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锡安坐在山顶的一棵大榕树树荫下,俯视着比尔吉沃特。
他双手放在一对枪上,手指摩挲着黄铜的纹路。
黑雾卷过屠宰猫码头,吞噬着途经之处的一切。
蚀魂夜比预想中提前了几个小时降临这个海港城市。
数不尽的火光落入了黑暗。
翻腾的雾气幕天席地。
火把一个个渐次黯淡,直至熄灭。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他听不到垂死的惨叫声。
只有一个光点炯炯如常。
惨绿色的光芒毫不费力地洞穿了黑雾,看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那是恶灵的腐败之火。
卢锡安见状登时心跳加快,全身血液仿佛沸腾起来。
他疾奔下山,踏着碎石山路来到了盆地。
一具尸体躺在高草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瞪大——一对墨黑的晶球死盯着无月的天空。卢锡安继续向前追去。
直到发现了第五具尸体,他才停了下来。
老人的脸孔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衣衫褴褛。
血肉剥离。
伤口是镰刀造成的,卢锡安不可能看错。
他换了个方向,循着一路上的尸体来到了一处陡坡下。
他在繁密的树丛间向上攀援。
还没接近山顶他便听到了惨叫声。
黑雾溢满了山顶的空地,许多畸形的形体在浑浊厚重的雾气里无常地隐现。
一群岛民惊慌失措地朝悬崖跑去——葬身大海无异于解脱。
雾气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吞没了。
狂乱的暗影扑向可悲的灵魂,将死的哀鸣加入了不洁的合唱。
他举枪瞄准了翻腾的雾气。
一队尖叫的恶灵从中涌出,挥舞着幽影的剑刃,张开满口尖牙向他冲来。
枪口射出一道净光,屠尽了受诅咒的恶鬼。
卢锡安被枪火震得后退了一步,靴子的鞋跟已经探到了悬崖边缘。
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
山下的阴影中,暴戾的大海与碎石累累的海岸反复冲撞。
无数灵魂的齐声哀嚎中,一个笑声出奇刺耳。
卢锡安转过身,双枪架稳了不断接近的浓雾。
臃肿狂烈的雾中亮起一星火光。
卢锡安将一把枪收回枪套,手伸进皮大衣里,摸出了一颗粘土炸弹。
炸弹有拳头大小,粗糙的外壳上有一个记号——比尔吉沃特的老武器匠到底有没有骗他,现在就是验证的时候了。
他振臂一甩,炸弹凌空飞出,升到最高点时,他抬手开了枪。
空中炸开了一朵银色的云。
粉尘在半空中涡旋升腾,在致死的黑雾中挤出了一小块闪亮的凝滞空间。
黑雾破开一处缺口,锤石站在那里,脚下是一个年轻女子。
链钩剜进了她的身体,正将她的灵魂剥除,让她在剧痛中拼命挣扎。
古旧的灯笼开始燃亮,魂锁典狱长将它举了起来,开始亮起。
女子毫无生息的身体颓然倒地——监牢里迎来了又一个新的灵魂。
魂锁典狱长枯朽的皮肤罩在破烂的蒙头斗篷下,手里的灯笼隐隐照出他身上仍然残留的皮肉。
荒芜破败,毫无情感,却又带着一股虐待狂的狂热气息。
跟同类一样,他轻缓地飘起来,窸窣的法衣内传出饱受痛苦的呻吟。
锤石将头抬高了半寸,卢锡安便看到他露出过分尖利的牙齿,阴森地咧开期待般的笑容。
“新鲜而有趣的灵魂。”锤石的话音囫囵不清,仿佛在嘴里正咂摸着一块鲜肉。
卢锡安半跪在地,开始复述净化的咒文。
为了接下来的战斗,他必须心坚如铁。
这一刻他已经在脑海中假设了千万次,而当锤石真正到来时,他仍感到口里发干,汗水打湿了手心。
“你杀了赛娜。”他站了起来,昂起头说。“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赛娜……?”锤石的喉头咕咯怪响,像是有人在水中说话,又像是死囚在绞索捆紧时的呼号。
“我的妻子。”卢锡安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因为每多说一个词都会让锤石更容易打败自己。
悲痛的泪水涌进他的眼睛,所有的雄心和理智都被冲走了。
他拉起项链上的挂盒,抠开盖子,举在面前,要锤石看清楚他所失去的人。
锤石龇着青光闪烁的针牙,伸出枯黄的指甲敲了敲灯笼罩。
“我记得她。一个鲜活的灵魂,远未荒芜冰冷。准备经受折磨的她,却满怀新生渴望,在她心里开放。新鲜的,崭新的,春天的花朵。让人随意摘取,毁掉所有的美梦。”
卢锡安端起双枪。
“你要是记得她,想必也会记得这个。”
破烂斗篷下的森森利齿,头一次结巴起来:“光的...武器。”
“光给黑暗以苦痛。”卢锡安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将所有仇恨都要挤进手中的武器。
“稍等……”锤石还没说完,但卢锡安已经不想再等了。
他没有瞄准便扣下了一对扳机。
爆燃的纯净之火瞬间吞没了魂锁典狱长,他的惨叫声在卢锡安听来不啻仙乐。
但是,惨叫突然变成了汩汩响动的大笑。
锤石周身有一圈暗淡的光轮,将火焰完全隔绝在外面,自己毫发无损。
他一边笑着,抽动灯笼收起了光轮。
卢锡安再次开枪,枪火骤雨般飞射出去。每一枪都直取要害,却没一枪正中目标。
灯笼外的一圈黑光将所有攻击都消解于无形。
“是的,我记得那武器。我从她的心中通晓它们的秘密。”锤石说。
卢锡安僵住了。
“你说什么?”
锤石狂笑,像是锉刀剐蹭的噪音。
“你竟不知道?重生教团对我如此了解,你却从未怀疑过吗?”
卢锡安感到腹中有一坨冰冷的恐惧。他从来没感受过的恐怖快要把他逼疯了。
“她还没死。”锤石扬起灯笼说。
卢锡安看到那里面有无数灵魂正受尽煎熬地翻滚着。
锤石微笑着说:“我剥下她的灵魂,保存在此。”
“不会……我看到她死了。”
“她在我的灯笼里,一直尖叫。”锤石的嘴里挤出一个个字,飘近卢锡安跟前。“她无时不在受着甜蜜的折磨。来,你能听到她吧?”
“不。”卢锡安呜呜啜泣着,赛娜留给他的手枪掉在了蟒桥的地面上。
锤石绕着他转圈,皮带间的锁链蛇行而出,渐渐缠紧了卢锡安的身体。
弯钩划破他的风衣,向温暖的血肉探去。
“憧憬是她的软肋。爱,则是灭顶之灾。”
卢锡安抬起头,看着锤石毁废的脸。
一双空空如也的眼眶,像是通往虚无的黑洞。
无论锤石生前曾经历过什么,都不再有半点残留——没有同情、没有仁慈、更没有人性。
“凡人,死亡和苦难至大。”魂锁典狱长将手伸向卢锡安的脖子。“无论逃往何方,死亡不变。但在那之前,你还要过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