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1 / 1)

——如果再让我看到他,我一定认得出来。

这句话借着系主任的口,像缕不易察觉的风,越过层层叠叠的屏障,挤开摩肩接踵的人群,穿透裂开细纹的砖墙,在a大散布开来。

越是噤若寒蝉的控制,就越容易引起人的好奇。

有心人透过三两好友,捕捉到风声,便能脑补出一段准确度不到一半的幕后故事。

故事几层传导,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本的真相。

一个月后,据说当初a大派出国做访问学者的某个副教授,没有跟着大部队回来。

那人受访问院校的学术氛围感染,决定留在那所世界排名不及a大的学校进行纯理论研究,不再负责a大的教学工作。

副教授名叫徐纬,是一年前应聘到a大生化系工作的,之前他曾在南方省的大学教课,有次偶然听过黎清立的讲座,在饭局上结识了黎清立,后来拿着黎清立的推荐信,才能来到a大。

他的照片还挂在a大生化楼二楼的墙壁上,照片上的他长相富态,笑容和蔼,鬓角长着些许白发,他的眼睛不算大,因年纪上涨而有些松弛的眼皮耷拉着,露出的黑眼仁很少,却并不惹人生厌,反而显得憨厚。

黎容将徐纬的照片拿给黄百康看,黄百康眯着眼睛瞪了老半天,最后砸吧砸吧嘴:“我是真不记得了,挺像的,但我又不确定。”

黎容也没指望能从黄百康这里得到别的信息,照片随手撕掉后,他叮嘱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找你。”

黄百康拉了把掉漆破皮的铁椅子,往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吸了吸鼻子:“我懂。”

他是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恩怨纠葛,不过他清楚,这位不敢回来的徐纬,还有一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被面前这个高中生摆了一道。

黄百康嘬牙花,忍不住道:“我就是觉得你挺有意思的,你一个高中生,怎么这么厉害?”

黎清立,顾浓,律因絮,浓安医疗器械公司,红娑研究院,这些原本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名词,被他搜了个遍。

他知道七八月闹的沸沸扬扬的事件,还是在拘留所里,大家集体观看新闻的时候,记者提了一嘴。

拘留所里条件特别差,他们平时待着都心烦,难得有点轰动的大事,大家就扯开膀子议论。

有人骂黎清立不是东西,做假药坑人,有人说红娑研究院蛀虫一点不比外头少,别看他们平时光鲜亮丽。

黄百康也挺奇怪的,都蹲到这儿来了,还有闲心骂别人不是东西。

不过他懒得关心,别人有多少家财,坑了多少人都和他无关。

他这次倒霉进来了,下次争取不那么倒霉,反正糊里糊涂,浑浑噩噩,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但他一共见了黎容两次,两次都见识了旁人没有见过的黎容的面孔,他突然对这一家子开始感兴趣了。

要是他遇到云端跌落,千夫所指,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场面,他早就找颗歪脖树,拿根裤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什么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但黎容就没有。

他早就听说黎容是煤气中毒中幸存下来的,父母都死了,家里也被搬空了,网上骂声持续了至少一个月,连家里玻璃都被人砸过。

他不知道黎容为什么就有那么旺盛的生存的欲望,甚至还能思考,能筹谋,能算计。

怎么就连一点消沉都没有呢?

这样的人生,虽然磨砻淬火,遍体鳞伤,但是好生动鲜活,独一无二。

光是靠近这样的生命,就觉得自己仿佛也能被那股灼热的力量感染,不甘心浑浑噩噩的糊弄一生。

黎容低头望着坐在椅子上的黄百康,看着他许久没换过的脏兮兮松弛的汗衫,又看着那双有些凶巴巴的眼睛。

这个人,跟他曾经的世界毫不相关。

他们就像完全不会重合的,存在于两个位面的直线,应该连说句话的交集都没有。

黎容静默一会儿,终于勾唇,轻声问道:“我说我父母没做过那些事,是冤枉的,你信吗?”

“信啊。”黄百康根本没有犹豫,直白的,坦荡的,视若平常的给了黎容回答。

黎容却因此怔忪了几秒,似乎觉得这个回答不该轻易从黄百康口中说出来,至少,他应该拿出理由,或者坚定他这么说的原因。

他不敢接受这么直接的相信,他总觉得,这样的回答该是他拼尽千辛万苦才可以拥有的奖励。

黄百康总算从黎容脸上看到点年轻人该有的迷茫神色,终于不像第一次见那么疯狂可怕,也不像第二次见那么运筹帷幄。

他忍不住咧开唇,露出一排发黄的牙,乐了。

“也没啥,就觉得你比那个什么主任看着顺眼,你说是冤枉的,我就信你。”

黎容忍俊不禁:“噢,那我谢谢你。”

黄百康大大咧咧的扯了扯领子,从兜里摸了根烟点着,夹在指缝里,重重吸了一口,满足的抖了抖翘起来的腿:“别客气,以后有事儿还可以找我,只要给钱我都能干。”

黎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用得着黄百康的地方,但是这个人,的确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副面孔。

这世上会有无凭无据的恨意,也能有无凭无据的信赖。

或者说讲道理从来不是世界运行的法则,情感才是。

刘檀芝手里那些媒体账号的谣言就那么逻辑缜密,天衣无缝么?

并没有。

相反一些造谣甚至很拙劣,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或者多花几秒查一查,就能知道,那些谣言根本就是东拼西凑,看图说话。

比如汽车博物馆那辆镇馆之宝,放到搜索引擎里识图,能弹出无数博物馆相关的博文和旅游笔记,看一眼就知道这并不是他爸爸的车。

汽车博物馆虽然门票较高,但一年的客流量也有几十万,这么多年下来,认识那辆车的人总该有上百万。

他们不知道这条谣言是假的吗?

他们知道。

但却没有这么多人为他父母说话,还是让谣言越传越广,让刘檀芝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他们之所以不发声,不主持正义,是因为之前律因絮害人,黎清立愚弄大众的新闻。

律因絮进入一期实验时,患者,患者家属都对这款药寄予厚望,也因此将黎清立看作救命稻草。

但律因絮一期实验失败,甚至造成死亡后,他们愤怒了。

因为希望被打破,愿望被摧毁,所以那股恨意就蔓延到了黎清立和顾浓身上。

这种情绪和立场存在,让很多人不愿意去看透真相,或者忽视眼前的真相。

真相并不重要,宣泄才更重要。

被鼓动的义愤填膺的人们,自以为拿着正义的旗帜,将令他们气愤,不满的人踩在脚下。

更多的人因此被蛊惑,先有了排斥的立场,所以也不愿意出来说一句真话,只是冷眼看着事态扩展,直到他父母死在某个深夜。

死亡是这个事件的终结,可以消弭绝大部分恨意,所以等黎清立的假说发表,引起轰动,便又有些臣服于极高学术能力的人站出来,赞誉黎清立,怀念黎清立,为黎清立鸣不平。

他们也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只是因为这篇假说拉到了他们的好感,让他们愿意相信。

人的偏心是永远无法用理智控制的,再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的人都不能。

情感才是左右行为的舵手。

黎容从黄百康家离开,上了岑崤的车。

岑崤刚准备发动车子,却见黎容呆呆的望着前方,并没有系安全带。

他伸出胳膊,想帮黎容把安全带拽过来,但还不等他的指尖碰到安全带边缘,黎容突然一歪头,理直气壮的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黎容这段日子总算长了点分量,身上也不清瘦的可怜,脸颊也长了点肉。

他将耳朵贴在岑崤肩头,侧脸被岑崤的小臂肌肉挤出一个包,柔软的头发被重力牵引下滑,一部分落在岑崤领口,撩拨的岑崤皮肤微痒。

这个距离,这个亲密程度,他就应该不由分说将黎容按在车座上享用一会儿。

但念头一闪而过,岑崤紧了紧手掌,努力压制了下去。

岑崤:“黄百康也认不出来?”

黎容喃喃道:“不管他认不认得出来,第一次趁乱来到我家,撕走我爸爸手稿的,应该就是徐纬。他精通生化知识,但又刚来a大不久,与我家里人都不熟悉,让他来找手稿,销毁,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事情败露了,他在国外听到风声,这才不敢回来,干脆丢掉了a大的工作。

他不怕我,怕的是让他做这件事的人。”

黎容顿了顿,叹息一声,才继续说道:“徐纬的内心一定很挣扎,他一方面知道要消除所有痕迹,一方面他又惦记着我父亲的知遇之恩,对我父亲的手稿,比我更加不舍,所以他只撕去了最关键的那部分,想着把剩下的留下来,哪怕留给我做个念想也好。

他了解我父亲的习惯,或许某天冷不丁想起来,可能会有印记留下,这才铤而走险,给自己收拾烂摊子。

这烂摊子他必然不敢跟他上面的人说,以为自己能处理的天衣无缝,没想到却因此留下了隐患。

其实我父亲这人很呵,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对行业里有才华有学术热情的,都乐意提携一把,他写过的推荐信怎么也有几十个,徐纬并不特别,我爸爸甚至没有在我和我妈面前提过这个名字。

是徐纬忘不了。

午夜梦回,不知道他有没有心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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