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拖鞋挡了路,徐方亭用脚把它们拨到楼梯旁边,互相对整,让看上去像用手摆的。
购物袋里的面包片搁到餐桌,盒装奶放冰箱门背后,其他菜暂放冰箱抽屉。然后,徐方亭又开始重复昨日的工作流程。
一楼的扫地机器人开始工作,嗡嗡声中,谈韵之又咚咚跑下楼,这回穿了袜子,顺便穿上楼梯口的拖鞋,一点也不怀疑它们怎么突然搬了家。
“我出去一会。”他扔下一句,不一瞬便传来关门声。
徐方亭在用手持吸尘器吸抱枕,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忘记吃早餐。
客厅天花板一角镶着摄像头,东家倒没心大到让她一个陌生人独自在家。
她担心瓜田李下,几乎没离开监控区域。
好在谈韵之的“一会”只有徐方亭整理客厅的时间,密码锁的提示音响起,谈韵之单手抱着一个小孩进来,肩上多了一只口袋众多的背包。
“好了,我们到了——”他踩掉自己的鞋子,就着袜子踩地板,然后撕掉小孩凉鞋的粘扣,拔掉鞋子,把人放到地板上。
小孩身高不足一米,眉清目秀,简直迷你版谈韵之,目光四处扫描,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扫地机器人从走廊逛回客厅,嗡嗡声伴随而来,小孩突然肩膀一跳,哇地缩到谈韵之□□,嚎啕大哭。
谈韵之不得不弯腰再度抱起,晃悠着哄娃,提醒徐方亭:“他怕机器人的声音。”
徐方亭醒过神,按停机器人,倒了集尘盒灰尘后,把它抱回充电桩。
她洗净手后,小孩也差不多哭停了。谈韵之卸下背包,抽过纸巾给他擦眼泪。徐方亭走近试图展示友好,朝小孩拍拍手作出抱抱姿势:“姐姐抱抱。”
谈韵之冷笑:“我都舅舅了,你还姐姐。”
徐方亭瘪了瘪嘴,不经意扫他一眼,意外发现狂野小东家褪去几分昨日的冷硬,看小孩时眉目罕见柔和。
都说外甥像舅舅,小孩除了五官相象,不太丰富的表情也像极这位冷酷舅舅。
她兀自执着:“就是姐姐,来,姐姐抱抱!”
小孩朝她这边晃了眼,忽然就张开手。徐方亭笑着抱过,小孩拱得太厉害,迫得谈韵之近了一步,抽出胳膊时腕骨不小心蹭了一下她的肚子;但两个人都没发觉,以为是小孩乱蹬。
“这小家伙竟然不认生!”徐方亭掂了掂二十来斤的小孩,空出一手捏着他肉乎乎的小手,“嘿,小帅哥,叫姐姐!”
谈韵之冷不丁插话:“叫阿姨!”
乖巧的小孩缓和她的防备与紧绷,徐方亭甚至“斗胆”瞪了谈韵之一眼。眼神可能有娇嗔的意味,她未发觉,谈韵之怔忪一瞬。
“叫姐姐,姐姐!”
“他还不会说话。”
“……多大了?”
“差两个月满两岁。”
“妈妈爸爸应该会叫吧?”
“没听过。”
徐方亭不知不觉收敛表情,尴尬回道:“贵人语迟,呵呵。——他叫什么名字?”
“小秧。”
“中央的央吗?”
“扭秧歌的秧。”
“……小秧,我是姐姐,”徐方亭盯着他的双眼,把他手拉到她鼻子上点点,“姐——姐。”
小秧全程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直盯着她廉价但会反光的水钻耳钉,忽然抓向她的耳朵,一把揪住耳钉。
徐方亭哎哟一声,疼倒不疼,只是担心他会塞进嘴里,赶紧偏开脑袋。
谈韵之见状擒住他手腕,小秧再度尖叫,小脸憋成猪肝色,双手乱舞,往她脑袋拍了好几下,给他舅舅硬生生扯开。
“别动!听话!”
颇为严厉的四个字,给他裹上一种哄小孩的温软,徐方亭一时不知道谁更幼稚无理。
“他有玩具吗?”徐方亭随意拢了下散发,“给他个玩具。”
侧袋插着一辆和谐号玩具车,四个彩色按钮分别对应不同的闪灯和音乐模式。徐方亭按了其中一个,音乐响起,车窗闪烁,五彩缤纷,小秧登时着迷,渐渐止住哭泣,一脸猪肝色褪去,恢复原本白皙。
两个大人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谈韵之把小秧放到沙发上,说:“小孩中午在这吃饭,米饭稍微煮软一点。”
“小秧平时喜欢吃什么菜?”
那边下意识扭头看小秧,盼着小孩能告诉他似的。徐方亭昨天收拾屋子没发现小孩相关物品,这人估计只是荣誉舅舅,一问三不知。
她便说:“我剁点牛肉沫给他,应该可以吧,蔬菜来点西兰花。”
那边得救般应了一声,掏出手机发微信语音:“老谈,你外孙过来了,赶紧回来带娃。”
徐方亭继续做完楼上清洁,谈礼同才从外面回来,在玄关换着鞋便大声吆喝:“嘿,金嘉秧!”
小秧没理会,和谐号的按钮玩腻了,开始推车,脸颊贴沙发上观察轮子。
谈礼同过来又唤一遍,小秧恍若未闻,谈韵之接力提醒:“小秧,外公叫你呢。”
小秧依旧趴在沙发,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轮子重要。
谈礼同路过小秧背包,抽出另一边侧袋那把玩具枪,“小秧,看看外公手里拿着什么玩具?”
说罢,他朝天扣下扳机,玩具枪发出哔哔声,小秧终于纡尊降贵回头。
“嘿,你这小机灵鬼,一听说有东西玩就有反应了。”
谈礼同又逗玩好一会,小秧精神十足,他倒先疲软,后腰塞过抱枕半瘫着,从茶几捡起遥控器按开电视。
沁南频道播放本地新闻,客厅不再有任何人声。
徐方亭从厨房往楼梯边的冰箱拿东西,伺机瞥了眼,老谈看电视,小谈玩手机,小秧挨着茶几也看向电视机,互不交流,一家三口和谐又令人无语。
徐方亭喊了开饭,从小秧背包找出儿童餐具盛上饭。
谈礼同恋恋不舍起身,静立,捡起电视遥控器,继续静立,然后才掐关机键。
小秧应时嚎啕,猪肝色上脸,嘴巴一张,上下牙齿间拉出一道涎液,眼泪鼻涕粉墨登场。
“吃饭了,”谈礼同弯腰凑近说,“小兔崽子。”
谈韵之兜起手机伸了个懒腰,蹲过去要抱他。小秧却抓住谈韵之的手,放到茶几的遥控器上,似乎要他帮忙开电视。
谈韵之抽回手,耐心说:“要吃饭了,一会再看。”
小秧执着地再度抓放,像起重机吊起重物搁到目的地。
徐方亭端着小秧的饭碗站在厨房门口,用勺子摊开米饭放凉,此刻却忘记动作,死死盯着小秧,心跳怦怦加速。
谈韵之直接把小秧抱进餐厅,家里没有儿童餐椅,只能把他搁普通椅子上,一脚踩着椅子底梁,大腿成为扶手与围栏。
小秧还在哭闹,他便大声吩咐:“小徐,拿他玩具进来。”
徐方亭回过神,把和谐号递给小秧前特地按了下按钮,车窗里开始闪灯,小秧被灯光安抚,终于赏脸歇口气。
她给小秧围上硅胶围兜,拿不准要不要帮喂,即便自己吃也够不到台面。
育儿保姆跟普通保姆工资不同,约定的三天试用期并没有照顾幼儿的内容,她完全有权利拒绝。
“他会自己吃吗?”
谈韵之冷笑,似在说“可能吗”,然后低头跟小秧说:“先玩着,一会舅舅喂你。”
小秧当然不会理会,对食物漠然,继续拨弄按钮和轮子。
徐方亭边扒饭边分神打量,但小秧专注于自己的小世界,不知疲倦,毫无变化,实在没什么可观察的内容。
她比东家吃得快,碗筷送洗碗机,自己揽活道:“我来喂他吧。”
东家自然求之不得。
徐方亭把少油少盐版西兰花牛肉沫和米饭拌匀,小秧虽不会一直含着饭不嚼,但咽下一口迟迟不来要第二口,都得她怼到唇边才张口。
谈韵之吃完后,履行自己的承诺,接过徐方亭的饭碗,说:“我来喂,你收拾东西。”
于是小秧玩一会,谈韵之喂一口,两个人磨磨蹭蹭,到得后来变成谈韵之看一会手机,小秧自顾自捣弄一会,等大的回过神来,小的才吃上下一口。
剩下半碗饭菜,愣是磨叽了四十分钟,大的小的终于一起解放。
但解放只是暂时的,东家父子开始为谁陪小秧午睡打响内战。
谈韵之用湿巾给小秧擦了嘴和手,怂恿道:“小秧,一会跟外公睡觉,好不好?”
谈礼同在旁扶腰端着他的保温杯,冷笑比之他儿子有过之无不及,说:“小秧,谁带你回来的就跟谁睡,听到了没?”
“我带回来还不想给你这个外公见一下。”
“外公就是外人,外面的公公,懂不懂?——是不是啊,小秧,金嘉秧?你说你怎么不叫谈嘉秧呢?”
小秧像个树洞,不给任何回应。
谈韵之改了语调,直接说:“你陪他睡,我不想睡。”
谈礼同说:“我床没有围栏,他会翻下去,正好你的床靠墙壁。”
父子俩互相推诿,谁也不愿担此大任,仿佛小秧是个□□,他们真的成了“外人”。
真正的外人看不过眼,擦干手走过来试探说:“要不,我带他玩一会睡吧?我看书房有一张小床。”
两个“外人”全然无异议,又松一口气。
徐方亭抱起小秧,纸尿裤鼓囊囊沉甸甸的,轻轻一压险些渗出液体。她给换上干爽的拉拉裤,提着儿童水壶一起上楼。
阁楼书房有一张曲尺罗汉床,春秋季节的薄垫还没撤去,精力旺盛的小孩可以边玩边含糊一个午休。电脑就在房里,谈韵之顺便充当监控摄像头。
徐方亭背对谈韵之,侧躺在床沿,充当床围,把小秧放倒,小声跟他说话,教他认识姐姐。
小秧眼神依然在飘,偶尔对视比闪电还短暂。徐方亭引导他用食指指,他一个巴掌拍过来,还哈哈大笑。徐方亭改叫他指五官,小秧更是兴奋击鼓。
徐方亭故作生气,小秧丝毫未觉,又想去揪反光的耳钉。
她摘下捏手里,像萤火虫飞舞逗他追视,小秧乱瞄一会,抓不到嗷嗷大叫。徐方亭稍稍宽心,让他摸了一小会,才收口袋里,无奈轻声哄:“快点睡觉啦。”
谈韵之冷不丁插话,又是半是命令半是软语相哄的语调。
“小秧,快点睡,睡醒你爸要接你回家。”
对小秧来说,舅舅的话没有任何权威可言,最后还是徐方亭的哄拍送他入梦。
小秧歇下,徐方亭还得上班。她仿佛踏入雷池,一点点谨慎起身,大松一口气,低声让谈韵之看着,她下一楼收拾房间。
徐方亭把早上耽误的工作忙完,谈韵之也抱着小秧下楼,她没歇几口气,洗了葡萄哄小秧吃。末了一摸他纸尿裤,又满了,还是得她亲自上阵。
约莫四点多,门铃声传来。
谈韵之如释重负,从地板上起来,绕过小秧边走边说:“阿弥陀佛,你爸终于来了。”
小秧依然如佛堆坐,继续玩车。
徐方亭好奇张望,可谈韵之跟门外一阵交流,没请进任何人,反而抱回一个巨大的纸箱,反脚踢上门。
“老谈,你的快递?”口吻失望之中略带兴师问罪。
谈礼同刚以为小秧要离开,开始在茶台接水准备泡茶,这一下午提防小秧好奇扑过来烫伤,他没如往常捣弄茶器。
“我买棺材吗,搞那么大的快递做什么?”
纸箱方正,足有24寸行李箱大小。从谈韵之胳膊肌肉发力程度来判断,估计还挺沉的。
谈韵之把纸箱搁地上,缓了口气,半蹲摸着快递单细瞧。
“同城快递……碧涛花园来的,金泊棠搞什么鬼?”
他顺走茶台上茶饼撬刀,拔开帽子就去戳封口胶。
谈礼同注意力都在纸箱上,后知后觉哇哇大声抗议,谈韵之已经戳开几道口子,把刀扔回去了。
纸箱展开,里面果然一只银色行李箱。
谈韵之搬出来翻开,谈礼同也凑过来瞧,一时间父子俩谁也不说话,面色凝滞,如闻噩耗。
徐方亭悄悄伸长脖子,两扇空格装满东西,一边是玩具和奶粉罐,另一边一小沓一小沓堆叠着小孩衣服。
谈礼同像见着自己棺材般,错愕张嘴,好久才发出声音:“这是搬家吗?”
“我问下他爸。”谈韵之掏出手机,又咕哝的一句“搞什么鬼”,显然比刚才多了几分气焰。
他尝试打字,指尖糙了一般,错码率高,干脆改为语音。
“收到一个小孩行李箱,是你寄过来的吗?”
语音发出,发送箭头忽然转变成红色感叹号,谈韵之直接骂出来——
“金泊棠把我拉黑了!”
“怎么回事?”谈礼同前所未有的严肃,凑过去瞧谈韵之的手机,“打电话!”
谈韵之免提拨出金泊棠的号码,客服女声提示分外刺耳——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
谈礼同慢一拍也检查他的微信,嘿,果不其然同样被拉黑了。
谈韵之说:“我试试他爷爷的。”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
谈韵之又换另一个号码,小秧奶奶的。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
他又骂一声,紧紧握着手机,问谈礼同:“他们换过号码吗?”
谈礼同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们不是亲家吗!”谈韵之的烦躁已经浮到脸上,“前——亲家。”
谈礼同骇然道:“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把小秧扔我们家不管吗?”
徐方亭不好意思抬头,陪在小秧身旁,默默听完一切,构想出事件的轮廓,并推出一个极为可能的原因。
东家丝毫不避讳她,一个临时保姆似乎毫无存在感,更别说发言权。
谈韵之坐过玄关穿袜子和鞋子,“我去碧涛花园找一下人。”
谈礼同说:“他们要是真想把小秧扔过来,哪里会乖乖呆在家里等你找上门。”
“那总要去确认一下,再不行我在那边报警,”谈韵之站起来交替顿脚,确认鞋子舒服稳当,“他们要是故意失联,那是遗弃罪。”
谈韵之拉开大门,想起什么又回头:“小徐,小秧……可能要在这里吃饭洗澡。”
徐方亭一直竖着耳朵,这会终于可以正大光明抬头。
“好的,一会我打理好他再下班。”
傍晚6点,谈家惯常开饭时间,谈韵之没有回来。徐方亭在锅里留了饭菜,边吃自己的边喂小秧。
谈礼同手机搁在桌面,提示新消息进来,他无所顾忌点开公放。
“碧涛花园没找到人,问了邻居,说两个月前就开始卖房,前不久刚搬走了。我去一趟派出所。”
谈韵之的声音比在家时更加急切,焦虑中躁意隐然。
这个家开始暴露出诡异的亲子关系,姐姐无人提及,姐夫失联,准大学生儿子奔波寻找,中年父亲定然留家,把外甥全权交给陌生保姆。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谈韵之还没有人影,徐方亭准备单枪匹马给小秧洗澡。
家里没有儿童澡盆,二楼倒是有一个浴缸,徐方亭昨天做了消毒。她试了水温注水,到谈韵之房间翻小秧背包——今晚小秧得和舅舅睡这张靠墙壁的床。
拉链拉至最大,夹层随之敞开,一个透明文件袋像舌头吐出一截。
徐方亭随手抽出来,得有两枚硬币厚,顶头白纸黑字立刻黏住她的眼神——
沁南市妇幼保健院。
她心跳怦然,呼吸紊乱,像早上看见小秧使出“起重机手”。
目光滑到最后几行,七个字的诊断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她甚至知道后面为什么要跟一个问号。
除了这张病历,绿色的疫苗接种本,金嘉秧的社保卡和身份证——能证明一个孩子不是黑户的文件资料,都在这个a4文件袋里。
“小徐,水放好了吗?”
熟悉的少年音闯进耳膜,徐方亭慌忙把文件袋塞回夹层,找出小秧干净的衣服。
给小秧洗澡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徐方亭打理好小孩和浴室,站在谈韵之门口前道别。
小秧在床上玩一架手动风扇,不停拨动扇叶。
谈韵之坐书桌边,肩垮背弯,双腿随意岔开,胳膊搭在桌沿,一派颓废,不复昨日势头。从小秧开始洗澡时,他就这么个姿势,也许小秧突然滑下床他都不一定能察觉。
“谈哥,那……我先走了。”
失焦的眼神扫过来,谈韵之艰难敛了下神,嗯一声。
“小秧,拜拜。姐姐走了。”
小秧头也不抬。
徐方亭凑过去捡起他的手,晃了晃,“跟姐姐拜拜,明天见。”
小秧吝啬掠了她一眼。
徐方亭立刻说:“真棒!”
徐方亭下了一半楼梯,一些久远的碎片撞进脑海,她忽地一鼓作气跑回去,大声叫了声“谈哥”。
“小秧书包夹层里有东西,也许你们应该看一下。”
她挤出一个笑,恐怕此刻显得有些悲凉,不如不笑。像她这种知道主角秘密的配角,在电视剧里面一般活不过前两集。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