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韵之把展示完毕的短衫递过来,徐方亭就知道要接过过过水。
她捻一把印字的地方,是印上去而不是烫画,喃喃道:“这应该洗不掉吧……”
谈韵之说:“你就想把那两个u去掉是吧。”
这样“jiujiu”就名正言顺变成“jiji”。
“……我可没这个意思。”
徐方亭随意把短衫绞在手上,又轻松甩开,无聊地玩着。
偶尔在路上看到类似的儿童t恤,一般都是“爸爸超帅”“妈妈超美”“全幼儿园最可爱”,还是第一次见舅舅光荣上榜。
不过,谈嘉秧也只剩下舅舅一个备选项。
“你是不是专门定做的?”
谈韵之把快递袋揉成一小团,像纸巾一样拼命把边角往中间塞,直到包成一个铁灰色的雪媚娘。
“那当然,不然能叫‘好东西’吗。”
徐方亭又展开衣服端详一会,忍不住赞叹:“真可爱!”
谈韵之奇怪的目光扫过来,她立马补充:“我说衣服。”
谈韵之跳高投篮,精准将快递袋投进3米外的垃圾桶,“你夸我也不会脸红啊。”
“……我去洗洗。”徐方亭低估他的脸皮厚度,扔下一句,转身进了一楼浴室。
她把短衫扔进搓衣盆接水,顺便抽出手机——只是孟蝶的语音消息。
“亭亭,国庆休假吗?我们好久没见,要不要过来我这边玩?”
到底还是工作时间,徐方亭没有直接对着手机巴拉巴拉,连语音也是偷偷听的。
她打字回复:“好啊,正好东家给我一天假,你具体在哪里?”
自从孟蝶外出打工后,她们每年只在春节能见上一面。那会她还有寒暑假,孟蝶没有,她有时间可没车费去看她;现在她可以自由支付车费,却也变成没有寒暑假的人。
“你们东家怎么那么抠,一个月才给一天假。我觉得我们老板已经够抠门,每天食堂的菜不是肥肉就只有肉沫,可是一周还会给一天假。”
孟蝶说了一长串,徐方亭得重复听一遍确认无误,笑一声打字:“能有加班费,吃住条件好,东家好讲话,还不错了。”
徐方亭又说要忙一会,晚点查好交通路线再跟她确认。
“好啊,那你先忙!到时候再跟你好好聊聊,我在外面租了房子,跟我男朋友一起,”孟蝶在此处突然冒出低低一笑,蜜意难掩,“到时候我做饭给你吃,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这条消息只听一遍,不必重复也能深刻记住意思。
徐方亭上高二的寒假,孟蝶交了同工厂的男朋友,回家叨叨许多令她陶醉的恋爱日常。
孟蝶说:“男朋友会在那个时候给我煮红糖水鸡蛋。”
徐方亭说:“那有什么,初中我也给你泡过红糖水,只不过买不起鸡蛋。”
孟蝶把郁闷写在脸上,“反正他挺好,我妈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徐方亭只能说:“你觉得好就行吧。”
孟蝶说:“你总觉得我眼光不好,可我觉得比之前的男生靠谱,等你以后谈恋爱你就知道了。”
孟蝶初中时不爱学习,周末不时搭男生的摩托车从仙姬坡出镇上玩。徐方亭警告她离他们远点,孟蝶充耳不闻。后面其中一男生载人超载出车祸走了,孟蝶那天跟徐方亭闹别扭,没心情出门,侥幸逃过一劫,才后怕地规规矩矩完成义务教育。
徐方亭跟她是反面,周末“滞留”仙姬坡给低年级的小孩辅导作业,第一次搭上男生的摩托车已升上高中,两人还是一起去看望初中老师。
恋爱由此成为聊天禁忌,她们见面只能扯一下仙姬坡各家的八卦。
徐方亭以为大半年没见,姐妹可以好好叙旧,没想到还多了一个男电灯泡。
刚退出和孟蝶的聊天页面,预想中的消息挤进来,内容意料之外的单薄——
王一杭:嗨。
徐方亭把手机塞进屁兜,上手搓洗谈嘉秧的新衣服。
沁南市靠海,天空纯净度高,小短袖晾上去,“舅舅超帅”四个字跟阳光一样耀眼。
屁股给手机按摩一下,徐方亭没理会,进屋跟谈韵之说要眯一会儿,谈嘉秧醒了再叫她。
徐方亭平时午休短暂而仓促,有时陪完谈嘉秧还要起来做卫生。
现在难得独自午睡,生物钟却不让她入眠。
她不禁又摸过手机,侧躺捧着看,点开王一杭的对话框,字里行间犹豫可见。
王一杭:之前听说你来这边打工,我没想到是在他家,太意外了转不过弯……
他应该更意外她当保姆,没有技术含量又累死累活的工种。
王一杭的退缩挫伤他们的友情,徐方亭管不住自己语气:看出来了。
王一杭: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堪……
徐方亭轻咬下唇:我为什么要难堪?
那边闪现“对方正在输入”,反复几次,却始终没发出半个字。
她继续打字:我堂堂正正挣钱,有什么难堪;照你的意思,像我家亲哥曾经是一个傻子,我是不是应该难堪到一辈子抬不起头?
王一杭: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方亭:我倒是觉得你会挺难堪。
徐方亭懒得管他什么意思,丢开手机,双手交叠,盖在肚子上,争分夺秒闭目养神。
但除了王一杭,还有其他人更期待她的回复——
门口传来细弱敲门声。
“敲门,找你阿姨。”谈韵之柔声提示谈嘉秧,明显小孩敲门的声音再度响起。
徐方亭深深叹气,狠狠皱眼,又猛地睁开。
育儿保姆宝典应该多加一条:有空睡觉就及时休息,别干杂事,不然小孩会让你睡不着。
“来了——”
她不得不揉揉眼开站起来,趿着脱鞋去接应。
徐方亭看似扳回一局,但友情遭遇两次腐蚀,恐怕难以修复,起码她没有余力。
九月的最后一周,王一杭又发来消息,询问国庆能否可以见一面。
亭:我只有一天假,跟孟蝶约好了。
王一杭:假期那么少的吗?
亭:我们打工保姆当然跟你们大学生不一样。
她在仙姬坡亲戚邻居的阴阳怪气中幸存,自己也练就一套明嘲暗讽的本领和脸皮,只是没料到用以对付昔日同窗。
徐方亭家境特殊,上小学前被男孩们叫“傻子妹”,只有女孩愿意跟她玩;上小学后因为成绩好,老师对她偏袒有加,男孩们不敢再欺负她,她又变成家长们教育自家小孩的样本,“你看看傻子妹都比你考得好”,更招人牙痒痒,可谓从小到大,有意无意,树敌无数。
她对王一杭一向印象不错,虽称不上挚友,关系也在普通朋友之上。
初三时两人曾经一度轮流上岗第一名,他在她心中分量非同一般男生。她还以为可以继续做高中同学,以后回家一块搭车,没想到王一杭中考失利去了差一点的高中。
王一杭: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真的没有恶意,真的是反应不过来,怕给你添麻烦。
平常基本两个圈子的人,徐方亭实在想不出能有多少麻烦。
九月最后一天,谈嘉秧的mama发音有所提升,嘴型增大,力度增强,但还不解其意,mama只是他解决所有需求的万能/钥匙。
甘老师上课奖励葡萄干,问要不要,谈嘉秧直接回答mama;其他老师给他举高高,问他要不要飞,谈嘉秧也说mama。
在星春天,语言对于孩子是一项稀缺能力,老师和家长听闻谈嘉秧激活仿说,无一不夸赞,最吝啬赞美的依旧是谈礼同。
“怎么谁都是你妈妈!”谈礼同对孙子持着兔子的要求,却不肯承认谈嘉秧只是一只蜗牛。
谈韵之和他没少掐架,徐方亭不想过多接收家庭秘密,多听心烦,通常会带谈嘉秧回房“避祸”。
父子俩闹起矛盾,最大的优点只剩下没有动手。
谈韵之今晚放学回家,徐方亭机灵地给谈嘉秧穿上“舅舅超帅”衫。
离星春天放学还有半个小时,徐方亭忽然接到谈韵之的消息,问她做晚饭了没。
徐方亭有时出门前会预约好一锅饭,今天谈礼同云游不归,她和谈嘉秧打算吃饺子。
亭:中午包了饺子,要煮你的份吗?
tyz:正好,去吃你说的那个猪杂莲藕粿条。
徐方亭看不明白他的主语。
亭:你要来吗?
tyz:不行吗?
这人怎么跟擦炮似的,稍微有点摩擦都能炸。
徐方亭先发送一个呲牙,表示极大友好,又补一句平衡双方气势:店又不是我开的。
谈韵之再次展现他能屈能伸的气度,或说打一巴掌给一颗枣。
tyz:你可以开一个。
横竖没到放学时间,徐方亭便继续闲聊。
亭:后天回榕庭居开。
tyz:国庆期间开业,客流量更大。
谈韵之在带娃上表现比谈礼同积极,但年龄小、玩心大,骨子里还是位单身少爷,辅助她还可以,全天候带娃对他来说是一项不情愿挑战。
清洁做饭可以请临时钟点工,带娃却没有。
那边又补充一条:加班费加倍。
谈韵之果然深知她的软肋,徐方亭不得不承认,确实犹豫了一瞬。
他又趁热打铁,打出两个字:徐姐。
徐方亭轻蔑一笑,自言自语道:“叫徐老板也没用。”
亭:下次吧[呲牙]
徐方亭收到一个奔溃大哭的表情包,上面的小孩有点眼熟,再细看不正是谈嘉秧吗。
她保存到收藏夹,然后给他发谈嘉秧大笑的照片。
星春天打响下课铃,徐方亭从家长室往大门走,tyz发来一张图片。
是楼下的猪杂莲藕粿条摊,面向小区的铺子,面积全靠雨篷拓展,天晴时四张木桌全开在露天里。
她突然担心他会挑剔环境,说:“我看卫生还可以,碗筷都放消毒柜。”
tyz:现在点吗?
亭:好,我接上他就下去。
成老师来找她统一签整周的上课出勤表,反映谈嘉秧激活人生第二个词汇“要”,但会发成ya,回家可以多练习。
徐方亭又问是不是意味可以替代“我要”的肢体表达,得到肯定的答复。
成老师又说:“这周开始教他认颜色红色,还没学会。有些小孩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因为颜色是抽象的,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星春天课程安排非常紧密,每节课一小时,整点上课,一节课连着一节课,课间老师只有喝水的空隙,有时上个厕所也得喊隔壁教室老师帮看一下小孩。
成老师匆匆说完,收起文件夹,又领下一个小孩进去上课了。
想象力又是自闭儿的短板,别说谈嘉秧,就连徐方亭一下子也说不清“什么是颜色”,更不记得当初怎么学会颜色。
时间匆忙,没来得及问成老师具体教法,徐方亭也不曾见过徐燕萍教她哥,这对他属于高级认知,平时用不上。
谈嘉秧在下楼梯时依旧磨蹭,自他学会“分享指”后,不停地指灯给她看,直到她说出“这是灯/灯没亮”,仪式才算完成。
下到平地,谈嘉秧第一眼发现的依然摊子的灯泡,而不出木桌边一直盯着他的人。
徐方亭故意挡他视线指一下,他晃了几眼,被徐方亭夸张强调,才循着所指方向望去。
两个月以前,唤起他的共同注意力很艰难,好比有人指着天空大喊一声“快看,飞机!”,所有小孩自发望向天空,只有他会东张西望,看灯看轮子,就是不看别人分享的东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
谈嘉秧激动朝熟悉的面孔奔去,扑进谈韵之膝盖间时,离他的宝贝灯泡更近一步,当然又探个脑袋出来看灯。
老板端上三碗粿条,认得徐方亭,在她刚喊一声时,聪明地说:“要个碗是吧?我给你拿。”
徐方亭和谈嘉秧同侧而坐,把粿条夹进小碗放凉再喂。谈嘉秧猪杂莲藕不沾,只喜欢炸肉皮。他咀嚼能力又不好,徐方亭没带剪刀,只能用筷子和勺子把肉皮扒小块。
“味道还可以吧?”
谈韵之已经先把配菜吃完,吝啬好评:“还行。”
徐方亭喂一口谈嘉秧,揶揄低喃:“还行……”
“你什么时候也煮一锅?”
“猪杂要处理干净,很费时的。”
谈韵之开始挑粿条,说:“那就慢慢处理干净。”
徐方亭也夹了一根像蚊香一样盘进勺子里,“你帮我带谈嘉秧吗?”
谈韵之筷子一顿,抬起半张脸瞪她一眼,“哪次做菜我在家我没带?”
徐方亭把“蚊香盘”送进谈嘉秧嘴里,随时准备上纸巾殿后。
“我看看有没有好的粉藕卖。——你不是除了叉烧不吃猪肉吗?”
“那……这是杂,不是肉,”谈韵之说,“人生在世,重在尝试。——我吃好了,我来喂吧,等下你那碗坨了……”
两个大人交换位置,谈嘉秧随意看了谈韵之一眼,继续开开关关绿色巴士的下客门。
徐方亭把自己那碗挪过来,加了一勺辣椒,才开始动筷。
两大一小默契配合,路人如若远看背影,没准误以为是年轻的一家三口;若是发现大人的青涩,或许也以为是哪家友爱的三姐弟。
徐方亭没空磨蹭,匆匆吃完自己那份,又把谈嘉秧没动过的其他配料解决掉。
她忽然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孟蝶会不会也这样一家三口,两个大人轮流赶着吃饭,谁偷懒玩手机谁可耻,或者手机用来动画片哄小孩,甚至没空回复她的消息。
谈嘉秧也步入尾声,只是前襟在谈韵之的“帮忙”下,弹上不少油星子。
徐方亭问:“你为什么……把那几个字印在后面?”
谈韵之反问:“哪几个字?”
“……”
这人就是故意的。
徐方亭只能说:“谈嘉秧的舅舅很帅……那几个字。”
那边满意了,自得也浮出嘴角,“因为谈嘉秧很帅,印在前面别人光顾着看他,就不会看字了;印后面别人就会好奇,舅舅那么帅,外甥会长什么样呢?然后跑到前面一看,果然不失所望!”
徐方亭干笑,“逻辑很完美……”
谈韵之喂完谈嘉秧,勺子刮刮碗底,发出脆响,“吃饱了!没有了!”
然后,他不经意瞄了一眼谈嘉秧那碗大的,只剩白白粿条,全然不见配料。
“小徐,我第一次发现,你竟然吃得比我还多。”
“……”
徐方亭站起来,顿顿即将发麻的双脚,稍稍俯视他:“我还在长脑子时期……”
谈韵之又刮了两下碗底,回过味来:“你这是拐弯骂我呢?”
徐方亭适时停止争辩,找湿巾给谈嘉秧擦嘴。
谈韵之还在不服气地咕哝:“小徐,你心思真多。”
谈嘉秧跟着两人还没走到小区门边就歇菜了,拦在徐方亭面前伸手求抱。
徐方亭试图引导他说“抱”失败,只能问:“要不要抱?”
谈嘉秧哼哼唧唧。
徐方亭提示:“说、要!”
谈嘉秧:“yaya。”
徐方亭立刻抱起他,谈韵之松快一笑,忘记刚才的脑子问题。
此时气氛融洽,似乎合适倾吐秘密,表现一下“多心思”:徐方亭想把“秘密”说破。
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谈韵之与王一杭朝夕相处,迟早会发现。
她比王一杭早一个多月认识谈韵之,又和他分享跟谈嘉秧有关的天大秘密,也许她和他关系算更深一点,由她说破比较合适。
“小东家……”
谈韵之却瞥了谈嘉秧一眼,说:“有你在,他不会给我抱的。最后几步路,辛苦一下;小徐,你刚吃了两大碗,可以的。”
徐方亭往上掂了掂谈嘉秧,“……我不是这个意思。”
谈韵之没空听清,眼神捕捉到一辆刚好下客的出租车,立刻大步过去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