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休典礼过后,学生们涌到操场上,围着安静屹立的战斗机甲兴奋交谈。路堤婉拒了校长的共餐邀请,独自一人走向空荡荡的教学楼。
寒风吹过面颊,他伸手紧了紧衣领,从楼层侧方进入走廊,正准备迈上楼梯,抬眼时突然怔住。
——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墙面,偏头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
路堤第一时间内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人虽然只露出了半张侧脸,脸上的神色却极为生动,与他记忆中那个少年最后的神态模样天差地别。
但那五官轮廓依旧熟悉,路堤犹豫片刻,喊道:“……小寒?”
少年脸上浅淡的笑顿住,转过头来,唇角弧度随之变得平直,下颌线隐约还有些紧绷。
“……路叔叔。”
上一次见面时还是三年前,一人颓废绝望,一人心事重重。近三年后的再次重逢,两人心中或许都有几分感慨,一时间内无人开口。
直至路堤终于回过神来,走上前,用与从前无异的态度问候:“好久没看见你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岑寒回答:“挺好的。路叔叔您呢?”
千愿坐在一旁的栏杆上,晃悠着腿,看他们聊天,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头一次看见崽崽对一个人表现得这么耐心尊重,用词态度十分礼貌。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崽崽平静的态度下暗藏疏离,像是不愿多面对这位指挥官,也不想和他有更加深入的沟通似的。
——就比如每当路堤想从单薄的寒暄问候上转开,要说些什么更深入的话题,崽崽总会神色平静地挡回去,对自己的现状避而不谈。
路堤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强求。他沉默一会,话音忽地一转:“小寒,以前和你提起过这件事,你总是不大情愿。但我听说……听说你最近找了新的工作。”
他顿了顿,像是没看见岑寒猝然一变的脸色,继续道:“我觉得你振作了许多,也能从之前的事情从走出来了,就想着再问问你,想不想重新开始复健,为做手术打好基础。”
——复健?
这话一出,千愿就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看向路堤。
“……”
路堤没有直白点出他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即便他可能已经了解到了。
岑寒手指掐了掐掌心,稍稍镇定下来,注意到了小幽灵的反应,蓦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之前就透露过想要让自己做手术的意愿。
直接拒绝的话卡在喉中,他的眉轻轻蹙了蹙,思绪急速运转,试图寻找一个听起来比较合情合理的婉拒理由。然而还没想出答案,路堤便接着开口。
“小寒,这是会影响你一生的决定,先不要急着拒绝。”他耐心道:“康复训练越早开始越好,时间拖得久了,可能想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叔叔一个人生活,平时都在军队里,也基本不怎么花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先带你去做一个身体状况评估,做除辐射手术,然后……”
岑寒几乎是仓促地打断:“不,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路堤的话音顿住。
面容坚毅的男人眉宇之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无奈感伤,岑寒却没心思去注意了。小幽灵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指尖点着下巴,显然已经动了心。
无法控制的烦闷自心底升起,他再度抿紧唇,低声说:“……真的谢谢您。”
话说到这种地步,似乎已经无法扭转了。路堤叹了口气,瞥了眼岑寒手上的光脑腕表,温和道:“给叔叔留一个联络方式吧?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男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任务界面中的主线任务始终没有完成。
千愿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两人见面后,居然会是这种情形。
崽崽虽然同意与她同来,但他对路堤的态度显然表现出了他对这次会面的抗拒。千愿蹲下身,手搭在崽崽的膝头,自下往上地仰望他:“崽崽,对不起啊,你是不愿意看见他吗?”
因为这是系统发布的主线任务,她便没有多顾及崽崽的情绪。现在想想,他从进礼堂起,日记本中的心情记录就颇为复杂纠结,早已表露出了异样。
岑寒安静了一瞬。
他拒绝了路堤的好意,那位从未亏欠过他们家的叔叔却仍旧想要对他伸出援手。而现在,一直在帮助他的小幽灵伏在他的膝头,向他说对不起。
这实在是太过荒诞,但他说不出解释的话来。
——又能说些什么呢?
刚出病房的那一阵时光再次重新于眼前出现,像是灼烈滚烫的岩浆,所流淌过之处,都会在地面上留下漆黑突兀的痕迹。
他哑声开口,沉沉道:“……是我该说对不起。”
泛着光的日记本在手册漂浮,在崽崽说出那句话之后,光屏上刷出了新的记录。
【岑寒心中难过。】
【岑寒不愿意复健。】
【岑寒复健时的照片曾被人拍摄,传到光网上,被许多网民嘲笑。自那之后,他就放弃了做手术的念头。】
千愿怔住。
……这是系统第一次将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写在日记本上,也是第一次将崽崽心中的想法直白地告诉她。
是因为被人嘲笑过,才不愿意复健的吗?
游戏小人搭在崽崽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安静须臾,忽地站起身来。
她在心中默默立下了决心,脸上却若无其事,灿烂地笑着。
“崽崽,别不开心了。”
小幽灵说:“从今天开始就放假啦,回家好好睡一觉,跟我一起去种田吧!”
……
岑寒掐着掌心的指尖无意识地松了松,手掌内留下了几道明显的痕迹。
她转开话题了。
像一只不愿面对黑暗的小小鸵鸟,少年咬住的牙关松开,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帝都的学院正式开始放长达三月的冬休假期。
在三年之前,每年的冬休,岑寒都忙碌得不可开交。跟着他的父亲去前线锻炼,在科研所中学习令他感兴趣的课外知识,偶尔和校园中的好友一起结伴出行,报名参加各种机甲比赛——
这一系列繁忙又愉快的活动在三年前戛然而止,自那之后,他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了漫无止境的黑夜。
但今年,他好像又找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一系列的景象于眼前变化,荒废的星球出现在视野里。这不是岑寒第一次来到这颗星球了。
这大概是属于小幽灵的世界一角,岑寒曾想要多了解了解她的生活,但这颗星球上除了小幽灵自己与一个莫名其妙的显示屏之外,好像没有其他的人了。
这令他有了新的猜测——或许小幽灵生存的世界中只有她一个人存在,所以她才会到处寻找可以崽崽饲养。
他像是一直被泡在甜蜜的蜜罐中,所能触及之处皆是甘甜美味,却因为一直踩不到实地而毫无安全感。这个猜测头一回出现后,岑寒的心中便定了定。
……如果他能为小幽灵排解寂寞,那他或许不是那么毫无用处。
a09号在典礼后就从家中消失,来到了这颗星球上。据它所说,这里本就是它平时待机时的休息地。千愿看它闲着没事,索性让崽崽给它发布任务,让a09帮忙种地。
可怜的小机器人被万恶的游戏玩家剥削得一天到晚都停不下来,显示屏上最常出现的表情就是一个哭唧唧的qaq。
系统在她升至四级之后给她解锁了一块位于星际的地皮,千愿自己传送过去瞧了一眼,才发现这块地皮上竟然有一家倒闭了的餐厅。
在帝都星遭受辐射后,这颗星球上倒闭的餐厅就日渐增多,这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千愿得到地皮后,不知道要拿这块地做什么,就动了将餐厅重新开起来的念头。不过她现在没有启动资金,只能将这件事情放在一旁,继续老老实实地种田养鱼。
——兢兢业业地当农民之余,她没忘记当初立下的小决心,试图在日常中潜移默化地让崽崽重新开始接受复健。
这天从1830号废星回来,千愿一边给崽崽喂奶,一边若无其事地开口:“崽崽,你平时睡觉的时候会穿衣服吗?”
“……?!”
崽崽显然受到了惊吓,脑袋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千愿被逗乐了,在心中偷笑,假装看不见,一本正经地继续说话。
“今天早上不是有几个雇佣兵来拿完成的订单吗,我刚好听到他们聊天了。他们晚上睡觉都不穿衣服,觉得这样很舒服呢。”
崽崽神色呆滞,日记本中清楚地记录了他的心理活动。
【岑寒大为震惊。】
【岑寒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幻听。】
【岑寒看着玩家无辜又天真的表情,陷入沉默。】
“……是吗。”他干咳了一声,耳尖因羞耻泛起淡淡的红,说:“我不太习惯……那样。”
千愿又说:“家里暖气开得这么热,你平时穿得厚厚的,躺在被窝里,难道不会感觉闷热吗?”
崽崽再次顿住,眸光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她。
【岑寒不知所措。】
【岑寒有些紧张。】
【岑寒心想:她难道想让我跟那些雇佣兵一样裸睡吗……?】
日记本再一次把崽崽的想法记录下来,千愿给游戏系统点了个赞。
——她小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看见过这么一个言论,说是如果你想要别人为你做一件事,就先问他能不能做一件更麻烦的事,然后再退一步,这样他们答应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
年幼时的千愿曾亲自测试过,那时她对钱没什么概念,还特别嘴馋,放学时看到别人吃棒棒糖,自己也想要。从网上不知道哪个企鹅群里看到这个理论,就大胆向父亲开口,张口就要两百块钱。
千意诚那时机票因天气问题不得不延误,正忙着打电话和机场那边沟通,听她要钱,干脆利落地从钱夹里抽出两张大钞,也没问一句拿去做什么。年幼的千愿拿着红彤彤的钞票,很是茫然,最后跑去便利店买了个两块钱的棒棒糖,抱着一小袋店主找的零钱回来。
崽崽紧张到眼睫不停乱眨,千愿继续装作没注意到,游戏小人乌溜溜的眼睛贼兮兮地一转:“崽,你看你额头上都开始流汗了,肯定很热吧。这栋楼的暖气开得那么高,在家里别穿那么多呀。”
岑寒越发懵了,干巴巴地吞咽一下,喉结上下一滑。
……她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那张哇哇大哭的婴儿照被小幽灵裱了起来,放在她的床头,当作装饰品。她已经把自己看光过了,又把自己视为幼崽,或许对再看光他一次并不觉得抵触——她是个幽灵,兴许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关心他罢了。
可、可是,虽然小幽灵不这么认为,但他知道自己是个男人。让他在她面前像个幼崽一样光着身子在家里乱跑,那他不如就地找个洞钻进去算了!
与小幽灵谈论这些事令他的头皮都开始因羞耻而发麻,岑寒的脸烫极了,深呼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试图委婉地扭转她的想法,就看见她从身后拿出了一个购物袋。
“崽崽,我给你买了几套短袖的睡衣裤。”
小幽灵抱着购物袋,笑眯眯说:“材质摸起来都很舒适,你晚上穿它们睡觉肯定能睡得香。等下洗完澡,就换上给我看看吧~”
——短袖的睡衣裤。
原来不是想让他……
岑寒松了口气。
但那口气尚未完全吐出,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忽地一滞。
……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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