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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声在《永宁》片场典型的一天,通常是这样的:因为有车来接,他会每个隔天的十点准时到片场,在午饭之前跟在白翰身边,据说这是白翰思维最活跃的时间,要随时做好他可能会把导筒丢给副导演、然后冲过来要求修改剧本上的下一场戏的准备;然后顾云声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午餐兼午休,他从来不介意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写另一份电视剧稿,越是人声沸杂,他越是容易抓到灵感;这样就到了下午三四点,游荡回去,以避开白翰喷火的最高峰,并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坐在白翰身边,罔顾身边的一切声音,把上午他“又一次”的心血来潮写成剧本,交给剧务,看着他们分发给每次接到新剧本无一例外面如死灰的演员们,并准备好和白翰新一轮的、大概用“争执”来形容更合适的讨论;倘若如上流程没什么意外,那么这一天顾云声大概可以在八点之前回到家。
但大抵是人大牌,意外多,白翰的“意外情况”总是接连不断,尤其是临时改变拍摄计划和加班,几乎成了剧组的寻常事。特别是林况在住院,一些平时由他控制的部分转到其他人手上,又因为对象是白翰结果统统脱轨。顾云声到了后来索性放弃了和白翰去沟通什么,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这是卖个人情给林况,全当高薪来陪一个神经病院拒收的臆想症病人。
这种精神胜利法大概给了他十天的愉快心情。这段时间里顾云声已经从白翰的助理那里确认剧组的古建顾问当真是江天。但自从他到了片场,没有见到江天一面,偶尔听到白翰的两个助理闲聊,知道他去过几次特效组,仅此而已。
江天的消息并没有给顾云声带来如何的冲击,就连他自己也惊讶居然如此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一天在林况病房里的预感成真了,但平静得就像已经记在行事历上、迟早会发生的计划一样。
江天出现在剧组的那个下午顾云声因为约了人喝咖啡,聊天聊得兴起,迟到了半个小时。他一回去,立刻察觉到片场的气氛真是又宁静又和平,大家都没开工,休息的休息,闲聊的闲聊,和往日那近似濒临爆发的火山口的低压迥然不同。他眼尖,拉住几步外脚步匆匆的白翰的助理吴蓉,问:“今天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开工?你老板怎么了?他不是也胃出血吧?”
吴蓉看着他笑了笑,摇头:“林况出院了,和白导在导演休息室里。夏小姐和杨总监、哦,还有你上次问过的江博士,都在。白导一个小时前就要我找你,你手机总也不接,我还发愁呢,你可算回来了。”
顾云声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好几个电话,忙说:“我手机转了静音,麻烦你了。我这就过去。”
她口中的夏小姐和杨总监,一个是艺术指导一个是特效组的总监,前者顾云声隔三岔五会和她碰头,后者却是闻名而已,也不去多想这群人聚会拉他做什么,顾云声告别了吴蓉,就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二楼的导演休息室而去。
他推门而入,房间里烟雾缭绕,男人女人都在抽烟,烟味把不怎么抽烟的顾云声呛得打了个喷嚏。他虽然及时掩住嘴,但对着门的林况和离门最近的江天都察觉了,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来。顾云声对上江天的双眼,笑了笑,走进来关好门,坐到林况身边的椅子上。
那边白翰和夏葵漪在争执布景的风格,夏葵漪抗议说灯光给得太亮,完全地破坏了她设计的内景的美感,白翰就说她的布景暗得像地宫,如果按照她全用自然光的设想,人的脸就像僵尸。这两个人自从电影开拍就打得火热,已经是剧组上下不宣而知的秘密,顾云声看他们吵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心里暗笑,没细听,看了一眼林况,发现他气色还是不怎么好,病骨支离的,低声说:“你怎么就出院了?你放心,少了你是会混乱不少,但也决不至于没你不行。你看白老爷不是也把上下统筹得……”他没好意思说出“井井有条”,顿了顿,换了个词,“像那么回事嘛。”
“我在医院住得也难过,干脆出来。”林况也低声说。
顾云声看了一眼杨乃儒,余光顺便飘过江天,没敢多看,飞一样掠过去:“杨乃儒怎么会过来?还有这个古建顾问……”
林况轻轻打断他:“我听黄达衡说你和他是表亲?这个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见外了啊。”
顾云声苦笑,支吾说:“远亲,而且多年不来往了。说正事吧,你们叫我来干嘛?这看起来没我什么事情啊。”
“其实是江天把永宁寺塔的草图画出来了,杨乃儒的人也按图做了个小样,带来给白翰看。结果夏葵漪过来找他兴师问罪,就跑题了。不过也不算,杨乃儒他们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我是听说你和江天是表亲,他来了就通知你一声。”
《永宁》一片,说的是北魏末年故事。时间轴自洛阳城永宁寺塔落成起,到尔朱荣率兵入洛阳、塔身毁于烈火止,借一塔的兴废说一朝兴废。这片子最初四处圈钱找人投资,是打着历史戏的幌子拍儿女情长,但后来资金到手,白翰忽然动念,要拍严肃的历史正剧。这也就是剧组要找古建顾问来帮忙在特效动画中重现永宁寺塔的根源。
“谢谢,有劳你费心了。”顾云声笑容加深,“既然没我什么事我还是出去得好,你们几个大烟枪,熏得我眼睛痛。”
林况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但没多问,由着他去了。
一关上门,顾云声重重呼出一口气,压了压额头,就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回头,微笑说:“我发现自从你这次回来,我们总是在让彼此意外的地方碰到。”
江天不管其中深意,说:“黄达衡找到我的时候没告诉我你是编剧。”
“哦。”顾云声继续笑,“我想也是,如果他说了,可能就不会在这里碰到了。不过请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惊讶。”说完毫不羞愧地心里补充一句,好吧,也许没你那么惊讶。
江天摇头:“你不要多想,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早上接到何彩的电话,要你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才知道原来这部片子的剧本是你写的。”
“她倒好,做主人的请客要客人来请客人。”顾云声沉下声音。
这点情绪落在江天眼里,他也没说什么:“你要不去就自己打了电话过去好了,她一直以为我们是亲戚,彼此之间带句话也很正常。”
顾云声面色变了几变,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有点疲惫地说:“说真的,我真不知道这两口子卖的什么药。好好的又吃什么饭?”
“我正式收到t大建筑系的聘书了。今天是周末,我在t大没再什么熟悉的同学和师兄弟了,他们说替我庆祝一下。”
没想到江天就这么留在t市了,顾云声呆立在原地,半天才“啊”了一声,又不晓得该说别的什么,平日的伶牙俐齿,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之风一吹,便被彻彻底底地抛向了九霄云外。
江天见他不说话,兼之面无表情,也跟着沉默了。半晌,顾云声堆起一个全无阴霾的笑容,并伸出手来:“那恭喜你回来。”
“谢谢。”江天一愣,也递过手去。
握手之后顾云声觉得自己镇静下来了,江天手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手上,经过这么些年,他几乎都忘记这肌肤厮摩的温暖了。他忍不住顺势去拥抱他,尽量做得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他闻见江天身上的烟味,感觉到他错愕之后也镇定地回拥了他。他定了定神,压下去亲吻他耳根的冲动,干脆地放开手,又迅速变回友人模式:“那你现在已经开始教书了?”
“寒假之后开始,现在还是忙清安寺的事。另外手头还有一些从日本带过来没做完的研究。”
“听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啊,怎么会想到来揽这件事情。不是被黄达衡骗了吧?”顾云声笑得眼睛都弯了,好似愉快轻松非常。
他的笑容似乎也感染了江天,江天嘴边牵起一个笑容:“不,是我自己想来……”
“我差点忘了,你一直喜欢电影。怎么,终于有机会深入制作过程,会失望吗?”
江天还没来得及回答,休息室的房门开了,林况从中探出头来:“江博士,麻烦你来一下,白翰有几个细节想和你再沟通一下……云声你要是不忙也可以进来坐。”
顾云声说:“我这里还有几个镜头没写,现在去写完,今晚约了朋友吃饭。”
江天朝着林况点了点头,又对顾云声说:“那晚上我们一起过去。”
“好。到时候你可能要稍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