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鲍伯·尤厄尔别再嚼烟草了。”阿蒂克斯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据斯蒂芬妮小姐讲,阿蒂克斯刚要离开邮局,尤厄尔先生便朝他逼过来,咒骂他,朝他脸上吐唾沫,还威胁要杀了他。斯蒂芬妮小姐(这时她已说过两遍自己在现场,并且还看到了全过程——她说,她从超市出来刚好路过,是真的)——斯蒂芬妮小姐说,阿蒂克斯眼都没眨一下,只拿出手帕擦了擦脸,站在那里听任鲍伯·尤厄尔一通乱骂。骂得那真叫难听,打死她也不会重复。鲍伯·尤厄尔本是参加过某个非著名战役的老兵,再加上阿蒂克斯的反应那么平静,他便更加嚣张,追问道:“骄傲得不屑打架吗?你这个给黑鬼帮腔的杂种!”阿蒂克斯说:“不,是老得打不动了。”然后他双手揣在口袋里,继续走路。斯蒂芬妮小姐说,你不得不佩服阿蒂克斯,他有时真会冷幽默。
杰姆和我并不觉得这很有趣。
“不管怎样,”我说,“他也曾是县里的神枪手。他可以……”
“斯库特,你知道他不会带枪的。他甚至一支枪都没有……”杰姆说,“你知道,他甚至在守监狱的那天夜里都没带枪。他告诉过我,说带枪就等于邀请别人来射你。”
“这次情况不同。”我说,“我们可以要他去借一支。”
我们这样做了,结果他说:“胡说八道。”
迪儿认为,对阿蒂克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会管用,不管怎么说,如果尤厄尔先生杀了他,我们就得饿死,除非是被亚历山德拉姑姑完全抚养起来,而我们都很清楚,她等不到阿蒂克斯在地下安息,就会先把卡波妮辞掉。杰姆说,也许我哭闹一下会管用,因为我年龄小,又是个女孩。但最后还是不行。
不过,阿蒂克斯注意到我们走路无精打采,吃东西没胃口,对平时喜好的事情不再感兴趣,便终于发现了我们的恐惧有多深。有天晚上,他拿了一本新的橄榄球杂志来吸引杰姆。他看见杰姆翻了两下就扔在一边,便问:“儿子,什么让你这么烦心?”
杰姆直截了当地说:“尤厄尔先生。”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为你担惊受怕,我们认为你应该对他采取行动了。”
阿蒂克斯挖苦地笑了笑:“采取什么行动?让他签和平契约?”
“当一个人说要报复你时,看样子他是当真的。”
“他既然说了就是当真的。”阿蒂克斯说,“杰姆,看看你能不能站在鲍伯·尤厄尔的角度体会一下。我在法庭上摧毁了他仅存的一点信誉,让他失去了一切重新开始的可能。一个人总得回敬一下吧,像他那样的人尤其如此。所以,如果啐我、威胁我能让马耶拉·尤厄尔省去一顿毒打,我承受这个也在所不惜。他总得对谁发泄一下,我宁愿是对我,而不是他那一屋的孩子们。你明白吗?”
杰姆点了点头。
“我们不用害怕鲍伯·尤厄尔,他那天早上已经发泄完了。”阿蒂克斯正说到这里,亚历山德拉姑姑进来了。
“阿蒂克斯,我可不敢这么肯定。”她说,“他那种人为了解气,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那些人的秉性你是知道的。”
“妹妹,尤厄尔到底能把我怎么样?”
“暗地里做手脚呗。”亚历山德拉姑姑说,“你就瞧着吧。”
“在梅科姆,谁都不可能暗地里做手脚。”阿蒂克斯回答说。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害怕了。暑假在一点点离去,我们得抓紧时间玩。阿蒂克斯向我们保证说,在上级法院重新审阅这个案子之前,汤姆·鲁宾逊不会有事,而且他很可能被释放,或者至少能得到重新审理的机会。他被关押在切斯特县的恩菲尔德监狱农场,距我们有七十英里远。我问阿蒂克斯,汤姆的妻子和小孩能否去看望他,阿蒂克斯说不能。
“如果他上诉失败,”我有天晚上问,“他会被怎样?”
“他就得上电椅,”阿蒂克斯说,“除非是州长来给他减刑。斯库特,现在还用不着担心。我们有很好的机会。”
杰姆正斜躺在沙发上看《大众机械》,这时抬起头来。“这样不对。他即便有罪,也没有杀人。他没有夺去任何人的生命。”
“要知道,强---奸-在亚拉巴马是死罪。”阿蒂克斯说。
“我知道,可陪审团也没必要非判他死刑啊——如果他们真想惩罚他,可以判他个二十年嘛。”
“杰姆,”阿蒂克斯说,“汤姆·鲁宾逊是黑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像这样的案子,没有一个陪审团会说:‘我们认为你有罪,不过不是很严重。’它要么是无罪释放,要么就是死刑。”
杰姆摇摇头。“我知道它不对,可是找不出错在哪儿——也许强---奸-不应该算死罪……”
阿蒂克斯把报纸丢在椅子旁边。他说他对强---奸-法没有任何异议,对其他法律也一样,不过,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控方要求并且陪审团也给予死刑判决,这种情形倒让他深怀忧虑。他扫了我一眼,发现我也在听,便说得更简单易懂些:“我的意思是,假如一个人被起诉杀人,在被判处死刑之前,必须找到一两个目击证人。必须得有人能够说:‘是的,我当时在场,我亲眼看见他扣动了扳机。’”
“可是,很多人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也被绞死了。”杰姆说。
“我知道,而且他们中大多数也是罪有应得——不过,因为缺乏目击证人,总是有个疑问,虽然有时这疑问只是影影绰绰的。法律上讲‘合理怀疑’,但我认为被告有资格利用这个疑问。不管事情多么‘未必不是这样’,总是存在着一种可能性,即他是无辜的。”
“这样一来,又全靠陪审团了。我们应该废除陪审团。”杰姆说得很坚决。
阿蒂克斯虽然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笑了。“儿子,你对我们太苛刻了。我想,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修改法律,只让法官拥有死刑判决权。”
“那就去蒙哥马利修改法律吧。”
“你不知道那会有多难。我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到它被修改,如果你能活到那一天,恐怕也是个老头了。”
这样的答案无法满足杰姆。“不行,他们应该废除陪审团。汤姆根本就没罪,可陪审团非说他有罪。”
“儿子,如果你参加了那个陪审团,再加上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孩,汤姆现在就是个自由人了。”阿蒂克斯说,“到目前为止,你生活中还没有什么事和你的逻辑推理相冲突。汤姆的陪审团,是由十二个理性的普通人组成的,可是你看见了他们在一起产生的结果和推论。那天夜里在监狱前面,你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形。那群人最后之所以离开,并不是因为他们讲道理,而是因为我们守在那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有些东西会让人丧失理智——他们不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到公平。在我们的法庭上,当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打官司时,白人总是赢。这些很丑恶,但它们是社会现实。”
“那还是不对。”杰姆麻木地说,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膝盖,“绝对不可以在那种证据情况下给一个人定罪——绝对不可以。”
“是不可以,但他们就那么做了。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会看到更多这类事情。不管一个人是什么肤色,法庭都应该保证这个人可以得到公正的待遇,但人们还是想方设法把他们的怨恨夹带进了陪审团的包厢。等你再长大些,你会每天都看到白人欺骗黑人的事情发生,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千万要记住:只要一个白人对黑人做了这种事,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多有钱,也不管他出身于多么好的家庭,这个白人都一定是无赖。”
阿蒂克斯说得那么平静,所以他的最后一个词刺激了我们的耳膜。我抬头一看,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激烈。“世界上最让我恶心的事,就是下等白人利用黑人的无知占便宜。不要自欺欺人——这些累积起来,早晚有一天,我们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希望它不要发生在你们这一代。”
杰姆在挠头。忽然间他眼睛睁大了。“阿蒂克斯,”他说,“为什么像我们和莫迪小姐这样的人不去当陪审员?从来没见过梅科姆镇上的人去当陪审员——那些人全是从林子里来的。”
阿蒂克斯向后靠在他的摇椅上。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对杰姆很满意。“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他说,“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莫迪小姐不能当陪审员,因为她是女的……”
“你是说女的在亚拉巴马不能……?”我很愤慨。
“的确如此。我猜是为了保护我们脆弱的女士们,以免她们接触到下流、肮脏的案子,比如汤姆的这个。另外,”阿蒂克斯笑了笑,“如果让她们来当陪审员,我怀疑永远都结不了案——女士们会不断插嘴提问题。”
杰姆和我都大笑起来。要是莫迪小姐去参加陪审团,肯定会让人印象深刻。我想象着老杜博斯太太坐着轮椅去了——“别敲了,泰勒,我想问问这个人。”也许我们的先辈这样规定是明智的。
阿蒂克斯说:“有了像我们这样的人——那是我们应负的一份责任。一般来讲,我们找这样的陪审团是我们活该。首先,我们坚定的梅科姆公民对此不感兴趣。其次,他们也害怕。还有,他们……”
“害怕?为什么?”杰姆问。
“这个,如果……这么说吧,假如雷切尔小姐开车撞了莫迪小姐,审理时让林克·迪斯先生当陪审员,那他就得去决定雷切尔小姐到底该赔莫迪小姐多少。迪斯先生是开店的,他不想失去这两位女士中任何一位的生意,对不对?于是他就对泰勒法官说,他不能来当陪审员,因为他离开后店里生意没人照应。泰勒法官只好答应他的豁免请求。有时他是带着愤怒答应的。”
“他怎么会觉得她们两人中会有人记仇不去买他的东西呢?”我问。
杰姆说:“雷切尔小姐会,莫迪小姐不会。不过,阿蒂克斯,陪审团的表决是保密的呀。”
我们的父亲嘿嘿笑了。“儿子,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陪审团的表决应该是保密的。当一个人履行陪审团义务时,就要求他对案子做出决定并表明自己的观点。人们不喜欢做这个。有时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汤姆的陪审团应该快点做出裁决。”杰姆嘟囔了一句。
阿蒂克斯的手指伸向了怀表口袋。“对,他们没能很快做出裁决。”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件事让我想到,啊,这也许是个好的开端。陪审团用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是一个必然的裁决,他们一般也就用几分钟。这一次……”他突然停下来看了看我们。“你们也许想知道,是其中的一个成员拖住了他们——刚开始他还急着要给一个无罪释放呢。”
“谁?”杰姆惊呆了。
阿蒂克斯眨了眨眼。“本来我不该说的,不过还是给你们透露一下吧。他是你们的一个来自老塞-罗姆的朋友……”
“一个坎宁安家的人?”杰姆叫出声来,“一个——我没认出那里面有……你在开玩笑。”他从眼角瞅着阿蒂克斯。
“是他们的一个亲戚。凭着一种预感,我没有把他的名字从陪审团名单中删掉。只是一种预感。本来可以删掉的,但我没有。”
“天哪!”杰姆惊叹道,“他们一会儿要杀他,一会儿又要释放他……这些人,我永远也理解不了他们。”
阿蒂克斯说,你必须理解他们。他说,坎宁安家自从移民到新大陆,就从没拿过别人的任何东西。他说他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旦你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他们就会为你赴汤蹈火。阿蒂克斯说他有一种感觉,他们那天夜里离开监狱时,对芬奇家的人充满了敬意。他还说,只有威胁,再加上另一个坎宁安的劝说,才会让他们中的一个人改变主意。“如果我们有两个这样的人,就能牵制陪审团了。”
杰姆慢吞吞地说:“你是说,你故意把一个前天夜里还要杀你的人放进了陪审团?阿蒂克斯,你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你怎么能这样?”
“你要是分析一下,就知道这不太冒险。一个想定罪的人和另一个想定罪的人,他们之间没什么区别,对不对?一个想定罪的人和另一个心里有点不安的人,他们之间有一点区别,对不对?他是整个名单上唯一一个不确定的人。”
“他是沃尔特·坎宁安先生的什么亲戚?”我问。
阿蒂克斯站起身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现在还不到我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呢,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想看报纸了。他把报纸捡起来,折好,敲了敲我的脑袋。“让我想一想,”他懒懒地说,“我想起来了。他们是双重表兄弟。”
“那怎么可能?”
“两姐妹嫁了两兄弟。我就提示这么多——你自己去想明白。”
我折磨了自己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断定:假如我嫁给杰姆,同时迪儿也有个妹妹和他结婚,那我们的孩子们就是双重表兄弟了。“嘁,我弄明白了,杰姆。”我在阿蒂克斯走后说,“他们这些人真怪。姑姑,你都听见了吗?”
亚历山德拉姑姑正在钩织一块小地毯,没有看我们,不过她也一直在听。她坐在她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只针线筐,她织的小地毯则铺展在大腿上。为什么女士们要在热乎乎的夏夜里钩织羊毛地毯呢?这件事我永远也弄不明白。
“我听见了。”她说。
我想起很久以前,小沃尔特·坎宁安有难,我曾跑上去帮他打架。现在我很为自己高兴。“等一开学我就邀沃尔特来家吃午饭。”我筹划着说,完全忘记了上次我偷下决心要见面就揍他的事。“他放学后也能来我们家玩。阿蒂克斯可以开车送他回老塞-罗姆。也许他什么时候还可以在我们家过夜呢,杰姆,可以吗?”
“我们会考虑的。”亚历山德拉姑姑说。这句话到她那里总是一种威胁,永远不是承诺。我吃惊地转过头去看着她。“姑姑,为什么不行?他们是好人。”
她从老花镜上方瞪着我。“琼·路易丝,我并不怀疑他们是好人。可他们不是我们这种人。”
杰姆插嘴说:“斯库特,她是说他们是些莽汉。”
“什么是莽汉?”
“噢,就是粗人。他们喜欢吵闹,爱听小调什么的。”
“可是我也爱听……”
“斯库特,别冒傻气。”亚历山德拉姑姑说,“问题是,你可以把沃尔特·坎宁安搓洗到浑身发亮,你可以给他穿上鞋子和新衣服,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杰姆。另外,他们家族的人还普遍酗酒。芬奇家的女-子对他们那种人不感兴趣。”
“姑——姑,”杰姆说,“她还不到九岁呢。”
“她最好现在就学着点。”
亚历山德拉姑姑说的这句话,让我清楚地记起了上次她反对的事。我一直没弄明白是为什么。那次我一心想去卡波妮家玩——我好奇,特别感兴趣,我想去做她的“客人”,看看她是怎么生活的,有些什么样的朋友。如果可能,我还想看看月亮背面呢。这次亚历山德拉姑姑的策略与上次不同,但目的还是一样。也许这就是她来和我们一起住的原因吧——帮我们选择朋友。我要尽我所能,和她对抗到底:“如果他们是好人,那我为什么不能对沃尔特好?”
“我没说你不能对他好。你应该对他友好又礼貌。亲爱的,你应该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但你没必要请他到家里来。”
“如果他是我们的亲戚呢?”
“事实上,他不是我们的亲戚,不过即便他是,我的回答也一样。”
“姑姑,”杰姆说话了,“阿蒂克斯说过,你可以选择你的朋友,但无法选择你的家庭,所以不管你是否承认,他们都是你的亲戚,而且不承认会让你显得很蠢。”
“又是你父亲那一套。”亚历山德拉姑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说,琼·路易丝不可以邀请沃尔特到这个家里来。即便他是她的隔代双重表亲,这个家也不欢迎他,除非他是来找阿蒂克斯谈事情。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她说了坚决反对,但这次我要让她给出理由:“可是姑姑,我想和沃尔特一起玩,为什么不可以?”
她摘下眼镜瞪着我。“我告诉你为什么,”她说,“因——为——他——是——垃——圾,这就是你不能和他玩的原因。我不许你靠近他,跟着他沾染那些乌七八糟的坏毛病。你现在已经够让你父亲头疼的了。”
如果不是杰姆拦着,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双\_臂抱-住我,然后把愤怒抽泣的我带回了他的房间。阿蒂克斯听见了,从门口探进头来。“没事,”杰姆粗声说,“没什么。”阿蒂克斯走开了。
“斯库特,嚼块这个。”杰姆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着,掏出了一块“小脚趾圈”硬巧克力糖。我嚼了好几分钟,才把它嚼成软和的一团,含在嘴里比较舒服了。
杰姆在收拾床头柜上的东西。他的头发后面翘着,前面耷拉着,我不晓得它能否长成男人的头发——假如剃光重来,他新长的头发也许会比较规矩整齐些。他的眉毛也变粗了,我还注意到他的身\_体细溜了些——他长高了。
他回头看了看,可能是以为我又要哭,便说:“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可别说出去。”我问是什么。他-羞-怯地笑着解开了衬衫。
“什么呀?”
“你看不见吗?”
“看不见。”
“是毛。”
“在哪里?”
“这里。就在这里。”
因为他刚安慰了我,所以我就说它看起来很可爱,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看见。“真不错,杰姆。”
“我胳肢窝里也长了。”他说,“明年就能上场踢球了。斯库特,别让姑姑惹你生气。”
好像就在昨天,他还对我说,不要去惹姑姑生气。
“你知道她不习惯女孩子,”杰姆说,“至少不习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她在努力让你长成一名淑女。你就不能学学针线活什么的?”
“偏不!她是不喜欢我,才处处找别扭。我不在乎,杰姆,因为她骂沃尔特是垃圾,我才忍不住的,不是因为她说我让阿蒂克斯头疼。我们早就理清了这件事:我问他我是不是让他头疼,他说不碍事,至少都能解决,他不觉得是个负担,让我不要在这件事上自寻烦恼。杰姆,还是因为沃尔特——他不是垃圾。他和尤厄尔家人不一样。”
杰姆踢掉鞋子,一甩腿上了床。他向后靠在枕头上,打开了台灯。“斯库特,你知道吗?我现在弄明白了。最近我想了很多,终于想明白了。世界上有四种人:一种是像我们和邻居们这样的普通人,一种是像坎宁安家那样生活在林子里的人,一种是像尤厄尔家那样生活在垃圾场的人,还有一种是黑人。”
“那么中国人呢?还有住在鲍德温县的科真人&&呢?”
“我说的是在梅科姆县。情况是这样的:我们这种人不喜欢坎宁安家的人,坎宁安家的人不喜欢尤厄尔家的人,尤厄尔家的人又鄙视黑人。”
我告诉杰姆说,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汤姆的陪审团不释放汤姆让尤厄尔家人难堪呢?他们不是由坎宁安们这样的人组成的吗?
杰姆挥了挥手,好像我的问题很幼稚。
“你知道,”他说,“我曾看见阿蒂克斯一边用脚打拍子,一边跟着收音机听小调,而且他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喝罐汤的男人……”
“这样一来,我们就和坎宁安家的人一样了,”我说,“我不明白姑姑为什么……”
“不,我还没说完——是一样了,但我们还是有些不同。有次阿蒂克斯说,姑姑之所以对家族如此忧虑,是因为我们拥有的只是背景,没有什么显赫的姓氏。”
“是吗?杰姆,我不知道——阿蒂克斯有次告诉我说,关于古老家族的说法多半是自欺欺人,因为每个人的家族都像其他人的一样古老。我问他是不是也包括黑人和英国人,他说包括。”
“背景并不是指古老家族,”杰姆说,“我认为它是指你的家族在多久以前就识字。斯库特,我已经研究很长时间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很久以前当芬奇们还在埃及时,他们中肯定有个人学会了一两个象形文字,过后又教给了他的儿子。”杰姆大笑起来。“真不敢想象,姑姑还为她的曾爷爷能识字而骄傲——女-人总是挑一些可笑的事作为骄傲的资本。”
“哈,我倒很高兴他能识字,要不然谁来教阿蒂克斯他们,而且如果阿蒂克斯不识字,你我就惨了。杰姆,我不认为背景是这意思。”
“要是那样,你怎么解释坎宁安家和我们不同的原因?沃尔特先生几乎都不会签自己的名字,我亲眼见过。我们只是在识字方面比他们早。”
“不对,每个人都是从头学起,没有人生下来就会。那个小沃尔特非常聪明,他学习落后,是因为要经常旷课去帮他爸爸干活。不对,杰姆,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人,就是人。”
杰姆转过身去捶打枕头。等他平静下来回过身,他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他又心情不好了,我小心起来。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是这么想的。”他终于说了,“如果只有一种人,那他们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呢?如果他们都一样,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相互鄙视呢?斯库特,我觉得我开始明白一些事了。我想我开始理解怪人拉德利了,他为什么老关在家里不出来……因为他‘想’待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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