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妙妙在镜前摘耳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手上一时没拿捏好力道。
“嘶。”
银钩子戳到了耳垂的皮肉,平日里不疼,这会儿子,却像是针扎似的叫人难受。
隔着透光的云母屏风,隐隐的能瞧见她弓起身子。
“苦肉计?”
崔永昌嘴里玩笑,却还是赶忙过去,扒在她近前,要帮着查看。
曲妙妙本就委屈,又听他还拿玩笑的语气说什么苦肉计,心里越发的不喜。
拂开他的手,曲妙妙拍打着衣角。
睇目同他说话:“你有案子审我?可是巧了,我这儿也有一桩案子,要拿你来审。”
“审我?”
崔永昌面露诧色,原地打了个弯儿,歪在临墙的一张玫瑰椅上,稍有仰头,好奇地问她:“你跟母亲两个盯了我月余,门儿都少出,我多大的本事能犯案给你来审?”
曲妙妙盯着他看,又觉这人态度自在,应不似做过什么亏心的事。
得辛氏点播,这人的一举一动她都了解一些。
他虽顽劣,然在男女之事上,多少还守着些底线。
吃酒置气虽是常有,但狎.妓,赌钱这两样陋习,却是从不沾染。
加之,崔永昌性子古怪,三两句话不对付,就要撂脸子走人,外头那些女人便是有心要攀附上来,十有八.九也要被他的怪脾气给吓的断了心思。
又想起,前些时候他随冯家那个去给一个戏子吊唁。
曲妙妙眼底明了,唇角渐渐舒于平缓。
也不直白求证,她只语气淡淡地道:“映悬今日与同僚一道出门,恰在城西宛子坡与你打了对面。”
后面的话,曲妙妙没有说尽。
崔永昌先是一愣,又在心里大骂小舅子是恩将仇报的狼崽。
自己一门心思的使力气在他身上,他不念着恩情在他姐姐面说些好话也就罢了,竟还胡诌谣言来污蔑自己。
“我当是什么呢。”崔永昌赔着笑脸,扶她坐下,嘴里低低地抱怨:“映悬那臭小子,怎么在你跟前也敢浑说?”
他言语切切,半真半假地说着随口捻来的奉承话。
“我夫人貌若天仙,这会儿就是嫦娥冲我招手,我也断不会过去。”
又道:“旁人同我不亲近,但你是最了解的,我老实成性,只是嘴馋,贪几杯薄酒罢了。”
曲妙妙乜他,冷冷一笑,听他继续往下说。
崔永昌舔舔嘴唇,接着道:“宛子坡那处是冯承业的一个外室,他老子给他相看了媳妇,岳家是个六品京官儿,品阶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又要后院干净,又颐指气使地提了一堆要求。”
“从前吃醉,他那儿子认我一声干爹,如今他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求到我跟前的。”
曲妙妙皮笑肉不笑道:“他没摊上个好说话的岳家,你倒是上心起来。”
当初嫁他那会儿,曲父也不过是个从四品守城京官儿。
后来,曲家得宣平侯府提携,才有了如今的前程。
他方才那几句话,倒像是有意捎带曲家,顺带讽了她的小性儿。
“你又多心。”崔永昌摇头道:“你既知道那些人跟我无关,偏要生气,也只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他不过是帮朋友照拂一下家眷,又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风,墨色之中,豆大的雨点子沉沉地砸在檐下。
雨声嘈杂,响的人心烦。
“添堵?”
曲妙妙猛地起身,与他四目相对。
她身量娇小,挺起胸脯站得笔直,也要仰脖子看他。
只是,打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得威厉。
“你不顾及家里名声,今日去给戏子泣血稽颡,明日又满心满眼的替旁人养儿子,不论好坏亲疏,只管往自己跟前包揽,那会儿子你可曾记得‘添堵’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凡世家大族,子弟儿郎,便是纨绔一些,也知道在往来言行上收敛。
他是崔家独子,日后必是要承袭爵位,阖府上下,也没指望他有什么手腕资望。
但三教九流这些,合该是远着些,也少叫人在背后瞧轻了去。
俗话说骂人没得好嘴。
曲妙妙也是气急了,才说出‘泣血稽颡’一词。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太过伤人,抿紧了薄唇,想着再说两句软话缓和。
崔永昌这会儿子倒是反应机敏,当即怼她回去:“世人皆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嫌外头那些下贱,也没见得自己高贵到哪里去。”
这回,他是真的有心拿曲家身份说事。
“你这话当真?”
曲妙妙唇色惨白,不知是外头的雨大了,寒气从窗边潲进屋里,她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打颤,眼睛也微微眯起。
话已出口,这时候反悔岂不打脸。
崔永昌脖子一梗,瞪着眼睛斥她:“好大的脸面,我竟说不得你了!”
他态度蛮横,比外头胡乱撕扯的风雨还要霸道。
一声惊雷劈下,雨势来的越性厉害,紧随其来的一道闪电打下,映着外头暗紫色的天,曲妙妙脸上泪痕盈湿。
自成亲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落泪。
灯烛炸开灯花,噼啪一声,不大的动静,却比外头的惊雷还要清晰。
“打雷而已,怕……怕什么?”
崔永昌磕巴地开口,给自己寻了个台阶。
他忐忑地伸手,将人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别哭了,方才是我说得严重了些,也怪你气我,你若是乖乖的听话,谁舍得说那些来惹你伤心。”
指腹抚过她的面腮,他身上依稀能闻见淡淡的药味。
往日,这药香味教她安心。
他身子弱,需常年抱着药罐子过活。
好在公婆和善,这人虽是脾气暴躁,却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两口子过日子,便是有些龃龉,但也算恩爱。
然今时今日,那熟悉的药香却变得闻之呛鼻。
呼吸间,竟教她胃里苦味翻覆,泛着阵阵难以靠近得恶心。
原来,在他心中,自己与外头那些下九流的女人们,是一个样子。
“你别碰我!”曲妙妙掩面抽泣,狠狠地将他推至一旁。
也不管外头滂沱大雨,冒着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
“阿娪!”崔永昌出声喊她。
房门大开,冷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子进屋,眨眼间就湿了门脸一片。
不远处的廊子底下,路喜提着那只聒噪的画眉,正跟宝妆两个商量要不要往点春堂报信儿。
忽见一人影出来,路喜以为是他家少爷,丢了鸟笼子撒腿就追。
等到前头光影之处,才瞧清是一抹撞色。
又忙喊了宝妆、宝梅两个,连同院子里当值的十几个婆子丫鬟,擎了伞,散出去找人。
崔永昌在雨里走了几步,风刮在脸上,是针扎似的凉。
众人不敢叫他淋雨,求爷爷告奶奶得好说一通,才把人劝了回去。
他身上湿透,也顾不得,又拧眉瞪眼的要喊了外头的人一道去追。
路喜拿干衣裳给他来换,劝道:“我的爷,您当时压些火气,使得着如此?这会儿把人气跑了,才知道心疼?”
崔永昌伸手夺了衣裳,也不叫他伺候,恶狠狠地踹他屁股:“到墙根儿站着去,爷的事儿,要你多嘴!”
他胡乱穿了衣裳,又不放心。
勾勾手,把路喜叫了回来:“这会儿还没回来,你打着伞,去前后门问问,是不是过知府衙门去了?”
路喜点头应下,临出门,还皮痒的多嘴一句:“瞧瞧,教我说着了吧。”
话音未落,就打里间飞出一截儿木头,叮呤咣啷的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最后被门槛拦下。
路喜定神去看,才瞧清楚,这是盼的急了,把窗户撑子都卸下来了。
这边火急火燎的找人,曲妙妙却早就换了绵软的衣裳,在炭火炉子跟前暖身子了。
春姑姑端来冒着热气的红枣姜汤。
辛氏亲手接过,放在一旁小几上,贴贴曲妙妙的身子,和声道:“心肝儿,快擦擦眼泪,把姜汤吃了。你身上来事儿,又淋了雨,为那混小子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嗯。”曲妙妙泪眼婆娑地点头。
又怯怯地张臂,环在辛氏腰身,眉眼委屈,嚅糯地喊了一声:“娘亲。”
她与生母不睦,父亲又一心偏在柳姨娘母子身上。
嫁来了青州,得辛氏宠爱,她才知道旁人有爹娘老子护着是什么个滋味。
平素她对崔永昌忍耐迁就,说没有辛氏的缘故,那是假话。
她虽是儿媳,但在辛氏跟前,比女儿也不遑多让。
方才,她哭着跑出来,原是想寻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脚下却像生了眼睛,没两步便来了点春堂。
竟像是母女连心,辛氏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偏今夜雨大,反倒叫人把窗子大开。
她一进门儿,里头就瞧了个正着。
知道她受了委屈,辛氏一下又一下地摩挲她的背脊,“我的儿,可别哭了,瞧着叫人心疼,明儿我亲自抬家法过去,先打他三十棍子,再叫他给你作揖赔不是,后头你俩如何处置,只依着你的意思。”
“你且自在行事,万事有我给你撑腰。”
辛氏这话宽心,越性哄得曲妙妙眼泪涌了出来。
一直到了后半夜,香雪堂那边都找疯了去。
春姑姑才打了发人,不紧不慢的过去传话。
崔永昌在庑郎底下听到的消息。
他手中擎着伞,半个肩头已经淋湿,发梢沾着雨水,沉甸甸地聚成条绺。
“她在母亲那里?”
路喜也是满脸雨水,因骑马往知府衙门跑了一遭,衣衫尽透,扬声回道:“可不是么,咱们净惦记着瞒了夫人,独没想到少夫人往那儿去了。”
等回了屋,路喜才想起来,方才小红还交代了一句,又道:“少爷,春姑姑还说,夫人气得厉害,明儿一早就要请家法来,要不……您先出去躲躲?”
崔永昌满心的愧疚,听得他这句,霎时变成了满腔愤懑。
磨着后槽牙道:“她是告状去了!”
路喜赶忙分辨:“您怎么又说风就是雨,再要生事,真真是要挨板子呢!”
崔永昌把人撵出去,又推窗户骂道:“我呸,挨板子?你当我怕?”
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自己找了她一夜,她倒好,还要去母亲那里告状!
活该她哭!
崔永昌嘴上说得厉害,心里却还是怕的。
在床上翻来覆去,忐忑了一夜,也没怎么好睡。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就打发人去那院探听消息。
春姑姑揪了路喜出来,啐他:“贼头贼脑的猴子,是给你主子做先锋来了?”
路喜一边护自己的耳朵,一边赔笑道:“好姑姑,您不疼我,也该疼疼少爷呗。”
因他老子娘的关系,春姑姑拿他当半个干儿子疼,路喜也不生怯,皮头皮脸的给主子讨情。
“昨儿夜里,少夫人冒雨出来,少爷当时就悔了,打发我们去找还嫌不够,自己又顶着瓢泼也跟出来。”
“大半夜的,我还跑了趟知府衙门,灌了两腿肚子泥汤回来,也不让歇就又给搡出去找了。”
“少爷是什么性子,旁个不知道,您心里还不是透透的,他嘴硬心软,加上呛了火气,拌两句嘴,悔了也改了。好姑姑,您就跟夫人求个情,饶了少爷这回吧。”
春姑姑拍他后脑海,笑骂:“你这皮猴,吃了什么迷魂汤,这么上心的来给你主子打谎话?”
“您仔细手疼。”路喜笑着揉脑袋道:“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说的句句实话。”
他有忠心,春姑姑看着也高兴。
又骂两句,叫他回去传话:让崔永昌好生反省,再揣着诚心过来,当着他娘的面,给他媳妇赔个不是,这顿打才能饶过。
路喜回去,盏茶的功夫,崔永昌便臊眉耷眼的过来。
辛氏居高临下地睨他,连屋里都没让他进,站在台阶说话:“怎么,你私下里骂她还不够,还要当着我的面呈呈威风?”
崔永昌是最怕他娘,只这一句,他就浑身打了个激灵。
胆怯地抬眼皮,朝辛氏后头那人身上去看。
她换了昨儿那身红蓝撞色的披风,一身淡黄泛绿的贴身裙子显得有些单薄,低着头,倚在春姑姑肩头绞帕子。
自己一夜未眠,瞧她那憔悴模样,大略也是没睡好。
“嗯?”辛氏观他动作,叱责道:“骂人的时候厉害,这会儿竟哑巴了!”
崔永昌忙到:“儿子不敢。”
“不敢?”辛氏冷笑:“她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疼的好人儿,你连她都要骂,下回是不是也要把我这个当娘一道饶进去才是!”
“母亲言重,当真是折煞儿子了!”崔永昌慌忙跪下,给辛氏磕头。
昨夜大雨,院子里虽已经打扫干净,但青砖缝里还洇着雨水。
不过片刻,他膝盖便沉色一片。
辛氏把曲妙妙拉来,当着他的面道:“你也别这会儿怯生生的不敢发作,你昨儿骂了你媳妇,合该着今儿要给她赔不是才对。”
崔永昌抬头看了一眼,抿直的嘴角微微扬起弧度,起身给曲妙妙作揖。
“夫人,昨儿是我发昏,便是看在母亲的面儿上,你且饶我这回吧。”
没等曲妙妙回答,辛氏开口道:“你少打我的名声,你犯了过错,赔不是也是应该,至于妙妙饶不饶你,你们两个且回去扯清。”
听得‘回去’二字,崔永昌又作揖道:“好夫人,你就饶了我吧。”
辛氏懒得叫他们两个借势,甫才就领了春姑姑往书房去了。
旁边只有宝妆宝梅两个伺候,曲妙妙眼睑下敛,看他许久,终是没有说话,错开一步,领着两个丫鬟出去。
崔永昌教她撂了个没脸,因在点春堂这边,也不好发作,嘴里嘟囔两句,也领着路喜回去。
他只当把人哄回来,就跟往常那般,三两句话就又好了。
却不料,曲妙妙进屋头一样事,就是让宝妆宝梅将西厢那边收拾出来,搬了自己的东西过去。
“你还上劲儿是吧?”崔永昌拉她手问。
曲妙妙只冷冷看他,也不说话,甩开他兀自去了别处。
这一甩,就是几天光景。
冯将军寿辰临近。
新买的几个小戏子个个声如黄鹂,又有七盘叠凳,府里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独崔永昌一个,孤苦伶仃,跟前没有伺候的丫鬟,宝妆宝梅又跟主子一势,连穿戴衣物这些,都得喊了路喜进来帮着翻找。
曲妙妙忙的脚不沾地,连在香雪堂的时候都是少有。
崔永堵不到人,自己生了两回闷气,索性甩手丢开。
倒是没再吃酒惹事,自己在铺子里找了事由,趁着天还没热起来,日日过去照应。
他不在跟前碍事,曲妙妙乐得轻松,安排好了寿宴,便一心扑在了铺子上头。
抬眼,就到了做寿那日。
辛氏身子虽没大好,却也能强打着精神,坐下来与一众亲朋说笑。
来的也没外人,除几家交好的近邻,便是镇北军的诸位。
因平江府那两位的缘故,蔡知州虽已卸任,今日也穿着一身檀色襕衫,笑呵呵的一道上门。
“我当你要成仙,再不跟我们这些凡人往来了。前些时候听说小春天来,连家门儿都不肯进,原来是没找对人去请。”
辛氏拉着常氏的手往里头走,言语间却暗藏剑锋。
常氏笑吟吟地解释:“那会儿我身子不大好,孩子心里惦记,急着回家,这才没顾得上来给你磕头。”
常衎天资聪颖,一身好武艺尽得萧二爷亲传,是个少有得文武全才。
拿崔永昌比他,好比是萝卜见了人参,拿猫儿蹲在了猛虎畔。
偏常衎又懂事孝顺,只比崔永昌虚长一岁,就已经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如今越发起色。
辛氏挤着笑,拉曲妙妙到近前:“也是巧了,我也是这几天才好,亏得这孩子懂事,日日跟前侍奉,又要照顾外头,还满心惦记着我,得她一个,我竟像是又添了个亲闺女似的。”
常氏想儿媳妇都要魔疯,常衎独在这一样上死不松口。
他又是个有主意的,也不能像崔永昌这般,由着家里做主。
这一回,终是常氏输了三分。
后头萧二爷怕妯娌两个翻脸,忙出来说话:“我还以为这次来家,能跟大哥吃上两杯呢,他竟还没回来?”
他是崔家过继的二爷,虽没有改名换姓,但名字写上了族谱,也是崔家的正经主子。
兄弟两个一道长起来的,他待宣平侯,亦是真心。
辛氏虽不喜兄弟媳妇,却对小叔子和善三分:“太皇太后病歪歪的耗了一年,你哥哥一向孝顺,少不得到时候连你侄儿也要进京呢。”
萧二爷而立之年,却形貌昳丽,说话时音色淡淡,叫人只觉疏远:“永昌身子不好,依我看,还是得以养病为主。”
辛氏点头:“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京城时局波诡云谲,太后一没,宣平侯怎么回来都不成定数,好在盛夏将至,永昌这病也该重些。
外头人声嘈杂,冯家母女两个同镇北军几人也到了。
秦樱帮着招呼,在曲妙妙身边有说有笑。
伍倩倩瞧在眼里,笑着上前,也想露些脸面。
得辛氏点头,她如今顶了她老子的差,在城里一处木材铺子里从掌事做起。
虽还未混出名声,但多结识些贵人,总有使得上的时候。
岂料她一开口,就招了奚落。
在场的皆是世家出身,顶着祖上三四辈子的荣耀,多是不屑于跟她往来,加上她眼下又是望门寡,那些没出阁的小姐躲她都来不及,更别说亲近了。
伍倩倩落了个冷脸,面上羞得酱红,也不敢发作。
还是曲妙妙心善,过去帮她解围。
又胡乱寻了个理由,只说她身子不大好,叫人送她回去,才全了脸面。
回明月楼的路上,左右无人,秋彤才敢说话:“她当自己是谁?夫人还在呢,这府里什么时候轮到她当家做主了?”
话里的这个她,自然是指曲妙妙了。
伍倩倩面有凛色,秋彤继续煽风:“今日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她怕姑娘夺了风头,使法子打发了您,可不就只显自己的脸面了呗。”
“闭嘴!”
伍倩倩恼的牙关咬紧。
“姑娘好脾气,我却瞧不下去……”秋彤仗着自己有功,不死心的还要说下去。
“啪!”的一记耳光。
伍倩倩捏紧指尖泛起得红,瞪她一记:“我说闭嘴,听懂了么?”
秋彤从地上伏身,畏惧地抬头,应声如小鸡啄米:“懂……懂了……”
曲妙妙在女眷这边游刃有余。
辛氏与冯将军几人只夸她乖巧,外人总要看着些面子。
加之她性子又好,说话得体圆满,语气温温柔柔的,叫人不由的想要亲近。
没多会儿功夫,便得了十几个姐姐妹妹。
有将门出身的小姑娘性子直率,索性要拉她焚香结拜,还是秦樱拦着,才没闹出笑话。
再看崔永昌那边,更是一派宾主相宜的景象。
镇北军对崔家带着一层崇拜,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一口一个少爷叫的亲近。
勾肩搭背的邀他骑马,还说要他去营里常玩,到时候演武场耍花枪给他看。
崔永昌全部应下,大口大口地饮下杯中的酒水。
吃了个半醉,他借着酒意,将佳人堵在墙角:“夫人,他们都夸我各处都好,你别气了,也看看我呗。”
戏台那边正在唱《满床笏》,十一二岁的小戏子声音清亮,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得清楚。
曲妙妙后退半步,避开他说话时呵出的酒气,蹙着眉道:“前头热闹,还不快搀着世子爷过去听戏。”
她这话是说给路喜听得。
鲜少关切,满是疏离。
风从耳边吹过,浅浅地唱着委屈,两个人的衣摆被风吹起,薄薄的蝉翼纱贴在一起,红绿撞色,是再般配不过的了。
只是,这回她却硬着心肠不肯过来了。
“阿娪……”崔永昌膝上一软,整个人绵踏踏地倒了下来。
他双膝着地,似跪非跪,一双大手紧紧地揪住曲妙妙的裙摆,委屈道:“我醉的头疼,你瞧瞧我吧。”
曲妙妙冷眼看他,等路喜几个将人扶起,才淡淡地道:“又不是头一回了,你既是头疼,那且早些回去躺着。”
她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叫宝妆随着将他送回香雪堂去。
等她走远,瞧不见身影,崔永昌浑身卸了力气似地扒在路喜身上,酒也醒了,头也不疼了。
嘴里骂了一句‘讨嫌’,自己迈大步回去。
戏台上,郭家的七子八婿到齐,正演到团圆时候。
春姑姑笑着近前,把这事小声在辛氏耳边嘀咕一遍。
辛氏不嗔反夸,点着头道:“合该他招冷脸,我说这事妙妙做的极好。”
儿子翻脸就要骂人的毛病,不是头一回了,也该教他吃些苦头。
他凭本事把人惹恼了,自是要凭本事去哄。
冯将军当她夸儿媳行事得体,笑着附和道:“且只叫你一个人显摆了,只可惜我家樱哥儿是个女子,倘若是个小子,妙妙在京城地界长大,哪里还轮得着你得这便宜?”
辛氏笑着得意,又拉秦樱的手称赞,顺势把话题拉到了京城还未成亲的金龟婿上头。
做寿的戏唱了两天,镇北军离得近,转天夜里,冯将军吃过寿桃,就打马回去。
萧二爷两口子也被蔡知州请回家去,自作安排。
崔永昌心里难受,非要他大哥哥留下,说是要通宵吃酒。
辛氏怕儿媳妇不便,喊了曲妙妙到点春堂去宿,又将萧二爷家的事情大略讲了一回。
不料,兄弟两个竟在香雪堂里闹了一夜。
翌日清晨,曲妙妙从外头回来。
入目,便瞧见院子里的花草景观七零八落的秃了一片。
路喜怀里抱着她最爱的那盆翡翠兰,醉醺醺地瘫在地上,旁人过去要拿,他眼睛都睁不开,嘴里还含糊道:“祖宗哎,这个可不能打……”
宝梅好奇地蹲下问他:“这个怎么就不能打了?”
路喜应是没醒,紧紧护住花盆,板着脸,语气认真地叫板:“您再鲁莽,回头少夫人就真哄不回来了!”
曲妙妙嗤笑出声,摇着头道:“好啊,可知道谁是作祸的凶嫌了。”
没得她好颜色,就拿她的东西撒泼使气。
威胁谁呢?
崔永昌睡到下午才起,出门见外头一片狼藉,也吃了一惊。
着路喜去问,也只闹明白了前半夜的事情。
又寻守门的婆子过来,才惊觉自己夜里好一顿乱砸,大哥哥劝了一夜,也没拦住,一早蔡家来人,大哥哥才走的。
崔永昌看着满目疮痍,只觉得耳畔风雨大作。
满院子的芍药牡丹,七横八竖,红灿灿的八宝富贵花连叶子都没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儿,在泥里打着摆子。
这些,可都是她平日上心的东西……
崔永昌这厢懊恼不已,另有一人,却跟他是一般滋味。
芙蓉街上的辛家当铺里,朝奉在前头唱当估价,小伙计端着笑脸儿给大宗主顾奉茶。
后头花厅里却是一片肃杀。
此处掌柜姓铜,青州本地人士,长乎脸,细目豪眉,身量瘦高,瞧着像是个教书的先生,实则却是辛氏手下最器重的几个掌事之一。
这会儿,铜掌柜坐在圈椅上,神色冰冷,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手边的几本账簿。
那账本子许是有些年岁,靛青的封页斑驳的脱色。
页面揭过,映着外头天光,还能瞧见书虫被流动的风扬起,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霉味。
香几的另一侧,坐着绸缎铺的宋掌柜,身材矮矮胖胖,瞧着一脸慈善模样,这会儿却耷耸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人。
“啪。”
账簿落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将宋掌柜吓得浑身哆嗦。
宋掌柜的媳妇是铜家的姑奶奶,他本就害怕他这个大舅兄,眼下自己有过,更是胆战心惊。
铜掌柜斜眼睖他一目,开口骂道:“好糊涂!你就拿这个去糊弄她?”
这上头烂账一笔添做一笔,连半点儿润色都没,若是放在东家面前,府里那杆子八十二斤的关刀,可就劈下来了!
宋掌柜怕的腿肚子发软,说话带着哭腔:“伍爷待我有救命之恩,当年在马赣河上走商队,要不是伍爷,我早就做了那群悍匪的刀下鬼,伍姑娘求到我跟前,我若不应,我还是人么!”
“伍爷待你有恩,你就能做对不起东家的事情?”铜掌柜嗤声道。
那少夫人明摆着是东家选定了的继承人,又是个能当家主事的性子,多半年来,酒楼茶肆在人家手里经营的越发红火。
年后,少夫人初接手当铺,自己也曾跟她打过几回交道。
行事稳重,聪颖过人。
是个能指望上的好东家。
不成想,这个糊涂蛋,明知自己以后要在人家手底下讨饭吃,却先将人给得罪了。
宋掌柜拍着大腿道:“我也后悔啊!舅兄你不知道,老钱、老孙他们说好的跟我一道,偏他们鸡贼,一样是陈年旧账,他们装裱得好看,给送了过去,虽是依了伍姑娘的意思,但也全了少夫人的脸面。独我老实,杨木箱子一丢,就……”
“哎——”宋掌柜悔的心肝儿尽断,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自己耳光。
又说可怜话求饶:“家里老小都指着我吃饭,你妹子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要是她……”
“少拿家里婆娘出来说事。”铜掌柜没好气地啐他:“这会儿知道后悔了,你当那小东家是好欺负的?”
终是不忍心叫自家妹子跟他一道受罪。
默声片刻,铜掌柜又道:“眼下她摆着身份要调了你的职,无外乎是为了杀鸡儆猴,虽是凶险,却也是个机会。”
“舅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掌柜没听明白。
铜掌柜眼珠子一转,指头尖在那账本上点了点,低低的声音道:“将功赎过,既然这糊涂事儿摆了上去,你若能帮着少夫人揪出那些生事的鬼。”
他哼哼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你带着功劳投诚,还怕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不成?”
宋掌柜理清楚他的意思,吞了口水,眼睛瞪大。
半晌,才犹疑地道:“这……倘若传出去,以后我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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