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张真人的烦恼的喜悦
像这样与别人诉说烦恼,对于张千衍来说还是头一次。
她一直都被自己的师尊,也便是当今的大黎国师,当成下一代国师来培养,学的也多是治国之策以及法理。
因为历史遗留的缘故,在经过漫长的演化,她们这一脉阴阳术士,反而更像是儒法结合的意味。
又或者说,她们是一群学会了阴阳术的法学士。
按理说,她这个地位身份,比起天璇圣地的圣女也不遑多让,不会有也不该有烦恼才是。
至少她绝不会因为外物而感到忧扰,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应该是来自于她自身。
就如同在追捕剑南斗一事上犹豫不决。
当然,此刻的张千衍,并未与顾游倾太过相熟,只是因为刚刚有了一些朦胧的模拟记忆,认为此人比较亲切罢了。
她当然也不会再谈起关于大黎皇室与妖族之间的博弈。
也不会谈及剑南斗之事,因为这些与他无关。
她的烦忧也不止有剑南斗。
她与林喜人便是两个极端。
小喜师姐忧虑的从来不是那种宏大的东西,她在意的东西很小。
而张千衍的烦恼……
“顾公子觉得当今的大黎如何?”
一上来就谈家国吗?
不愧是国师继承人。
“国力强盛,百姓丰衣足食,藩夷无有敢进犯者,虽偶有妖邪作乱,但也可称民殷国富,太平盛世也。”
张千衍莞尔,听着顾游倾对大黎的印象,眉宇间隐隐透露着一丝自豪。
极有可能继任大黎国师的她,自然对大黎的繁盛感到与有荣焉。
自幼便被师尊教导以家国为重,以至于她在很大程度上将大黎的繁荣看得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现在听到了有人夸赞大黎,自然感觉像是被夸奖自己干的不错一般。
终究还是少女,听见这种说法,不由得心情也有些愉悦起来。
就连元婴上的伤也轻缓了许多。
她的师尊,身为大黎国师,是那种严肃且不苟言笑的类型,平日里哪怕她做的再好,也得不到几句夸奖。
有时候一些和善的师长倒是会夸她两句,但每每这种时候,都会被她的师尊反驳。
表示作为她的弟子,作为大黎的国师继任者,她本就该如此优秀。
甚至于觉得她做的还不够好,她还能做的更好。
久而久之,她便再也听不到夸奖。
哪怕她完美地完成了师尊交代的任务,换来的也只是师尊加量不加价的殷切期待。
师尊她似乎,想要将她培养成一个比她自身要更完美的“大黎国师”。
在这一点上,她与李清慕也是两个极端。
李清慕本性肮脏,却在极尽赞誉中成为天璇圣女。
张千衍努力又奋进,却得不到任何一句夸赞。
世事无常,她也从未抱怨什么,这是她的身份带给她的代价。
渐渐的,她的荣辱感,便不再以自身为主体。
而是转嫁到了那个由她们这一脉阴阳术士极力打造的泱泱大国。
从某种意义上,大黎相当于她们的孩子。
当大黎繁荣,强大,她们便会为此而感到喜悦,反之则会失落,并推行新的政策去改变。
顾游倾看着张千衍的笑容,不明白自己哪一句话如此讨她喜欢。
但不得不说,将青丝散落后的张千衍,那种飘渺的道韵越发少了,更显几分娇俏。
她稍稍反驳了一句顾游倾:
“祓魔司不会容忍妖邪在大黎境内作乱。”
顾游倾自然同意,但从宣城当时若羽妹妹引发的灾祸来看,祓魔司无法顾及到大黎的每一处地方。
也许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顾游倾的缄默,张千衍小声找补道:
“大黎已经在想法子提高祓魔司武人的待遇了……但毕竟祓魔司死亡率高,来的人也不多。”
张千衍平日里是一个寡言之人,倒是谈及有关大黎之事,便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浑然没有与顾游倾有半分生疏之感。
但他总觉得,此刻的张千衍虽然神采奕奕,却总有些怪怪的味道。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也许是接触的太浅。
“例如祓魔司战死武人的家眷,大黎都会分配宅子做安置房,也会寻谋生路子给他们,他们若是有什么开铺子的申请,户部也会优先给他们通过……”
张千衍正在认真地向顾游倾描绘大黎对祓魔司武人的优待。
她的神情,就像在展示自己的珍贵宝物。
浑然不像先前那般忧愁的样子。
望着那双眸发光,甚至于不自觉地前倾着身子靠近自己,想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些的张真人,顾游倾一时间觉得,也许他该做一个听众。
至少现在的她,很开心不是吗?
谁向他人分享自己的宝物时,是愁眉苦脸的呢?
但当她将这个宏图霸业讲完后,她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顾游倾觉得自己不能再任由她讲下去了,只得打断道:
“既然大黎似真人口说所说那般繁盛,真人又因何而忧扰?”
张千衍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游倾心中暗道了一声得罪,但若是不这样打断,大概今日过完,他都无法得知张千衍的烦恼。
只要你不动手去解决,问题便永远存在。
张千衍愣了愣神,终于回想起来自己与面前这位充当了老半天听众的顾公子交谈所为何事。
一想到忧扰自己之事,她的神色便有些迷茫起来。
与模拟剧情中的迷茫神情是何其相似,顾游倾于心不忍,但只得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是替张真人解忧所必须要承受的。
“呼……”张千衍深吸了一口气,口诵一句道号。
再次恢复成平日里的清冷样子。
她开口道:
“顾公子可知,大黎皇都,天牢一年会关押多少犯人?”
“大黎国泰民安,更别说是皇都,天子眼下恐怕无人敢犯事吧?顾某猜测,大概不过百人?”
张千衍嘴唇微动,犹豫片刻后,说道;
“果然,顾公子也猜错了。”
“还请真人教我。”
张千衍神色变得肃穆,正襟危坐道:
“大黎皇都,天牢去年关押一千零一十二人,平均每年也是近千人,且数字在逐年增加!”
一千多人?
那可是大黎皇都的天牢!
天子脚下!
能被关进天牢的犯人,所犯之事绝对不小。
先前在宣城,顾游倾和李清慕在宣城郡府也翻查过卷宗,每年入死牢者也不过两百余人。
怎么大黎皇都反而比偏远的淮南道还乱?
“大黎皇都这么乱?”
“非也,有虎贲将军的虎贲军在,皇都根本乱不起来。”
“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被打入天牢?”
顾游倾的疑问,很大程度上也问出了张千衍的烦恼。
她神色有些恍惚,缓缓开口:
“贫道也想不明白这件事,但贫道亲手抓过一名犯人……嗯,他已经被斩首了。”
张千衍的视线放空,回忆开始涌入她的大脑。
“那人的名字,贫道已经记不得了,贫道只记得在天牢审问此人时,他说过的一番话。”
“此人是一位二境的武人。”
张千衍开始给顾游倾诉说了一个故事。
那天,张千衍奉师尊之命来到天牢,帮忙审问一些难搞的犯人。
刚好当时,这位武人被祓魔司的武者们押送进天牢。
她问了一下此人的入狱原因,得到的答案是:杀害了一名女子。
仔细翻开此人的卷宗,张千衍发现了一些古怪的事情。
首先,此人最初的罪名,并非是杀人罪,而是因为犯了奸污罪。
大黎重典刑,对任何犯有奸污罪的男子,都是一个处理方案:斩。
没有别的可能。
而因此,也便导致了犯了此罪的男子,没必要送入天牢关押,直接斩首便可。
又方便又省事。
但他却偏偏又被送入天牢,理由竟然是在被告发奸污罪后,又将那名女子杀害。
翻看卷宗,张千衍了解到了事情的原貌。
那日,这名二境武人与好友在酒楼喝酒,因为喝得尽兴,便多喝了一些,临近夜晚时已醉眼迷离。
他本打算就这么回家的。
可他却恰好见到了,刚从情夫家中走出,趁着夜色准备离开的王寡妇。
那日天气闷热,加上本是也是个妖媚性子,刚运动完的王寡妇也便没有披上褂子,夜色中便被该位二境武人撞见了。
酒意上头,他二话不说便将王寡妇抱起扛到了瓜田。
瓜破虫鸣,眼前的烂摊子让中途酒醒的他如遭雷击。
他自然记得大黎对奸污罪的用刑手段。
若是王寡妇将其告发,他难逃一死。
那日,他在瓜田里跪了半宿,表示自己喝酒误事,恳求王寡妇放过自己一马。
并愿意交出自己所有的家财,献给王寡妇。
此时此刻,相较于家财,显然性命更加重要。
他是个单身男子,又是个二境武人,平日里积攒的银钱也不少,足以让王寡妇与她的情夫享用下半辈子。
可她却是个刚烈性子,表示自己虽然是个寡妇,却也有了意中人,眼下她已不洁。
并要将他的恶行告知官府。
他一听便害怕了,哭喊着恳求王寡妇原谅,并表示会再弄一些银钱来献给她。
可王寡妇不为所动,死活说待到天亮便要将他告发至官府。
该二境武人怨怒攻心,心想既然好言劝不动,家财打不动,便再次对王寡妇进行施暴。
王寡妇疯狂反抗。
而这一次,他没有收住力,专属于二境武人的千斤气力,之于王寡妇,便如台风对小草。
王寡妇当场身死。
而他也因为闹出的动静太大,被人发现。
最后送入天牢。
他难逃一死,面对张千衍的提问也没有丝毫畏惧与悔过之心。
他说:她就不该反抗,也不该选择告发我,若是她选择隐忍,完事后,我自然就会放她离开。醉酒是我的错,但她在半夜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难道不是在邀请我?
他的话里话外,透露着一股哀暮的死气,也对,他本来就该死了。
他说的所有说辞,也就变成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他的意思便是:虽然他有错,但她不该选择告发他,那样的话,她也便能活命,她应该安静地接受他的强爆。
他的一番话使当时的张千衍颇感惊骇。
她无法相信,这是在她,在她师尊治下的大黎出现的思想。
而且还是在皇都内!
在他说出这样的话前,张千衍甚至无法想象世间还存在着这样狠毒之人。
“扪心自问,若是贫道与他调换身份,也许很有可能也会为了活命而不择手段……”
张千衍眼神落寞。
她的荣誉来自于大黎,那么,忧愁自然也来自于大黎。
她无法理解,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人,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
不管是对这个二境武人,还是对那个王寡妇来说,这都是一场灾难。
顾游倾大概明白了张千衍此人。
也有些了解了先前发现的异样的违和感来自何处。
此人,很空洞,空洞到心中似乎只装着大黎。
与其说是对此案的不理解,倒不如说是对自身的质疑。
她不明白她师尊以及她所做的事,究竟是否完全正确。
这一点,与她追捕剑南斗一事如出一辙。
“顾公子,贫道想听听你的意见,此事中,到底是谁做错了?”
“是那位二境武人?还是那王寡妇?”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张千衍也便不再犹豫,径直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虽然对方并不一定能够让自己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但至少能得到一份参考答案。
一份不同于她的师尊、师长、以及大黎那些人的答案。
她并没有太过寄希望于顾游倾,最起码,说出口后,她心底也舒畅了不少。
而顾游倾的一番话,却是让张千衍这么些年来的坚持,开始产生了动摇。
作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青年,顾游倾见过这样的案例简直数不胜数。
也自然见过无数有关的评论。
但其中有一条他个人颇为认可。
顾游倾对张千衍说道:“若是不算醉酒奸污一事,他们谁都没有做错。”
都是当下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做出的合理选择。
“嗯?”张千衍有些懵,这算是什么答案。
肯定有人错了。
顾游倾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顾某并未是替奸污罪开脱,而是想对真人说,导致此件惨事发生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法。”
“法?”
对不起,这两天天天加班到十二点,下班回来真没时间码字,昨天凌晨三点才码完,然后八点多又起来上班,昨夜又加到十二点,连加了三天班,感觉人都要飞升了,给大家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