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段沅结结巴巴地卡壳了半晌,都没卡出个什么来。
他倒是很想不管不顾地说“师兄是为何而来,我便是为何而来”,但当他对上连琴的目光后,段沅又怂了:“我就就就是随便走走,不小心就进来了……”
连琴看起来像是想拿琴砸他,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平静的声音里压着怒气:“与你说了多少次,量力而为,莫要妄自涉险……”
连琴简直不敢想,要不是他们今天恰巧进来,连泪妖都能算计一二的段沅,怕是在这被啃剩骨头了都无人知晓!
就不该放他出来独自历练!
“知道啦知道啦,我都长大了,我自己晓得。”段沅小声嘟囔,“师尊都放心我出来……”
连琴才发现自己是把后半截那句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他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又顿住了,片刻后才淡声道:“算了,跟着。”
他朝沈知弦几人略带歉意道:“师弟顽皮,乱入秘境,还请几位多多担待。”
薛慈自然是笑呵呵地说无妨,随手摸出来几枚灵丹赠给段沅敷眼睛。
段沅将埙别回腰间,高兴地谢过,接过灵丹又将之碾碎,敷在眼皮上。药宗之主的药自然都是上等,药效发挥极快,他刚敷上,便觉清凉凉一片,难受感消散了许多,有略微发痒。
段沅刚想揉,连琴就走了过来,将无弦琴往他怀里一塞。
段沅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抱住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感觉微暖的手指摁上了他的眼皮,连琴冷淡的嗓音响起:“闭眼。”
“喔。”段沅从来不敢忤逆连琴的一言一语,乖乖闭眼,抱着琴,微微仰着头,任连琴替他揉眼睛。
轻柔的灵力从连琴的指尖传渡过来,将药效都揉进肌肤里。
冰凉凉的感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发热,也不知是药效的缘故,还是连琴指尖的温度。
旁人都在等着,连琴也不好揉太久,眼见着消肿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
段沅眨眨眼,小声道:“谢谢师兄。”
连琴没回应他,将琴抱回来,神情冷淡地转过头。
段沅对连琴冷淡的态度像是习以为常,乖乖地跟在一旁走着。沈知弦恰好走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
两三年前曾见过一面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健壮的青年,那率真的性子倒是没有变太多,眼底仍旧清澈,想来这几年在外历练得还不错。
段沅察觉到沈知弦的视线,转头望来,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稍显腼腆的笑容。
他倒是没认出来沈知弦,不过看着沈知弦,他忍不住就想起了两年多前曾萍水相逢同行了一段时间的岁见……
样貌不同,看起来却是一样的赏心悦目,气质上,岁见要洒脱些,沈知弦要矜贵些,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叫他总是忍不住联想到一起。
段沅为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而感到冒犯,很不好意思地又朝沈知弦笑了笑。
这一笑,他忽然就看见那位据说是明州隐世宗族里来的谌晏偏头望了他一眼。
不带什么感情的,冷冷淡淡,甚至隐约带着点儿嫌弃的,望了他一眼。
段沅:“………………”
为什么这个眼神也是如此熟悉,当年他与岁大哥讲话时,可没少被晏大哥这般盯……
段沅收回视线,悄悄地往连琴身边凑了凑,找回了一点安感。
虽然师兄也对他冷淡,总是不太喜欢他的样子,但好歹那是自家师兄啊。
段沅看起来在这儿已经待了不短时间,然而一问,他仍是有点茫然:“我是追着一个魔物误入此处的,大概是三四天?”他也不是很确定,这儿忽明忽暗,幻象与真实交错,根本无从分辨时间的流逝,他只能从自己的体能消耗来大致推算一下。
“我这几日一直在此处转圈,无论从哪个门出去,在那小路上经历过什么,到最后都会回来这里。”段沅回忆道,“每条小路发生的事情都不一样,有时候会碰见自己害怕的事情,有时候会被魔物们追着打。”
沈知弦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看见什么害怕的事情了?”
段沅下意识道:“我把师兄的琴弦弄断了,师兄追着我打……”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住了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心地看了眼连琴,后者神情不变,只是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好像在师兄眼底看见了一丝无奈。
难道就是因为小时候弄断了师兄的琴弦,所以师兄后来就不喜欢自己了?
段沅忍不住想偏了些,在师门里被当女孩儿养的日子里,连琴是除了师尊之外唯一一个知他男儿身的师兄,他不能与师姐师妹们太接近,也没法与师兄师弟们一起放肆——只有连琴。
他只有连琴可亲近,因为连琴知他身份,相处起来无所顾忌。
只可惜他将师兄的琴弦弄断了之后,师兄就开始对他冷淡起来,好像渐渐的,就不喜欢他了。
“……你可曾推开过小路尽头的那扇门?”
段沅的胡思乱想被打断,闻言道:“推开过。”
“可曾进去看过?”
“进过。”
连琴望他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段沅道:“穿过那扇门很艰难——倒不是有什么魔物在阻拦,而是越靠近那扇门,就越不想进去,没由来的不想进去,只想往后退。我后来废了好大劲,才勉强迈出一步。”
好在迈出一步之后,那股莫名的阻力也就消散了大半,段沅将另一只脚也跨过去,一错眼,就发现自己仿佛身在桃源。
鸟语虫鸣,满目翠绿,繁花盛绽,春意盎然的好景色。
好得像是一个幻境,可偏偏段沅伸手触碰每一片枝叶每一朵繁花,都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生机。
那是真实的,澎湃的生机。
只是在这儿时间似乎是流逝得很快,段沅只走了一小段路,那些繁花便开始逐渐凋零,草木枯黄,四周色彩渐渐从暖色至冷白——下雪了。
雪花扑面,寒风冻骨。纵然是段沅用灵力护着自身,也被冻得直打哆嗦,他瑟瑟地走了几步,忽然瞧见不远处似乎有一条分界线。
分界线的一边是寒冬,另一边晦暗不明,模模糊糊的,望不清晰。
段沅本能地觉得那一边有玄妙,若此处是个幻境,那分界线外或许就是真实的世界……他下定决心,要往那分界线处走。
然而越往那走,寒风就越凛冽,冰雪一团团地砸过来,隔着护身的屏障,都砸得生疼,段沅举步维艰,最后用尽了办法,都没法走过去,反倒是被风雪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后退。
“然后我就被推着退啊退啊,就又退回这儿了。”段沅摊了摊手,无奈道。
七扇门,距离均匀地分布在四周。
众人分头将剩下三扇门也都推开了,露出来几乎一模一样的三条小路。
沈知弦沉吟道:“除了这几条路,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那么我们选一条路进去?”
连琴问:“分开还是同行?”
这里薛慈年纪最大,阅历最丰富,众人望过去,薛慈摸了摸下巴:“一起罢,看小段的形容,里头大概还得我们同心协力闯一闯——万一走散了,往后退回此处再做商议。”
初步达成共识,接着便是选哪扇门的问题了。
每扇门都长得一样,段沅也不记得自己之前进出过的是哪扇门,众人干脆随便挑了一个,依次进去。
这回倒是没出什么意外,一行人有了心理准备,很轻易地过了石门,然而这回入目的却非段沅所说的春意盎然,而是一片荒山,草木枯黄。
随处可见妖兽骸骨,零落于树下草堆中,白森森的。
段沅啊了一声,下意识就要凑过去看,被连琴拦了拦。
连琴神色紧绷,略带隐忍又似乎在防备着什么,虽然看起来还是冷静依旧,对段沅不太在意,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段沅身上。
这么多人在这,他对段沅也看得太过小心了些。
仿佛段沅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不过众人只当他紧张自家小师弟,也没多想,缓慢地往前走,边打量着四周。
若说段沅之前看着的是冬天凛冽之景,那么此时他们见着的,便该是晚秋萧瑟之景。
沈知弦将小草芽放出来,小草芽四处转溜了一圈,嫌弃巴巴地飞了回来,在沈知弦肩头站稳,唧唧啾啾了一顿,摇了摇叶子。
沈知弦低声道:“这些植物都是真的,只是生机微弱渐无……”一阵凉风吹来,拂动了他的衣摆,他抬眼凝视天边:“天色暗了。”
确实是暗了。
大片的乌云从天际涌来,黑沉沉低低地压着众人头顶飘过,上头影影绰绰地也不知藏了多少魑魅魍魉,紧接着一声闷雷,乌云骤散,那上面的东西就哗啦一声,落下来了。
半透明的影妖,黏糊糊的魔物,还有不少方才见过的泪妖,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欢呼雀跃地从乌云上蹦下来。
乌云散去,这儿仿佛成了妖魔鬼怪的游乐场。
影妖们在枯草堆里捉迷藏,魔物们黏糊糊地捡着骨头啃,泪妖弹来弹去,撞在一起后又咕噜咕噜叫着,骨碌碌地分别滚开。然而其中一只泪妖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只无头魔。
无头魔是一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骸骨,脖颈之上空荡荡的,被泪妖狠狠撞了一下,僵硬着嘎吱嘎吱地转身,似乎很愤怒。
泪妖察觉不妙,赶紧要蹦跶着弹开,然而无头魔转身时看着
很僵硬,抓泪妖的动作却是很迅速,抓到了一把捏碎的动作更是迅捷。
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地上,很快融进了土里。
这场景,着实诡异。
段沅捡起一截枯枝,在一个影妖面前晃了晃,影妖恍若未闻,一脑袋扎进草堆里,只撅起半透明的屁股摇摇晃晃。
段沅戳了戳它的屁股,眼前画面微微晃动,荡漾出一圈水纹,那枯枝并没有碰着影妖——有透明的屏障将他们和妖魔鬼怪们隔了开来。
段沅随手将枯枝扔掉,收回手摸了摸鼻子:“碰不着。”
沈知弦回身望去,他们来时的那扇石门已不见了影,一座枯黄色的山沉默地立在他们身后,上面也是爬满了各种妖魔。
远远望去,有些许朦胧。
晏瑾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轻轻一掷。
他看起来只是很漫不经心随手一扔,那石块在被抛出去时忽然就碎成数十块碎石,四面八方散出去。
四周景象如水面荡起无数涟漪,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屏障另一头的妖魔们恍若不知,喧闹依旧,沈知弦他们却是看清楚了,他们是被一个封闭式的屏障给圈起来了。
不打破这个屏障,他们就会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打破这个屏障,他们就要被外头那黑压压一片的妖魔鬼怪包围。
这看着似乎是个两难的选择,但众人却是不约而同露出会心的笑容——他们来这儿,本来就是为了将这群妖魔消灭掉。
秘境外界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霜回剑灵定不了秘境太久,他们得速战速决。
只是外头那群妖魔鬼怪还是多了些,他们得想个法子,能不动声色地破了屏障,又能一举震慑妖魔们。
屏障并不难破,只是如何破得悄无声息,是个问题。
沈知弦和晏瑾的武器是剑,薛慈的武器是个药杵,连琴的武器是个……拿来砸的琴,段沅的武器是个……也许也是拿来砸的埙。
看起来似乎哪个使起来都是惊天动地。
段沅将埙拿在手里,跃跃欲试:“我可以试试,以埙声震碎屏障。”
见众人没有反对,他将埙抵在唇边,轻吸一口气。
低沉的埙声响了起来,听着略有些苍凉,段沅的衣袍无风自鼓,猎猎而动,灵力随着声音四散开去,竟也是气势非凡。
沈知弦只听过一次段沅的埙乐,是之前同行时,段沅替厨鬼吹的安魂往生曲。
安魂往生曲温和而安宁,没有什么杀伤力,而近日接连看着连琴砸琴、段沅砸埙,他恍恍惚惚中都忘记了,乐器,该是拿来奏乐的,音修们的乐,也是能杀人的。
屏障无声地布上碎痕,外头的妖魔,仿佛在支离破碎。
沈知弦几人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屏障一碎,便立即出手,以最快最凶的招式迅速震慑外头的那些妖魔鬼怪。
只有连琴眉头微动,心头忽地泛起不详的预感。他往段沅身边靠了靠,一手抱琴,另一只手在琴身上微微一拂,灵力凝成的五根冰丝琴弦浮现,他轻轻按压在其中一根上,似乎随时就要拨动。
屏障上的碎痕越来越多,外头妖魔鬼怪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在喧闹声中,隐约有轻微的、如浮冰轻碰、又如厚雪消融的声音响起。
音修对声音都很敏感,连琴又是一直在神贯注地关注着四周,听见这声音,也不知他想起来什么,神色大变,几乎是厉声喝道:“段沅停下!”
他劈手就去夺段沅的埙——音修以乐施法时最忌被夺乐器,轻则轻伤,重则半残,可连琴竟是连这都顾不上了!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段沅已经将最后一个音吹完了,那浮冰碎雪之声突然变得清晰,段沅回过神时,只觉脚下一股寒气上涌,有轻微的震动感。
紧接着众人身体猛然下坠,原本满是枯草的泥土骤然间被冰封,那冰层很薄,承不住众人的重量,清脆的碎冰声中,它乍然碎裂,露出底下的巨坑。
鹅毛大雪从天空飘落,无数手臂粗细的缝里冰锥,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冰锥尖泛着杀气和凛冽的冷意,卷着一缕魔气,誓要将众人扎成刺猬。
沈知弦拔剑而挡,与晏瑾背对背,将剑光舞得密不透风,削断了无数冰锥。
四周冰壁离得太远,无法攀附而上,巨大的压迫力从天而降,要将他们压进坑底。他们只能谨慎而小心的,足尖在被削断而余势不减的冰锥上连点,缓了缓下落的冲势。
冰锥太多太猛,像是无穷无尽,几人被冲散开来,沈知弦和晏瑾在一边,薛慈独自在一边,连琴和段沅又在另一边。
连琴脸色要比这漫天冰雪还要冰冷几分,他紧紧抿着唇,手指连连拨动琴弦,铮然琴声化作无形气劲,将袭向他与段沅的冰锥都击碎。
或许是秘境感应到了段沅就是破
屏障之人,有意报复,漫天雪白中,无数根小冰锥聚拢在一起,凝结成一枚格外粗实的大冰锥,带着凛冽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段沅冲来!
段沅方才吹埙破屏障费了点力气,现在虽然还能自保,但也仅限于自保,动作间有几分仓促,怕是没法身而退。
正当段沅自叹这回不死也得半残之时,连琴击碎了一大片冰锥,回头瞧见这场景,想也不想地就一脚将段沅踹开,自己举琴迎面而上,五指狠狠地在琴弦上拨过,力气之大,五根琴弦应声而断,爆发出磅礴的灵力,与大冰锥相抗。
灵力与大冰锥相碰,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大冰锥是秘境特意凝结出来要报复段沅的,哪能那么容易就抵抗住,段沅被踹得一个踉跄,站稳身后也立刻反应过来,吹响埙声,协同连琴一同抵抗。
那冰锥到底还是抵不过两人联手,很快又重新碎裂成无数小冰锥,只是它似是心有不甘,将两人的灵力都反弹了回去。
段沅只觉得胸口被打了一拳,又闷又痛,眼前一阵眩晕,凭着本能将周身的小冰锥击碎,才勉强睁开眼。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大冰锥碎尽之后,仅剩的一枚小冰锥,趁着连琴力抵抗灵力的反弹,无暇顾及它,狠狠地刺入连琴的胸膛!
血色一瞬间飞溅,染红了段沅的眼,惊得他险些要魂飞魄散,差点儿连自己的埙都扔了,顾不得自己疼痛得几乎要炸裂的胸膛,朝着连琴扑过去。
无数冰锥擦身而过,他也顾不得抵挡,只满心想着去救连琴。
连琴额头冷汗瞬间就落下来了,他喘息着,伸手握住自己胸膛上的那根冰锥,几乎是毫不停顿、果决地就将它拔了出来!
紧接着,他用最后的力气,将那冰锥用力捏碎。
漫天风雪骤然消失,半空中的小冰锥忽然都卸了气势,化作冰冷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连琴将冰锥捏碎后,连古琴都抱不住了,身子无力地往下坠,被奋不顾身扑过来的段沅接住。
段沅此时也是狼狈得很,血色染红了衣裳,有他自己的血,也有连琴的血。
他目眦欲裂,抱着连琴落地时差点儿都站不稳,嘶哑着嗓音喊了声:“师兄!”
连琴面如金纸,微微闭着眼,喘息着,半晌,呛出来一口血。
一枚墨玉从他怀中掉落,碎成了两半。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可能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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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阔爱们的手榴弹:要有梦想、江垣垣1个;
谢谢小阔爱竹夭的地雷1个;
谢谢小阔爱们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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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づ ̄3 ̄)づ╭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