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看不见,可方才明明清楚的感知到她的窘迫,像是受惊的兔子,面对他无所适从,那种感觉,并非能装得出来的,他一时想不通,怎的王妃派她来之前竟没有同她讲会遇到的各种情境?
周身被热水包围,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发散开来,享受着温热带来的舒缓。
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他摸索着取凉水随意冲冲,天气一日凉过一日,盛夏时节还好,一入了秋,便越发难捱。
这舒意太过难得,他头仰在桶上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门外有轻轻的叩门声,才将他从睡梦中拉扯回来。
再睁眼时,水已觉凉了不少,只觉才眯了一小会儿,想不到已过了许久。
“世子,您洗好了吗?”门外的人再次叩门,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凌锦安在屋里随意抿了一把脸,随之应道:“好了,进来为我穿衣。”
反正是王妃送来的人,不用白不用。
他如是这般想。
门外的人踌躇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才再次将门打开。
这次陆澜汐开门后便闭着眼,因为动作过于笨拙,脚下还绊了下,扶着门框才不至于摔倒。
经这么一场,原本闭上的眼睛又下意识睁开,不得已,又瞧见他露在外面的半张背。
还好还好,只是背。
她悄悄拍着狂跳不止的心口,故意别开目光,朝小几上的干净衣裳行去。
尽力在他身后行动,免得瞧见不该瞧的,该闭眼的时候便闭眼,磕磕绊绊,好歹也将他收拾了个干净。
这澡洗过之后,夜色渐深,已然过了许久,凌锦安良久没有泡过热水澡,今日一场,倒是让他觉着身上乏的很,长臂一伸,撑着床沿从轮椅上挪到床边,觉着身下所坐坐处十分绵软,还带着星点馨香之气,细想便知,这被褥该是方才都被她换成了干净的。
陆澜汐知他应是心中有数,只浅笑着也不开口。
凌锦安细听了动静,只闻珠帘卷起,那人似是去了外间,不知去向。
暂且不去理会,摸索着躺下,整个人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实际上陆澜汐哪里也没去,而是坐在外间的小榻上,矮几上燃了灯,怀中捧了装满针线的簸箕,上面是他换下来的衣裳,正拿在手里打算缝补。
今时不同往日,衣裳穿破一件便少一件,若是缝补还能再穿,便不用丢弃了。
从这个角度抬侧眼看去,正好能看到他卧着的背景,视线之间只隔珠帘,偶尔因风摇晃,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还是习惯了在远处瞧凌锦安背影的,唯有如此,才觉心安。
凌锦安背对着外面,气息均匀如若龟伏,闭着眼,却是没有有睡,本来还有些许困意,可在躺下之后便全然消散,他耳力极好,正细听动静,倒是好奇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听到外间的动静,他不觉耳朵都竖了起来,可无论怎么听,不是摆弄针线或是铜剪的声音,要么就是丝线穿透衣料的声音,再无旁它。
陆澜汐只觉眼下安静,根本不知他凌锦安现在心里所想,还以为他是累了,早已睡去,手指抚过方才缝过的针角,还算满意,于是又侧过头去瞧他,像是睡的熟了一般。
她愣是坐在外面看了他许久,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锦袋,锦袋上是她亲绣的莲花图案,来府里后,偶然听闻凌锦安独爱莲,致此她亦悄悄做了许多小物件,每件上面都绣有莲花,起初不觉,后才方知这便是旁人口中的睹物思人。
王府这么大,偶尔才能远远的见上一眼,大多时候是见不到的,只能闲来无事时悄悄摆弄这些,桩桩件年看似都与他有所关联,却又毫无干系。
隐在针线里的心思被嵌入时光里,细细碎碎的一路随到了今日。
一想到这些,便不禁红了眼,小心翼翼地从锦袋中掏出一只小手指大的翡翠葫芦拿在手里把玩,它的主人此时正躺在珠帘那边,不过几步之遥。
这是一年多前凌锦安掉的,被她拾到,总想着找个机会还给他,可阴差阳错之下,仍旧留在自己手里,时隔这么久,若再还回去就怕是说不清了。时日长久,这便成了她唯一的宝贝,每日都贴身揣着,无人之时取来瞧瞧看看,仿似凌锦安就在身边似的。
这样的心思,凌锦安从来不知,陆澜汐更是从未想过要亲口告诉他。
这次她来,想着就当是报了当初的救命之恩吧,实则是不是为了报恩,她心里清楚的很。
一声无意间的轻叹,尽数落到了凌锦安的耳朵里。
他觉得身后这人,他捉摸不透,才来了不过一日,不知叹了几回气,这气叹的为何?是叹不知该如何折磨他?还是叹命运不公,不知为何王妃偏偏派她来这活死人所居之所?
无论哪一种,他都料想不到,陆澜汐叹息,只是为的他。
次日天气晴好,晨光光束一条条的铺散下来,光照充足之处,照的人睁不开眼,抬见便见得院中的银杏叶子黄了不少,一片接着一片的往院子里落。陆澜汐昨夜宿在厢房里,今日晨起见了秋光心情大好,慢悠悠的走到树下捡了几片完整的落叶捏在手里。
门外有叩门声,算着时辰,还以为送饭的小厮怎么来得这么早。
才将门打开,便瞧着一人扑了上来,还哭丧着脸。
“小蝶,你怎么来了?”见着来人,陆澜汐又惊又喜,眼前这风风火火的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她在王府里最好的姐妹,周小蝶。
“我怎么不能来,”她身形微胖,脸蛋肉多,瞧着倒是一脸福像,此时正撅着嘴十分怨念地瞧着她,“你还说呢,我这才告假几天,想不到你竟跑到这里来了。”
陆澜汐早知她知这一切后会对自己发火,想着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将她拉到了门内影壁一侧,这才道:“小点声,世子还没醒呢。”
小蝶知她口中的世子所指为谁,干将手一甩,朝天翻了个白眼儿,“你糊涂了?现在锦秀苑里这位可不是世子了,康宁苑里那位才是!”
“我瞧着,多半是你自请过来的吧?”小蝶压低了声音,这件事除了凌予康无人知晓,凌予康更不会同她一个婢女说,只不过是陆澜汐的心思她知晓,今日这结果倒是不难猜。
二人心意相通,小蝶说的全中,她亦没有再否认的必要,只垂下眸子点了点头。
“你疯了?现在这是什么地方,旁人躲还躲不及,你自己倒是往这里钻!”小蝶为她鸣不平,气的脸色青紫,恨她不争气,“你要知道,你来这里,不是做婢女的,是做通房的,虽然这两种地位相差不大,可好歹婢女还有个脱身之日,若是做了他的通房,你一辈子就搭在这里了!”
“我知道。”她从来这之前就知道,可是即便这样,她仍旧心甘情愿。
倒是没有想到陆澜汐竟是这般绝决,小蝶愣了片刻,于是又言,“你真就这么喜欢他?”
关于这个问题,陆澜汐没有回答,可是神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你可得清楚,他凌锦安,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若哪日......他不在了,王妃会如何对待你?”
说着,小蝶眼圈儿红了,竟是从未想过,陆澜汐样貌出佻,未来也算前途大好,怎么非就钻到这个事非之地来,傻到这种地步,也实属难得。
“既然来了,我就从来没想过以后,走一步,算一步,陪他一日便是一日。”
小蝶见劝说无果,也不愿跟她置气,连语气也跟着不觉放柔,轻推了她一把,“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来不知道你是个傻的。”
她这般说,陆澜汐知她不气,便笑了,转而问道:“你哥的病怎么样了?”
小蝶的兄长是宫里当差的侍卫,因染了风寒,所以告假在家,小蝶放心不下,也告了几天假回去照看兄长,今日兄长无恙,她才赶着回来,“他好些了,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陆澜汐一顿,取了些碎银子来递到小蝶手中。
“这是做甚?”小蝶低头瞧着她塞入自己手中的碎银不明所以。
“世子在这院子里过的清苦,想来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荤腥了,你出门时帮我带一块五花肉回来,我想我去厨房要,是要不到的。”
陆澜汐再次将声线压低,非常时期,连给他开点荤腥亦要小心仔细。
“你啊......”小蝶一时有些无语,可她既开了口,又不能拒绝,只好将银子收好,临了还来了句,“真是用心思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拉起家常,直到将小蝶送走,谁都没有查觉在影壁不远的抄手游廊后,轮椅上的凌锦安将方才二人所言皆收入耳中。
他今日天不亮便醒了,趁着鸡鸣时凭着从前的记忆来到游廊后,他记得,这个位置正在影壁一侧,旁人难以查觉,又能听到来人说话。
他倒是想听听,陆澜汐会和送饭的小厮说些什么,要知道,连来这里送饭的小厮都是王妃的人。
只是万没料到,竟能听到这些,不免有些意外。
他在游廊下待了许久,久到外面的阳光不偏不倚的洒在他的腿上,大腿上慢慢灼热起来,他方知今日是个晴好天气。
耳畔回响着那句“你真就这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