:“别嚷,大雪天,天寒地冻的,谁会来这么早啊?!”
“你不开门,谁来了也是转身就走。明儿是赵府三公子的生日,保不齐就来咱家订上几只扒鸡,行啦,我跟你着不起这急,有这跟你磨嘴皮的功夫,我自己就把门开了。”
十三婶一边唠叨一边手脚麻利的拉开门栓,外面的风雪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十三婶慌忙裹紧棉袄,用手抹了一把脸:
“天杀的,谁这么不长眼,把牲口栓这儿啦?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十三婶掐着腰站在门前吼叫。
老郑头双手揣在衣袖里,缩着脖子站在门口眯缝着眼睛往外看,果不其然,一匹焦黄色的瘦马被人拴在了石墩上,他拢目光往街上看,眼睛一下变大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老伴儿,又努了努嘴。这时,十三婶也看到了:
风雪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跪在路边,少年没戴帽子,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瘦小棉袍,外边披了一件麻衣,棉裤上补丁摞补丁,针脚大的出奇,得有半寸来长。少年的头上插了一根枯黄的草标,草标在风中摇晃。他的身后躺了一人,身子用席子卷着,白色粗布遮面。少年的面前竖了一块木牌,歪歪扭扭的写着“卖身葬母”四个字。
“天可怜见的,这孩子是不是冻死了?造孽啊!!”十三婶热心肠,走过去想一探少年的鼻息,食指中指刚要伸到少年的嘴边,就听这孩子“嗷”的一声:
“娘啊,你把儿一起带走吧!”
这猛的一声喊把十三婶吓得一蹦三尺:“你个兔崽子,吓死我了!”
少年连头都没回,仰着脖子闭着眼嚎啕不止:“娘啊,儿不孝啊,您一天福也没享啊!临走连顿饱饭都没吃上,您这么狠心的走了,让儿可怎么活呀!我的娘亲啊,你这么一走,儿以后去要饭,再遇上恶狗咬我,谁帮儿打狗哇!过往的君子,您行行好,行善积德吧,把我买了去,我给您当牛做马,不求饱暖,只求能让我把娘亲体面地葬了!行行好吧……”
少年攥着身后亡母的手,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泪水混着雪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有好些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附近的几家店铺也都开了门,老板和店小二探出头来瞧热闹。
十三婶是热心肠,听不了这么可怜的事儿,见不得这么可怜的人,她扭过头去抹了一把泪,回过头去训斥道:“你个老东西,愣着干啥?还不快去盛碗热汤来?”老郑头忙不迭的回屋,十三婶走过去拽了拽少年:“孩儿啊,别嚎了,哭坏了身子没人疼,人死不能复生,来,跟我进屋暖和暖和!”
少年在十三婶的搀扶下慢慢的站起身,可能是跪的太久了,双腿双脚都有点麻木,他一步一瘸的进了郑家扒鸡店。
十三婶端过热汤,又放了一撮葱花,把碗放到了桌上:“来,过来,喝点汤。”
少年端起汤喝了一大口,被烫的吸溜嘴。“慢点,不急。”十三婶一边掸着少年身上的雪一边打量,只见少年虽然脸上全是泥水,但人长的挺俊朗,鼻直口阔,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
“孩儿啊,你从哪儿来啊?”
“大娘,我从关外讨饭过来的。”少年一边吹着面前的汤一边回答。
“别叫大娘啦,都管我叫十三婶,你也这么叫吧!”十三婶一边说一边搬了个凳子也坐在桌旁。
“十三婶,您家这是陈年老汤啊,有年头了,最近老汤里新放八角了吧?放的有点多了!”少年吧唧着嘴头也没抬。
十三婶和老郑头都是一愣,十三婶笑着说:“你个小要饭的嘴还挺刁啊!这都尝出来啦?”
少年苦笑一声:“十三婶,我家以前也是关外的富贵人家,也见过些世面,我从小有仆人丫鬟老妈子伺候着,识文断字,吃过珍馐,穿过绫罗,只不过我八岁那年父亲死了,家道中落,又被族人欺负,所以,我和我娘才沦落到这般田地,本说是一路往南投靠我远房的姨母,可走到这泫城,大雪封路,我娘冻饿而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只好把自个卖了,卖个三五十两银子?给我娘下葬。”
“多少?你卖多少两银子?”久不做声的老郑头吐了一口烟,吃惊的问。
莫小则看了看老郑头:“大叔,我说这话您别气啊!您不是哑巴啊?我把自己卖三五十两,怎么啦?不多吧?”
老郑头从鼻孔里哼了一生,没接茬。
十三婶起身给莫小则续上了汤,又递过来一条巾帕:“擦把脸。我们当家的不是哑巴,不过和哑巴也差不多,兄弟十三人他最小,话也最少,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刚才说把自己卖五十两,有点悬乎!”
“为什么?”莫小则不解的问。
“还能为什么,要打仗了呗!现在闹妖教,九灯门快打到泫城啦,朝廷的大军也开到了泫城东边,兵荒马乱的,人市就压价,还别说三五十两了,现在能找个收留你,一天管你三顿饱饭的人家都挺难呐!唉……”十三婶叹息一声,眉毛拧到了一起。
老郑头吐出一口烟,又闷哼了一声:“哼!五十两都能在泫城买套小宅子了,你看看东街铁匠家的闺女,想把自己卖了给她爹凑副棺材钱,三两银子都没人往跟前凑!那不天天的跪在那儿呢,都快冻透了!唉……“
“啊?这不是撬行嘛?卖身葬爹娘也得抢着干啊?这买卖越来越不好干了!那铁匠是怎么死的?”
十三婶四外张望了一下:“听说他是九灯门的教众,被官府发现,就地给斩了!呼延老头虽说是挺神神叨叨的,可怎么说也不像妖教的啊!”
十三婶像是回答莫小则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行,我得出去揽客了!要不然我娘又该……呃,那个……谢啦十三婶!””莫小则一边说,一边走出扒鸡店,把头上的草标往高拔了拔,咕咚一声又跪在了原地。
雪渐小,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变成了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太阳探出惨白的脑袋,铺天盖地的雪终于变成了星星点点。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好些人见了莫小则跪在街上卖身葬母,都停住脚步观瞧,
莫小则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竹板,清了清嗓子,高声叫喊:“过往的父老乡亲,叔叔大爷,大婶大娘,都来瞧都来看哪,孝子贱卖啦!把我买走,您吃不着亏,上不了当,普通宅院把我买走,我下得了厨,上得了炕,买卖家把我买走,我既会跑堂,又能算账,镖局子要了我,我文能提笔,武能打仗,青楼妓院把我买走,我一会迎客,二能演唱,我在门口骚,您在楼上浪……当了个当了个当个了当!”
这孩子敲着竹板,连说带比划,头上的草标有节奏的颤抖,围拢的人听完了以后抿嘴偷笑。
人聚拢的多了,莫小则更是来劲:“买一送一啊,半卖半送啦!您把我买了去,我替你忙前跑后当使唤奴才,我身后这匹宝马良驹也是您的啦!”
众人顺着莫小则的手往他身后观看,就见到了一匹要多磕碜有多磕碜的瘦马,这马腿短肚子大,浑身的癞皮,毛也是缺一块少一块。
看了这匹马,扒鸡店的十三婶摇头叹息:“看把孩子给愁的开始胡说八道了,亲娘死了,衣食都没着落,急火攻心,这是失心疯犯了!”
叫喊了半天,围观的人越来越少,莫小则气鼓鼓的站起身,来到郑家扒鸡店里:“十三婶,您给我来半只扒鸡,鸡屁股越肥越好,等我把自己卖出去了,再给您钱!”
十三婶苦笑了一声:“别提钱啦,给,这儿有一只鸡腿,你先垫补垫补吧!”
莫小则道了一声谢,接过鸡腿,返身回到街上,东张西望的四外观瞧了一番,然后偷偷的把鸡腿塞到了身后母亲“死尸”的手里:“娘,你偷偷的吃啊,别让人看见了,我去东街溜达溜达。”
“死尸”的那只手接过鸡腿,嗖的拽进了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