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徐方亭又在童老师家打了一天零工。
小童老师给她包一个红包,递过来时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泛着碎光。小童老师结婚那年,徐方亭和好几个同学凑钱送了一块小金锁给她未来的宝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用得上。
小镇风俗很传统,徐方亭从小到大见到的新人几乎都是次年便诞下宝宝,一家三口尽享齐天之乐。
小童老师已经结婚快三年了。
也许同性相处,会让直觉强上加强,徐方亭能感觉到小童老师不太开心。
以前上课小童老师发脾气时,班上男同学总要说她一定是跟男朋友吵了架。
那会徐方亭一直是尖子生,从来没惹过她生气,潜意识仍然觉得是哪个同学令她失望。
师生关系隔在那里,徐方亭不好过多关心。
除夕当天徐方亭便没再向童老师报到,年夜饭会和舅舅舅妈一起吃。徐燕萍下地薅菜时,舅妈找过来,神秘兮兮问她妈有没有转让宅基地的想法,如果想转,她能找到合适的同族的亲戚接手。
徐方亭是土生土长的仙姬坡人,观念中宅基地代代相传,从来不知道有人需要掏钱买。
舅妈劝诱道:“亭亭,现在就剩你妈和你,在哪租个房不必住这里强吗?以后出外面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你们家一屁股烂债……你也是知道的,卖掉多少还能缓解一下压力。
“我说一句难听的,要是以后你妈改嫁呢?”
哪怕改嫁只是假设,徐方亭隐约涌起遭遇背叛的失望,甚至愤怒。
如果她每天努力帮人带孩子还债,徐燕萍却突然抛下烂摊子,一个人解脱,她很难不愤怒。
舅妈不等她答案,笑吟吟让她多劝劝徐燕萍,便说先跟她舅出镇上买菜。
徐燕萍提了一簸箕的带泥土豆回来,徐方亭过去帮忙去梗,挑出今天的分量清洗,顺便跟徐燕萍提到舅妈的话。
徐燕萍一愣,毫不含糊说:“卖什么卖,门都没有。我告诉你,村里的女人能有自己的宅基地能有多难啊,你外公都不肯给我分一块。现在你爸的地到我名下了,我肯定不能卖,这可是我大半辈子唯一的财产。”
徐方亭已经洗好三个,坐矮凳上用瓜刨削皮,然后直接握着土豆,改菜刀切丝泡清水中。
“要是卖掉……我也能回去复读了……”
徐燕萍割土豆梗的小刀停了一下,又垂头继续干活。
徐方亭烦躁道:“趁还没全部忘记以前的东西,想早点回去,总不能一直当保姆。在大城市没有学历只能干苦力,压根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徐燕萍抬头望了她一眼,说:“等开春我联系一下以前的工友,看有没有工地介绍。”
徐方亭说:“你身体现在状况怎么找工作,站久一点就腰酸背痛。”
“现在好多了,可以站久一点。”
“万一找不到呢?高考成绩出来补习班就开始报名了,好学校的补习班名额有限,我只有一个不怎么样的历史成绩,还不知道能不能进舟高或者一中。”
徐燕萍笃定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提供了一个办法?你为什么不参考一下呢?”徐方亭一下子切完三个土豆,把刀背的土豆丝抹进清水中,放下菜刀道,“树挪死,人挪活,守着破破烂烂的房子,爸爸和哥哥还能回来吗?”
徐燕萍直视她道:“那是你爸留下来的东西,这是你的出身,你的根,怎么能说卖就卖!”
出身二字深深刺痛徐方亭,她努力读书,以为可以重塑自我,摆脱出身枷锁,没想到最支持她读书的母亲,依然恪守传统的出身论,好似她无论飞到多远,永远留着一块贫穷、落后和愚昧的出身烙印。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低吼道:“我没有什么根啊!我选择不了出身,但以后我能飞多远,我就飞多远,才不会让‘根’这种东西绊住我,才不会再回仙姬坡这种落后的鬼地方!”
徐方亭轻轻蹭开矮凳,手也来不及擦,转头跑出家门,留下一脸愕然的徐燕萍,还有满地没收拾完的带泥土豆。
在榕庭居时,每隔100米就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从仙姬坡的头走到尾,小卖部数量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只有三家。
徐方亭跨过了零食欲望期,什么也没有买,倒是买了一排小金鱼摔炮。
在门口玩了几个,啵啵啵,跟谈嘉秧放屁似的。
然后她等到了气势汹汹走过来的孟蝶。
“怎么了?”明明是徐方亭喊她出来,孟蝶似乎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找个地方坐着聊呗,”孟蝶接过徐方亭递来的一盒摔炮,一边走一边摔,“上哪坐好呢,出家门想要有个坐着喝东西的地方还得到镇上,真是一点也不方便。”
徐方亭说:“你说,小情侣们谈恋爱都上哪逛呢?路上也见不到手拉手的人。”
孟蝶暧昧地笑:“到床上呗。”
徐方亭笑着轻轻推她一把。
两人最后走到仙姬坡那条十来米宽的江边,桥上没有栏杆,她们便随意坐到江堤上,面向江水,眺望不远处的山岭。岭脚下的菜地里还有村民在忙活。
小时候她们提衣服到江边洗,总能看到男孩们没羞没臊脱光光下水嬉戏,似乎由谁规定的分工,反正没见过男孩洗衣服,女孩来玩水。
“亭亭,我可能……要结婚了,”孟蝶两个鞋跟交替敲打粗糙的江堤,“但我妈不太同意。”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孟蝶的婚讯还是比意料中的早,徐方亭愣了一下,说:“怎么那么突然?”
孟蝶低头看了眼肚子,挤出一个笑,“因为有小孩了啊。”
徐方亭的惊讶早于恭喜出现,久久未散,以至她觉得好像不值得恭喜。
惊讶过后,一丝不可捉摸的恐惧攫住心脏。
她一直本能地在周围同胞中寻找成长的参考样本,孟蝶,小童老师,甚至徐燕萍,想象自己到达她们的岁数或境地,会不会作出类似的选择。
如今同龄的孟蝶走到结婚生育的里程碑,徐方亭不得不预备自己的那一天,这似乎是她们的使命,她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同胞能反叛这样的历程。
“真的吗……太、突然了……你是、一直想要小孩吗?”
“怎么可能!”孟蝶忽然尖声道,“我感觉自己都还是个小孩,还在再玩几年。结婚是可以,但生小孩……有点怕怕的。”
徐方亭干巴巴地说:“那怎么会、就有了呢?”
“意外呗,那个东西也不是100%保险,”孟蝶神色一顿,“你知道……怎么做的吧?”
“哦,当然知道。”
两人虽然谈论过男生或色狼,但从未涉及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在那方面的感受,尤其徐方亭没有任何经验,气氛多少有点尴尬与滞涩。
若是孟蝶和一个已婚妇女,估计变成嬉笑怒骂,轻松诙谐。
孟蝶讶然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做过了?”
徐方亭白她一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初中时候去小童老师家借书看,偶然翻到一本医学类的书……”
孟蝶说:“我倒真是先吃上猪肉,才知道猪怎么跑的。我还以为你瞒着我有男朋友了。”
徐方亭说:“不可能啊,每天带孩子累死了,哪有功夫去想这些。”
孟蝶扭头盯着她,蹙眉道:“什么带孩子?”
徐方亭才想起没跟她提过,“我小东家有个外甥,平常也是我带。那会工作还不稳定,不知道哪天就被辞了,所以没跟你说。”
孟蝶假装生气了一会,道:“那你工资一定比你跟你妈说的那个数高咯?”
徐方亭说:“高一点,也没高多少。”
孟蝶比出一个“7”的手势,“有这个数吗?”
徐方亭点点头。
孟蝶哇一声,“我跟我男朋友两个人一个月最多也就能存7000。果然还是你厉害。”
徐方亭摇头,“我就是走运。”
“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初中作文我写过呢,哈哈,”孟蝶幽幽一叹,“我就抓不住什么机会……”
气氛陡然低落时,她把话头转向他处:“对了,那个小孩多大?”
徐方亭说:“两岁。”
孟蝶问:“难带吗?”
“要带好很辛苦,不是一般的辛苦,毕竟是东家的小孩,不能磕了碰了,也不能像乡下的小孩那么散养,”徐方亭说,“我还专门看了好多育儿方面的书,看得我以后都不想自己生小孩——”
孟蝶打断道:“你别吓我啊!”
徐方亭还想说,这还是有偿带娃,以后自己的孩子还得倒贴金钱和时间自己带。她一时忘记孟蝶也是一个准妈妈,只能硬生生刹车。
“里面有个小东西……是什么感觉?”
孟蝶情不自禁又看了眼,“没感觉,它可能还没黄豆大。——那小孩可爱吗?”
徐方亭肯定道:“嗯,很可爱。”
“有照片吗,给我看看?”
“有。”
徐方亭从外套内袋掏出手机,孟蝶又是大大的一声“我去”,若不是她套着短绳,小东家的工作机就要跌乱石中了。
孟蝶叫道:“徐方亭,你卖肾了啊!”
徐方亭已经能听懂这个梗,说:“我东家给的工作机,他嫌我原来手机把小孩拍得太渣像素了。”
孟蝶得知是最新款后,尖叫道:“你东家可真有钱!”
徐方亭平静地说:“对啊,特别有钱。”
她解锁屏幕,点开相册,上一次浏览过的相片直接显示出来,底部还带一个实心的心形。
孟蝶激动得差点抢过她手机,脑袋凑过来,“就是这个吗,你东家和小孩?”
上面正巧是谈韵之和谈嘉秧在波波池的自拍照。
徐方亭嗯一声,“小孩和他亲舅舅。”
孟蝶频频咂舌:“你天天跟这么一个大帅哥同一个屋檐下,是什么感觉?激动吗?花痴吗?”
徐方亭笑道:“也没天天,他要上学,一周也就见两三次。”
孟蝶说:“大城市里的男孩子果然好看!特别有气质!我要是亲自跟他多呆一会,再看我家那个都像猪头三了!”
徐方亭浑不在意笑笑,“哪那么夸张,看再多也不是自己的。我天天在他家生活水平提高n个档次,也没觉得出了那道门自己还能混到这样的水准。”
孟蝶说:“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多少岁吧,有女朋友吗?一定很好看吧!这种好看的男生一般眼光也会很高。”
那个升学宴上穿挂脖夏裙的女孩忽然闯进脑海,面庞已经模糊,但“典雅漂亮”的印象仍烙在心间。徐方亭上一次看她纯粹旁观,如今竟腾起一丝不快与酸涩,打心里不希望谈韵之围着其他女孩转。
“不知道,东家的事,不好过问。”徐方亭比较像在提醒自己。
孟蝶又感叹一遍:“怎么看都是好看。以前我觉得王一杭挺好看的,现在跟这个一比,嘿嘿,有点土了。”
徐方亭扑哧一笑,“那看来我们当年的眼光都挺土。”
孟蝶道:“真的太土了!现在也没时尚到什么程度……”
帅哥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默默望着田间挑着两簸箕蔬菜回来的妇女。
“还不回家吃饭?”皮肤黝黑的阿婶问。
徐方亭和孟蝶不太认得是谁,但也齐声应道:“一会就回。”
徐方亭又说:“菜种得真好。”
阿婶直接说:“你要吗?给一捆你带回去炒,很水灵甜口的。”
孟蝶说:“不用啦,我怕太好吃回头想去你田里偷。”
阿婶哈哈笑,让她们尽管拔,还回头指一下那一块是她家的田。
阿婶走远后,两人又推测了一阵她的身份,没得出合理结论。
天色降青,冬日更显寒凉,据说初一会有大降温,混凝土坐久了屁股凉,徐方亭提议回家。
孟蝶拽着她的手起来,又瞄了眼看不腻的肚子。
“对哦,我不吃它都得吃了。”
徐方亭没来由伤感,“小蝶,明年春节你是不是就不回仙姬坡过年了?”
她认识的许多姐姐似乎都经历相似的历程:某天突然特别会打扮,然后光明正大坐着男青年的摩托车进出仙姬坡,再不久结婚后,便搬离了仙姬坡,和夫家同住,只在春节初二或初五回娘家。
新娘从此地流向彼方,仙姬坡每年都会少一些姐姐,多了一些媳妇。而哥哥们却能常驻此地,把他们的土地留下儿子再到孙子。
孟蝶算了一下,“明年小孩应该刚满月,估计回不了吧,那么小,不敢路上奔波。”
徐方亭瘪了瘪嘴,“那以后过年我不知道找谁玩了。”
徐方亭回到家附近,门口多了一个阿伯,翘着二郎腿静静坐在那。旁边一张高椅上,一次性塑料杯的水几乎没动。
阿伯年近七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夹克衫干净工整,一看就知道有点家底,是她爸那一族里比较有能力的亲戚。
徐燕萍夫妇出车祸后,舅舅曾带她向这位阿伯借过钱,她爸和她哥的殡葬费就是从他那借的。
“阿伯,吃饭了吗?”徐方亭寒暄道。
阿伯抱着膝盖,往她手中手机瞄了眼:“有钱买苹果手机,没钱还债啊。小亭,你真是聪明啊。”
徐方亭尴尬将手机收进口袋,这也是她憋了那么久才不小心让孟蝶看到的原因。
“别人处理的……二手货……不值钱……”
“不值钱?那你给我好不好?”阿伯朝她伸手道。
“……用旧的东西怎么好给您。”
徐方亭从离他最远的门边闪进屋内,眼光飞快搜寻徐燕萍,“妈,我回来了。”
徐燕萍握着手机从最远的房间出来,刚才龃龉暂搁一边,示意她别嚷嚷,过来说话。
徐方亭只得小跑过去,压低声问:“除夕还上门要债了?”
徐燕萍说:“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是债主。我本来打算先还我工友,谁知道他不肯宽限几天,你舅在镇上,我让他帮忙领5000出来,暂时还他先。”
徐方亭忍不住问:“我打回来的还剩多少?”
徐燕萍难堪道:“没了……”
徐方亭:“……”
年前报名驾校花费6000,她也仅剩下4000多。
家里的债主要是早年她哥的训练费,起房子花费,父子俩殡葬费,还有徐燕萍住院的费用——最后一部分无法用社保报销,只能先自己垫付,后续找肇事司机赔偿,这一部分大头来自徐燕萍工友的支援。
所有相加近二十万,徐方亭半年寄回四万多,还差十六万左右。
明明等判决下来、赔偿到位就可以雨过天晴,但这期间青黄不接仍叫人夜不能寐,谁也说不准赔偿几时到位,能不能全部到位。
积蓄贫瘠的家庭经受不起任何一点风险。
徐方亭无力跌坐徐燕萍的床上,忘记刚才坐过江堤,带了一裤饼的灰尘。她翻看徐燕萍的记账本,还好,的确踏踏实实还掉一部分,没有乱花。
孟蝶刚还吐槽她妈受人洗脑,隔三差五去镇上听健康养生讲座,还买回来一台一万多的理疗床,家中小到牙膏,大到什么饮水机,都是出自这个养生公司,差点没把她气得“一尸两命”。
外头响起三轮车的声音,舅舅和舅妈回来了,徐燕萍也迎出去,好言好语,把这一份欠款还清,拿回借条,终于把总账“十六万左右”的后面一个字去掉。
徐家年夜饭开席,只有两家四口人。
徐方亭还有一个小姨,远嫁外省多年,隔几年走动一次,外婆走后就没再回来。徐方亭爷爷那边早就分家,只有清明扫墓会聚一次。
今晚菜式多了一道,徐方亭看那碟像熟食的烤鸭,但又没能拼成半只,便问:“这是买的吗?”
舅舅说:“不是,上次宗祠摆席留下来的。”
徐方亭顿住筷子:“什么时候的?”
舅妈说:“冬至。”
徐方亭确认听到的是“冬至”而非“小年”,差不多一个半月以前的烤鸭。
“这……不能吃了吧?”
舅妈说:“哪里不能吃,我一直放冰箱下面冷冻,没问题的。”
舅舅说:“亭亭,你真是去了大城市嘴挑就看不起家里的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都忘记你是怎么长大的了?你小时候还捡过别人吃剩的油条,摘掉残口吃下去呢。”
徐方亭默然垂眼扒白饭,这要是在小东家家里,压根不是问题,他们从来不会留隔夜菜。
舅妈又说:“就是,你看你才没吃多少,就擦了多少遍桌子了,多浪费纸巾啊。”
徐方亭:“……”
谈嘉秧吃饭时,会把饭粒舞得到处都是,有时还会蘸滴在桌上的菜汁涂着玩,徐方亭每每见到都会把桌面稍稍弄干净,减少后续清洗麻烦。
她自己也忘记几时养成这个习惯……
徐燕萍端着最后一盆汤过来,不悦道:“这鸭子留了那么久都不新鲜了,也不怕吃坏肚子。我们在工地老板从来不给吃冻肉,一定要新鲜的。”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吃不起还要挑三拣四,”舅妈说,“你们母女不吃,我和我老公吃。”
说罢,舅妈果真夹了一块鸭肉大嚼特嚼。
徐燕萍恨铁不成钢:“你们就是拿钱去住院。”
舅舅说:“大过年的,你还诅咒我们!”
徐燕萍要端走那碟烤鸭,舅舅拦着不给,姐弟俩你叫我嚷,互不相让,差点打起来。最后舅妈一把抢过,一股脑拨进他们两个的饭碗,风波终于暂时停歇。
……
徐方亭像个外地媳妇一样,沉默吃完年夜饭,进房拿了根牙线到洗漱镜前清理牙齿。
徐燕萍用牙签挑着牙齿经过,看了一会,放下牙签问:“你这个东西好像挺好。”
“牙线,”徐方亭给她瞄了眼,接水漱了口,“我拿一根给你试试?”
“好啊,”徐燕萍接了一根,试用后目光新奇,“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不会像牙签一样搞出血。”
徐方亭问:“你以前不知道有牙线吗?”
徐燕萍说:“我哪里知道。”
“我半年前也不知道。”
徐方亭还是在小东家的浴室发现的,好奇上网搜了一下,买了类似款式的。
原来还有比她更闭塞的人,没享受到科技普惠的便利。
她不禁皱了皱鼻头,有些心酸,“我在网上买一下寄回来给你啊。”
徐燕萍习惯性地问:“这东西贵不贵?”
徐方亭说:“也就跟牙签差不多。”
徐燕萍轻轻一笑,“好啊。”
轻松的氛围又降临在母女之间,像天然的纽带一样拉紧彼此,虽然小半天前的疙瘩还未消平,但这一刻贫苦中的和谐难能可贵。
可没多久,这份轻松又破碎了。
已回到家中的舅妈打来电话,她和她老公感觉不太妙:头晕,烟花,反胃!
“我就知道那碟鸭子有问题!”
徐燕萍叫着,拿起家门钥匙就往外走,招呼徐方亭跟上,一起前往仙姬坡另一端。
徐燕萍开三轮车把两人拉往镇卫生所,徐方亭在车斗扶着,路上被舅妈的呕吐物污了衣襟。
镇卫生所又安排他们转到县医院,时隔半年,徐方亭再次给救护车警笛唤醒噩梦。
徐方亭垫上了医药费,忙碌大半夜,舅舅和舅妈终于洗了胃,打上点滴。她闻着衣服的酸腐味,路过急诊大厅到小卖部买水时,碰见了王一杭。
对方也甚为狼狈,喝了不少酒,眼神发飘,说家里人喝到胃出血,赶紧送过来。
他们匆匆交流,又各自回到看护的岗位。
这一刻,心里久远的疙瘩好似不再重要,渐渐淡出对方的视线,成为次要中的次要,一切过往微不足道。
次日一早,徐方亭踩着一地鲜艳的鞭炮纸,走到班车途经的马路边等车,大年初一的车厢只有她一个乘客。
她得回镇卫生所把三轮车开回仙姬坡,然后去舅舅家带上相关文件和银行/卡,再捎上一些保暖衣物。
今早一早气温陡降,徐方亭开着三轮车差点吹掉手指,回到家插了好几次才把钥匙送进锁孔。
刚一进门,谈韵之发来视频请求。
徐方亭猜测可能是谈嘉秧瞎点,跑到光亮的屋外接起来。
“看到没有?这是谁?”
谈韵之抱着谈嘉秧坐腿上,两颗脑袋一上一下,手机应该摆在正前方,看不出背景是哪里。
徐方亭朝着手机挥手,“嗨,谈嘉秧,新年快乐!我是谁?”
谈韵之指了下手机:“谈嘉秧,这是谁?”
谈嘉秧:“姨姨。”
两个大人异口同声说“太棒了”,口吻真挚而夸张。
谈韵之说:“跟姨姨说新年快乐。”
谈嘉秧没反应。
谈韵之:“说新年快乐。”
谈嘉秧做不到。
谈韵之:“快乐。”
谈嘉秧无视了。
谈韵之:“乐!”
谈嘉秧:“讷讷。”
谈韵之开怀道:“这就对了!”
徐方亭忍俊不禁,笑过之后牙齿发颤,寒风带不走的酸腐味扑回脸上。
谈韵之看着她:“咦,怎么大过年没穿新衣服?”
徐方亭半认真半玩笑道:“不敢穿出来,会被债主追债的。”
这只是谈韵之最普通的消费水平,他也许没料到会给她带来困扰,不禁顿了一瞬。
“你可以说是跳楼打折,高仿,山寨货,假的,反正不值钱。”
徐方亭不由弯了弯唇,“小东家送的东西那都是心意,怎么可能不值钱。前几天不太冷,今天降温刚好能穿上。”
谈韵之给熨帖舒适了,不禁此地无银:“我就随口一问,不是突击检查。”
“知道——”
她的“了”字还没传送过去,两个人盯着对方,忘记下面还有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戳下了挂机键。
tyz:「他搞的。」
亭:「[偷笑]我就知道。」
tyz:[红包]
徐方亭收下,又发回去:谈嘉秧,新年快乐!健康成长!
tyz:「我的呢?」
徐方亭便给他也来一个。
tyz:「[得意大金牙]」
好像又到了聊天的终结,徐方亭打了句“先出门”,然后回家脱下脏污的外套,换上谈韵之给买的那一套行头。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徐方亭好像变成一个打折的城里人,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怕弄脏了新鞋。
她又跑出屋外,避开商标自拍一张,更新荒芜的朋友圈:暖啊。
不久,下面多了一个得意大金牙的表情。
徐方亭满意地收起手机,叹了口气,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去县医院给舅舅和舅妈的愚昧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