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未见,徐方亭险些认不出孟蝶。
孟蝶扶着腰说:“你现在可以叫我大蝶了,是不是挺孕味十足,你猜我现在有多少斤?”
她像吹气一般,膨胀一圈,肚子呈现指数级增大。
徐方亭自己有一百一左右,多是货真价实的肌肉。孟蝶一米六左右,平常在一百斤浮动,看着体积大,孕期没法剧烈运动,增长的大多为保暖的脂肪。
她说:“一百三?”
孟蝶乐道:“你眼光真厉害!”
徐方亭笑道:“你以前重一两斤都大喊大叫,现在竟然笑得出来。”
孟蝶说:“是啊,估计怀孕是最不在意体重的时候了,不过生完就要减肥,那可要辛苦啊。哎,任性霸道的日子准备就要结束咯!”
徐方亭想起仙姬坡散养的小母猫,流浪一段时日回来,腰身粗壮一圈,主人家会好吃好喝伺候,生完小猫甚至有下奶的鲫鱼汤。
再过两三个月,小猫断奶,能够自己进食,就会被送往熟人家,或者装进鸡笼子,街日带到镇上市场,单价十几块卖给人家看仓库。
母猫继续跟着主人家吃剩饭剩菜。
徐方亭说:“你这还没生啊,就开始操心产后减肥了。”
“那当然,”孟蝶说,“我现在都穿不进以前的衣服,你不知道我多恨啊。”
孟蝶预约早上十点的产检,避开早高峰。
徐方亭帮她提上装产检本的袋子,准备出门。
“你就穿拖鞋出门吗?”
而且还是男士拖鞋。
“对啊,”孟蝶踏了踏脚,“我的脚浮肿了你看,穿大一个码也不够宽,只能穿男人的鞋子,穿运动鞋好热,只能穿拖鞋啊。没关系,我走得很稳的。”
徐方亭只能边走边多留意她,“你站着会不会被肚子挡住看不到脚?”
孟蝶点头,“就像抱着一只大西瓜,要是生孩子能像放下西瓜一样简单就好了,我现在有点怕怕的,听说要疼十几二十个小时。”
徐方亭想起小时候看到的生崽母猫,声音战栗,一条一条拉出来,血湿了半只屁股,小猫身上裹着血和羊水,它一口一口帮忙舔干净。
她毫无经验可以安慰孟蝶,只能勾着她的臂弯,虚虚定着她手背,“要不看些理论知识,多了解下过程,有个心里准备?”
“我要是看得下长篇大论就好了,你知道我最讨厌看书,一看到那些方块字我就头晕。我婆婆说她生的那会特别快,三四个小时搞定,要不是交不起超生费,她估计还要再生一个,”孟蝶努努嘴说,“我看她是生了个儿子就光荣封肚了。”
徐方亭纳闷道:“风度?”
孟蝶哈哈笑,“果然没怀孕的人听不懂,就是‘封住肚子’那个‘封肚’。”
徐方亭想了想,说:“应该封下面吧?——不让篮球鼓起来,只能把气孔堵住啊。”
孟蝶笑得更厉害,徐方亭担心她大笑时肚皮会不会绷紧,特别难受。
孟蝶好一阵才找回声音,说:“亭亭,我不该认为你单纯的。”
徐方亭倒没有难为情,笑笑道:“单纯理论探讨,只看猪跑不吃肉。”
她们走过那条依然撒了好些小卡片的街道,抵达公车站,清洁工暂时没清理地面,而是拿着小铲子广告板上的捐卵、代孕、□□等黑色产业的“牛皮癣”。
孟蝶产检医院比徐方亭去过的两所——儿童医院和区妇幼保健院——占地面积大,下了公车过天桥,像逛公园似的走上一段坡。
徐方亭不时问她感觉还可以吧,孟蝶让她放心。
“我婆婆说她怀我老公时还能下地干活,我比她可娇贵多了。”
“……”
孟蝶似乎把她婆婆的话当参照,婆婆的可以为之也是她能尝试的部分。徐方亭第一次来月经时,也把小童老师的话当金科玉律,经验便这么在女人之间代际传递。
但她隐隐感觉不对劲,婆婆那些话好像故意锤炼孟蝶似的,看不得她害怕,看不得她娇气,为母则刚就要默默吞下一切苦楚。
妇产科在门诊部三楼,刚出扶梯还路过一个特别的科室:生育辅助中心,应该是传说中治疗不孕不育的地方。
叫号屏前三排条椅上,男人多半埋头看手机,女人多在不时盯着屏幕,还有些来迟占不到座位的孕妇,站边上也盯着相同的地方。
徐方亭看七八分钟才叫一个号,她们前面还有5人,这么站下去不是办法。
这时,旁边一个还不显肚子的女人忽然起身,抱歉笑着跟孟蝶说:“你坐这,来。我刚才一直看手机,没看见,不好意思。”
“没事的,我站一下。”孟蝶下意识客气道。
“你坐你坐,不用管我。”女人笑着走到后排去了。
“谢谢啊!”孟蝶只能说。
孟蝶拉拉徐方亭手腕,交替看着女人的方向和好友,略微压低声说:“我记得在地铁上第一个给我让座的也是女生,那会肚子还不明显呢,感动得我差点哭了。”
这次体检项目只有简单的几样,体重、血压、胎心、腹围和b超,孟蝶做完后补充点心,便打道回府。
孟蝶婆婆从菜场回家给她做饭,然后再打包给她公公。婆婆坚信怀孕搬家影响胎气,不同意他们换一套大点的房子,只是公婆俩搬到他们同楼,孟蝶还是住在以前的一室一厅。
菜已备齐、洗净切好,只等孟蝶回来就下锅。婆婆从小厨房出来,她来沁南市打工多年,普通话虽还脱不开口音,但表达没有明显卡壳。
她说:“这么快做完检查了?”
“嗯。”孟蝶随口道,把产检本撂沙发上,自己也坐到旁边。
婆婆说:“医生有没有说是男是女啊?”
孟蝶一愣,望了好友一眼,霎时有些羞愤道:“医生哪会说男女!人家医院不可以的!你以为像老家的医院那么随便!”
徐方亭仓促看了下两人,摸到扶手上一根线头,便侧头轻轻薅着,把指腹当直发夹似的“烫”直它。
婆婆嘲讽一笑,说:“人家当然知道男女,不告诉你而已。”
孟蝶拿起手机,条件反射般点开阮明亮的微信聊天框。
婆婆不把徐方亭当外人,喋喋不休道:“步行街那里有一家专门照男女的,100块钱以前,我们隔壁面店那媳妇去照过,是儿子,一家人可开心了。”
孟蝶生硬道:“我喜欢女儿。”
婆婆没再说什么,折进小厨房忙活,留给她们一个忙碌的侧影,和心里的疙瘩。
孟蝶看向徐方亭,明明白白翻白眼,悄声道:“如果她不是我老公的妈妈——”
她握紧了拳头。
徐方亭放了那根线头一条生路,忧心忡忡问:“你坐月子是你妈还是你婆婆照顾?”
“当然是老太婆啦!”孟蝶用近乎口型的低声说,“我妈舍不得她那张磁疗床,天天要睡,哪肯过来呆那么久。”
婆婆打包进保温桶带去菜场和公公吃,复合板折叠饭桌边只有孟蝶和徐方亭。
“对了,这一个早上都在说我,”孟蝶停了筷子说,“准备九月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徐方亭咽下一口饭菜,道:“没有,我妈不是刚辞工吗,感觉又回到起点。”
以前徐方亭埋怨孟蝶不爱学习,后来发现孟蝶原本挺爱学习,只是一直取不得满意的成绩,就渐渐地从逃避,无视,到怨恨。
这样下去,也许她也会怨恨返校复学。
孟蝶轻轻一叹,“我也听我妈说了,那个男工友特别不是人,偷偷在菜里加蟑螂,说你妈没洗干净,想排挤走你妈。——拜托,蟑螂那么大一只,能没看见一起炒了吗。”
徐方亭讶然,“你们、都知道了?”
孟蝶说:“对啊,大伙儿都知道,那个男的当一个采购之类的,想把自己老婆安排进食堂,但是老板娘相中你妈,就想让她干活。闹出蟑螂这事,没摄像头那男的不肯认,他买通老板,你妈就只能自己走。”
徐方亭闷闷地干拨着米饭,说:“我妈都没告诉我,上上回吵架之后,她好像都不跟我说事情了,都是通过你和你妈这边知道。”
“哎,她可能没心情再说一次,”孟蝶说,“就像我一样,我跟我妈抱怨过几次我婆婆后,她就说,谁叫你找这样的老公,我后来再不跟她提了,不想被骂眼光不行。”
“……”
徐方亭确实不敢轻易触碰婆婆话题,只能无条件站孟蝶这边。
后来没再多聊,徐方亭给她收拾好碗筷才离开。孟蝶要午休,她要赶去科目三最后一次练习。
晚上回到颐光春城,谈韵之说明天同学来家里,需要她帮一下忙。
两人分布在沙发的老位置,隔着一小段距离看着对方。
“……是上次那几个吗?”徐方亭问,王一杭早沉到微信聊天列表不知道几页,她不更新好友圈,也不会给他点赞,也许他们“神秘”的初中同学关系还未曝光。
“高中同学,我升学宴那会你应该有点印象,”谈韵之说,“大学的只有两个留下来打暑假工,有一个过来。”
徐方亭牵强笑笑,道:“我有点记不起你那些室友了。”
“就跟你是舟岸老乡那个——”
“……”
“他不来。”
“……”
徐方亭莫名松快起来,说:“明天要开几个菜,我准备一下菜单?”
“不用,”谈韵之搂着抱枕说,“几个人分工合作,我们这边负责准备饺子皮和馅,其他人想吃什么自己买菜,一人做一道菜。”
徐方亭说:“就跟、老外举行派对一样?”
谈韵之道:“小徐,你真聪明。你是我们家的小阿姨,怎么可能让你伺候那群牲畜。”
徐方亭笑道:“小东家,那我提前谢谢你了啊。”
“不客气,这是一个东家应该做的事,”谈韵之口吻认真,内容幼稚,捡起遥控器搜索片子,“今晚给你看一部科幻灾难片。”
果然还是逃不过科幻片。
徐方亭问:“零基础会不会看不懂?”
“不会,”谈韵之轻描淡写道,“看不懂就是导演和编剧讲故事能力不行。”
韭菜猪肉,三鲜虾仁,准备饺子馅对徐方亭不是难事,难的是在一群同龄陌生人里扮演恰当的角色。
去年那位穿挂脖连衣裙的女生也来了,谈韵之介绍叫丁飞遥,在北京念书,难得暑假回来。
丁飞遥神采飞扬,比去年更夺目。谈韵之那个胖胖的、叫罗树戎的大学室友一直找她聊天,天文地理,时尚八卦,无所不聊。
趁罗树戎上洗手间,丁飞遥自然坐到徐方亭和谈嘉秧旁边,看了她一眼。
徐方亭笑了笑,她跟着动动嘴角。
丁飞遥忽然说:“我去年也见到你了。”
徐方亭说:“对,我在这里做了一年了。”
丁飞遥说:“小屁孩都长大一截了。——喂,比你舅舅还要帅了啊!”
徐方亭:“……”
也许美人具有天然吸引力,谈嘉秧拿着他的n层彩色乐高巴士炫宝,“这是巴士。”
“噢——”丁飞遥配合笑道,“巴士要开去哪里?”
谈嘉秧敛起表情,似乎垂眼思考问题,但回答不出。
片刻后,他又重新笑道:“这是巴士。”
丁飞遥跟着说:“……对,这是巴士。”
谈韵之从厨房指导完出来,丁飞遥立刻起身迎上去,喊了声“之之——”,终于逃离这干枯的话题。
待到饭桌开席,谈嘉秧像块短板一样夹在大人间,把餐桌隔成两个世界:徐方亭和他,谈韵之和伙伴。
谈韵之和高中同学间聊起一年来的种种,与高中的异同点,罗树戎即便不曾分享他们的高中回忆,也能提供一份属于自己的特别事迹,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徐方亭看谈嘉秧吃饭,免得一下子塞大口触发呕吐,或者无聊玩饭。高中回忆没有谈嘉秧的进步来得清晰。
谈韵之忽地转头问她“你吃饱了吗”的时候,徐方亭只是反射性回答“饱了”。
谈韵之似是不信,问:“真吃饱了?”
徐方亭道:“我列清单给你看?”
谈韵之肘支桌沿,托了下脸颊,笑意没入手掌,又从眼睛浮起来。
徐方亭也淡淡嗤了声。
两个世界短暂连通,就像两块打火石偶然擦碰,溅出火星,温暖彼此接触的部位。也许落在外人眼里,他们没擦出火花,只是一个不足一提的瞬间。
徐方亭和谈嘉秧要午休,谈韵之打算把人领到附近奶茶店杀时间。
入户门在背后关闭,罗树戎和他走最末,与他勾肩搭背,不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之之,我觉得你比一年前成熟多了,刚我一进屋里,我还以为是一家三口。有担当了啊!”
前头的高中同学哈哈大笑,唯一不笑是在场唯一的女生。
男生间总开这种恶劣的玩笑,把同伴“许配”给一个“差劲”的女生,以达到羞辱的目的。当年爱管闲事的班长就和班里最胖的女生绑成一对。
谈韵之顿了一瞬,把他胳膊撩开,骂道:“滚!”
罗树戎嘻嘻笑,只当寻常玩笑,搓着自己胸膛说:“那不能怪我,谁叫你提起小徐总是说‘我们家小徐’。”
电梯叮地一声,适时给罗树戎提供避难所,也束缚了谈韵之的动作。
乘电梯安安静静,不能打闹,这是他给谈嘉秧立的规则。
他的拳头垂在身侧,紧了又散,散了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