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口赶到武昌,前后大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贾蓉便带着礼物重新上门了。
“贾小友,我们又见面了。”迈柱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虚礼就免了罢,给您带了点见面礼,老天成酿的黄鹤楼酒。”贾蓉遣人把酒坛放在了地上,随后还很随意地坐到了迈柱的对面。
诗人李白游览江城名胜黄鹤楼时,曾留下“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澜漫寻春晖”的诗句。
清康熙元年(1662年)建立的老天成槽坊,以高粱为料麦作药(曲)酿酒,由于酒液清亮透明,清香味醇,酷似山西汾酒,时人称为汉汾酒,曾闻名于湖、广。
至清末,生产汉汾酒的槽坊遍布武汉三镇,以老天成所产最负盛名。
“闲话少说,我想,您现在应该对小子坦诚相待了罢?”贾蓉打量着迈柱。
“老夫便是天子钦定湖广总督,迈柱。”
“果然。”贾蓉点了点头。
“小友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迈柱始终笑容满面,给人一种很和善的感觉。
开玩笑,自己又不是没看过清史,哪能不知道有过你这么个人物?
在贾蓉看来,这老家伙显然是只笑面虎嘛。
你有用的时候对你笑脸相迎,你没用了落井下石比谁都快。
这老家伙一定是看中了自己赚钱的能力了。
“明人不说暗话,您既然去天香楼里演了一出好戏给小子看,想来是小子在您眼里有些用处,不知您打算如何来用小子作刀?”
“欸,不要说得这么白嘛,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如何能够说是作刀呢?”迈柱摆了摆手。
“不知老先生打算如何让小子效力?”贾蓉认真地瞧着迈柱道。
“是这样,老夫近年来刚刚摆平了湖南几个最大的土司,如今还有施州卫的施南土司一息尚存,我想请小友上山擒获那几个不听话的土司,功成之后,我定然保举小友做个宣慰使,如何?”
宣慰使确实是个高位了。
自故元置宣慰使司以来,也称“宣慰司都元帅府”,“宣慰司兼管军万户府”,掌军民事务,分道管郡县,转达郡县请求于行省,传达行省政令于郡县,为行省与郡县间承转机关。
如沿边地区有军旅大事,则兼都元帅府或元帅府,或兼管军万户府。
明清时期多将宣慰使置于西南地区,和土司一起配合进行当地行政管理。
不过嘛,贾蓉觉得这件事背后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若是小子没有想错的话,容美土司田旻如,如今已经死了,容美一亡,为其臂助帮凶的施南各家大小土司一定会非常紧张,担心朝廷来日清算,但是官场上的规矩……不可托大,所以,您老才想着选个人推出去,给您分担压力,是也不是?”
“小友果然消息灵通,老夫正是这个意思,老夫就任总督已有十多年了,自问做了不少善事……然圣上【改土归流】之政已然到了收网之际,老夫想再为圣上表一功,他日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话是这么说,但容美与施南两大土司联姻多年,彼此之间势力盘根错节,小子不过一失势之人,如何能帮到您呢?”贾蓉毫不掩饰地发问。
他的意思很简单,我目前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没有,您想用我可以,得给我政治上和军事上的支持。
“此事易尔,不过小友既有此心,武昌府下兵丁八万,可分出四千兵丁听候小友差遣……如今老夫财政上也有些难处,还请小友多多体谅一二。”迈柱淡然一笑。
好嘛,这就是在问自己要钱嘛。
我有兵,但是没钱,调不动这些人。
你有钱,但是没势,缺少政治支持,那咱们合作呗。
你出钱,我出人,事后大家快乐分钱,顺带保你一个官位,这样你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其实,迈柱贵为湖广总督,手里头岂能没钱?
只是他口袋里的钱从来不外调出去就是了。
但是天正帝下达“改土归流”的政策是强制执行的,迈柱当然也得给皇帝一个交代,所以,迈柱觉得,自己有必要笼络一些商贾和士绅在自己旗下,为自己摇旗呐喊,造势成功以后,再把湖广地界的大小土司全打一通,由此,以他为代表的全体成员都得到了好处,皇帝那里也有了交代,面子上也过得去,过几年等自己卸任了,谁还会把这些阴私事往外传呢?
自然只会大力宣扬自己在任时的“丰功伟绩”,自动忽略掉这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龌龊事。
对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贾蓉当然也晓得轻重,对于这类他可以受益的事情,他还是会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参加的。
毕竟这里的水总归要比神京城里要浅一些。
虽然宣慰使的高位大饼画得夸张了点,但是保自己做个地方小官明显很容易,迈柱做了多年的官场老油条,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容我回去考虑几日,另外……您老手中掌握的档案材料,请着人抄录一份与我带回去查看。”在迈柱的注视之下,贾蓉很快表了态。
像迈柱这样的老油条,不能明着拒绝,也不能立刻同意,得委婉地向他提出其他方面的“难处”。
迈柱的表情变得更加和善了,这孩子还是挺上道的嘛,还知道要找自己要情报资料。
“迈璘,你带贾小友去偏厅安歇,小友若还有什么要求,可随时提出来,只要老夫办得到的一定会满足。”迈柱捋捋有些发白的胡须。
“谢谢总督大人的好意,草民暂时没有其他要求了。”
“哈哈,那就在武昌府附近多走一走,看一看,吃些武昌府的特色菜,在这里,老夫还是可以保障日子过得舒心的。”迈柱点了点头道。
“草民告退。”贾蓉低下头去,不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乖囡,出来罢。”迈柱看向自己身后的屏风。
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只见她年方十五,生得身材高挑,体态丰盈,言行举止端娴雅,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明媚风韵。
这少女便是迈柱的长女,迈青韵。
迈柱多年以来官场拼搏,中年时,儿子都折损了好几个(在与各地土司的争端中牺牲),如今膝下只剩了正妻所生的两个幼子并一个长女,如今都还没能成长起来,迈柱的正妻去世已有五年之久,迈柱悲恸之余,遂不再续弦纳妾,只安心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女儿也因为正妻的去世,一直未曾许配与人,按照规矩,十六岁还不嫁人的,恐怕就要强制婚配了……
迈柱这个老父亲还得为女儿的婚事发愁,自己看中的女儿多半都看不中,迈柱一看见女儿的眉眼,不禁就想起了自己的亡妻……心里总有些亏欠,因此,在女儿作出最终决定之前,迈柱还是允许她“任性”一点地选择未来夫婿的。
这次请贾蓉来,未必完全是为了一己私心和明面上的官场大事,也有一点让女儿能够“斡旋”的意思在里面。
“乖囡看这贾小友,觉得如何?”
“沉稳有余,进退有度,不骄不躁……爹爹看人可真是准。”迈青韵抿嘴一笑。
“这么说,你是看上了?”
“爹爹怎这般急躁?且先问问其是否家有婚配,或有许亲的,再来说亲亦不迟。”迈青韵明媚动人的俏脸上多了一丝以往所没有的踌躇,显然也是有点动心了,只是不知其家世如何,可有婚配许亲的情况。
“哈哈哈……老夫还是第一回看见乖囡给了他人如此高的评价呢,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年郎,但他以前却是神京贾氏的公子,恐怕身边不会缺少好女子……”
“即使这样,爹爹也该先打听清楚才好说这些话。”
“好好,难得有个评价高的……且不妨看看他的后续表现,再议此事不迟。”迈柱笑了笑。
女儿的终身大事,这一两年内必须得定下来,他卸任的时间不多了,这几年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到时候没了自己的照拂,儿女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近年来,有人传闻天子右手有疾,批复奏折时会微微打颤……想是有了些风疾(中风)之兆,不管可信与否,总归是要小心一些,天子向来脾气不好,一旦有人触了霉头,只怕自己这一家都落不了好。
因此,迈柱决定听之任之,把那爱嚼舌的好事者全抓了起来关了大狱,此举还博得了天子一些好感,予以表彰。
迈柱多年官场沉浮,悟的就是一个字,衡。
一旦事态失衡了,他就会去做那个平衡局势的砝码,而且总能做得恰到好处,不会得罪太多人。
贾蓉能力肯定是有的,只是还需要锤炼一二,另外……不妨安排他和女儿私下里见上一面,也好借女儿的口私下里问问他自身的情况如何。
毕竟他嫁女儿不是为了让女儿去当寡妇的,如果贾蓉只是简简单单地出来避祸,那迈柱还能在湖广地界护佑他一二,如果贾蓉来日得势回京了,恐怕……这个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不管女儿最后如何反应,迈柱都不能拿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去和一支前途未卜的政治势力挂钩,那只会把全家都给搭进去。
贾家干下的阴私事,他以前听过不少,只希望……贾蓉能够干净一点罢,不要让自己难做。
此时,偏厅当中,贾蓉正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手中的资料,果然,和他预想当中的差不多:
末代容美土司田旻如在回司袭职的途中就定了“勿以善小而不为”的执政方针。
回司后,一切遵从祖宗旧制,于地方头领舍把各给札符委牌,以约束土众。
为充实司库,继续在建始粟谷坝等地征收春花二丝银两。为保持“雄镇西南”的优势,添置了部分火炮、火枪等先进兵器。
他曾听信阴阳五行家之言,在天熙末年拆毁了历代祖先苦心经营的细柳城平山、云来庄、万全洞、万人洞、南府、北府、帅府、天泉等处诸多建筑物,事后懊恼非常,痛切自责,大骂“不肖”。
天正三年,田旻如会同长阳县令、枝江县令、荆州府正堂、湖北布政使等解决了三大起汉土边界的田地争端,挽回了土民部分损失。
天正六年,湖广总督迈柱命令田旻如遣还以前掳掠的桑植男妇千余口,他回称:“至今已三十余年,所有桑植协文内姓名,俱不可考,实令职司身无所措。”田旻如倡修有石拱桥命名碧峰桥,还会同施南土司开凿两司之间的铜鼓山道路一百七十华里;田旻如袒护淫恶残暴的女婿东乡土司覃楚昭、施南土司覃禹鼎,暗害苦主,勒死证人,绑架原告,不许州县差役拘审,种下了可怕的后果。
天正十一年,湖广官员掀起了奏田旻如“谋叛”的飓风,加之容美自当年五月起,阴雨无休,山水泛滥,秋成大半无望。饥民嗷嗷之际,田旻如率土目舍把,拿出自己的积蓄,全力救灾赈济。
湖广总督迈柱在完成了桑植、永顺、保靖三大土司的改土归流后,把主要矛头指向鄂西十八土司之首的容美,搜罗田旻如的罪行,紧锣密鼓地施加压力,天正皇帝却又一次“彰显仁义”地表示自己“原谅”了田旻如。
可是当迈柱奏报田旻如实未洗心易辙时,天正帝又批评迈柱毫无定见。
天正帝要调田旻如进京,地方大员调兵遣将,强迫就范,实施“改土之法,计擒为上”的策略。
田旻如痴望天正帝能够为其主持公道,对地方大员的指控进行针锋相对的辩解。
四川总督黄廷桂指控他隔省私授夷职,越界征收“丝花”。
他说这是明朝以来的惯例,踵行之习,表示革除。
对迈柱指控的“谋叛悖逆”罪,他说承职以来,敬谨自守,不敢有越五章,大员寻疵及于先世,是臣无可奈何之苦衷也。
他面对湖广官员欲置容美于死地的形势,接受不了“昨是今非”的指控,亦歃血誓:如遇官兵,协力堵御,官不上前,听民杀之,民不上前,官即杀之。
天正十一年十月初二,彝陵镇中营中军守备韩岳奉命进司,岳催田旻如进京,田旻如写了“祈假宽限二月”的奏折给韩岳。
当迈柱等人陈兵边境时,田旻如于十一月初七写了“屈抑难伸,呈天请命”的绝命折,他痛斥湖广官员,“立意架词以相倾覆,臣即遍身皆口,冤亦难鸣,扪心自问,臣祖父三代,所受一品之爵禄,赐官锡,不必过论。
即臣十一年来受皇上破格垂恩,且累年来,人人参奏,皇上事事矜全,非旦不罪,且叨冠渥,皇上何负于臣,而臣为此逆无悖理之事。今急切无门,今四路大兵塞径,必欲激动土蛮……恳求皇上天恩,全臣微躯,倘一时土民无知,……有一生伤官兵汉民之处,则臣罪万死莫赎矣”……
天正帝下达的改土归流政策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田旻如的倔强,战火的临近,以卵击石的后果,激怒了土民。
邬阳关五百多土民首先抛弃田旻如,离司出走;深溪长官张彤柱投清缴印;中府土民暴动,捉拿了田旻如的心腹骨干田畅如、向日芳等,围困其住所。
田旻如在土民的“拉拥”之下,交出土司印,答应进京。
他看到“昨是今非”的变化,皇命莫测,大兵压境,民心已变,万念俱灰,决心一死以谢天下,以慰祖先,以示沉冤,于天正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自缢于容美天险平山万全洞中。
此后,毛峻德进容美主持改土归流事宜,未遇阻力;次年五月,忠峒等鄂西十五土司齐集省城,公请归流,鄂西地区的土司制度在和平稳定的条件下被彻底废除。
对照自己以前看过的文献资料,贾蓉心里有数了。
根据乾隆六年版《鹤峰州志》载:“查土民共一千九百二十一户(1921户)、男妇共一万零三百六十七名口(10367人)。”
又有顺治十三年(1656)田既霖向清朝投诚时的数据:其所率部兵二万,改土归流以后容美土司主要被划归鹤峰州、长乐县,因此明末清初时其境内人口约为两万余名。
到了天正年间,土民人口又翻了一倍,达到了将近五万人,这已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一旦应对失策,定然会引起鄂西所有土民的集体反抗。
因此,天正帝决定擒贼先擒王,攻心田旻如,迫使其自尽,软硬兼施之下,没了领导者的容美土民及其他小土司尽数望风而降……
除此之外,还有地理上的政治因素。
容美土司地处楚之西“南徼”。东联江汉,西接渝黔,南通湘澧,北靠巴蜀,境内山岳连绵,沟壑纵横,最高海拔2300多米,最低在200米以下,是武陵山脉东段的中心。
其疆域控制面积在元末就达到了约2000平方公里左右,鼎盛时期达7000平方公里以上。
包括施州(今湖北省恩施市)鹤峰县的大部分地区,巴东县野三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恩施县、建始县清江以南的部分地区,五峰县、长阳县的大部分地区和石门县(今湖南省石门县)、桑植县(今湖南桑植县)与之接壤的部分地区。
至天正年间推行改土归流以来,其控制疆域缩小在四关四口(东百年关、洞口,西七峰关、三岔口中,南大崖关、三路口,北邬阳关、金鸡口)之内,总面积亦在4000平方公里上下……
可以说,容美土司已经成为了大青治下非常要紧的一片随时可能滋长叛逆风气的“罪恶土壤”,已经到了不得不由朝廷出面解决的地步。
如今容美土司已经被打成了一盘散沙,虽有小规模叛乱不止,但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对付曾经身为“容美土司旗下第一狗腿子”的施南土司势力,如今鄂西最大的容美土司已经变成了残废,那么第二大的施南土司也该一并解决掉了,只要干掉了这两个最大的土司势力,其他的十六司就都好解决了……
“贾公子似乎胜券在握,想来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突如其来的一道女声让贾蓉有些反应不过来,等自己再抬头时,一个明媚的少女已然站在自己身旁,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了。
“姑娘……是总督之女吗?”贾蓉失神了一瞬间,然后才发问了。
“你怎知我是总督之女?”迈青韵好奇地眨眨眼。
“能够随意进出总督府,还能这般不受约束的,除了总督的儿女,我想不出还会有谁了。”
“好小子,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挺厉害啊,就凭你这一番话,今日你也该留在这里陪老夫吃酒。”迈柱也大笑着踏进门来。
“顾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