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游乐园时天已擦黑,等不及回家吃饭,谈韵之把她带到附近的艺术街。
露天桌席比室内有格调,布景别致,萤灯浪漫,不乏三五好友拥烛对坐,觥筹交错,也有情侣相依呢喃,一桌佳肴也没有彼此诱人可口。
以前外食总是带上谈嘉秧,她们会找儿童友好餐厅,几乎只有固定那几家。徐方亭想象与经历过的餐厅堂亮宽敞,对她来说,这里应该像老家路边大排档的升级改良版。
谈韵之让她点餐,徐方亭保守点了一个招牌菜,剩下的让谈韵之打理,就像之前带小孩外食一样,她只需要照顾小孩和吃,两人分工明确。
谈韵之又多加三道菜,合上菜单前,问:“喝酒吗?”
徐方亭愣了一下。
酒曾是她们之间的禁忌,但随着其他敏感的禁忌被打破,红线自然消失。
谈韵之补充说:“度数不高,比较像果汁。”
她没再犹豫,应声说好,又瞥见其他桌上青梅酒疑似物,便问他:“那个吗?”
谈韵之合上菜单,笑道:“就那个吧。”
不多时,佳肴呈上,附带一罐玻璃瓶装的青梅酒。服务员给两人分别接了两半杯,又用长勺子各舀了一颗青梅。
徐方亭双手端起,浅尝一口,清甜口感一下子唤醒味蕾,白酒味道隐去,只留丝丝果酸,仿佛体验夏雨之后的泥土清新。
谈韵之握着他那杯,没着急入口,笑道:“你这都没吃饭呢,那么着急。”
徐方亭又抿一口,搬出他的话:“度数又不高。——但是,喝这个应该也不能开车吧?”
“一会叫代驾。”
徐方亭放心点头,跟他一样拿起筷子。
饭菜七七八八下肚,谈韵之吊着杯口,随意朝她举杯。
徐方亭搁下筷子,纸巾印了下唇,双手捧着跟他碰了下。
谈韵之一口到底,徐方亭也毫不相让。
谈韵之似给酒精熏晕乎,愣愣看了她一会,说:“小徐,你不用学我,慢慢喝。”
徐方亭摇摇头,说:“我想吃青梅。”
谈韵之发出一个无奈又愉快的气音。
徐方亭将青梅倒在勺子上,咬了一口,立刻皱起五官。
“哈哈哈哈——”谈韵之不客气大笑。
徐方亭把梅子倒在骨渣碟上,晾了一下舌头,说:“太酸了。”
谈韵之立刻给她接第二杯酒,徐方亭全用来润口了。
谈韵之依旧慢悠悠品着,含着醉意叫了她一声:“小徐……”
“嗯?”徐方亭正给自己接第三杯,这会彻底抛弃梅子。
“你之前说想考师范?”
“嗯!”
谈韵之把玩着酒吧,抿了一口,低头看着酒面。也许因为这个动作,声音给压低了几分。
“想考去哪里?”
徐方亭情绪给酒精烧热,神经多少麻痹,不适合考虑深奥的问题。
她潦草地说:“看分数吧,能去哪里就去哪里。”
谈韵之比她清醒,执着发问:“北方还是南方?”
徐方亭想了想,还是说:“看分数吧。”
谈韵之盯酒杯的时间有些久,像要睡过去似的。
反正徐方亭来到边缘。
她昨晚只休息4小时,白天疯了十几个小时,灵魂随着酒精游离。
……
两人解决完那一罐青梅酒,即便没醉,也困顿难耐。
谈韵之叫来代驾,让他开敞篷。
徐方亭二话不说,从副驾那边爬进后排,在局促的空间缩成一只鹌鹑。
谈韵之说得没错,911后排果然不是人坐的。
她两条小腿斜着,勉强收进座椅与前座缝隙间。
他是东家,个头又比她大,徐方亭总不能占了副驾座,把他打发到后排。
但下一瞬,谈韵之最大程度推开副驾座,也挤进了后排。
徐方亭懵然望着他:“小东家,你没喝醉吧?”
谈韵之皱着眉头,勉强坐好,靠背不能向后倾斜,这边过道宽畅一些,相对没那么憋屈。
他直接让代驾出发。
徐方亭只当他喝醉,放着舒服的副驾不坐,偏要往后排挤,像是为了保持一种同盟一致的仪式感。
夜风送暖,醉意更熏,徐方亭开始犯迷糊,脑袋像万向轮一样东摇西晃。
他朝天伸了一个懒腰,手臂便自然敞开、落在靠背上。只要他稍微勾手,就能替她托住万向轮脑袋。
他没有托。
他还要跟她说话。
“今天玩得开心吗?”
徐方亭心里短促啊了一声,闭眼念经:“开心……开心……超级开心……”
他的声音给夜风轻抚,变得分外温柔。
“以后也要这么开心啊。”
“唔……”
城市的街道总是车噪声,走到哪里都是同一种声响,仿佛为了证明它能给城市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徐方亭被这股声音搅得头脑混沌,不记得自己的回答,感觉左耳给人捂了一下,一头栽进一个适合脑袋的树杈里,万向轮固定成定向轮,脖颈和脑袋登时安妥了。
她最后一个想法在感慨:911的后座也并不是那么反人类。
夏风催眠,霓虹送行,徐方亭像坚守一个白天的蝉,夜间安然入梦。
留在颐光春城的最后几天,徐方亭做了全屋打扫,买了油墨印章与名字贴,在谈嘉秧的衣服上一件件打上标签。
幼儿园的书包和园服还未发放,只能把工具收整好,到时拜托叶阿姨代劳。
7月20日,约定离开的时间。
徐方亭挑挑拣拣,千不舍万不舍,才整理出一箱可持续使用的行李。谈韵之将那沓旧书交由她自行处理,但书本实在太过沉重,徐方亭只能打包寄到老家镇上小童老师家。
他开车把她送到高铁站。
谈韵之和谈嘉秧没有当天车票,无法进入候车大厅,只能在户外入口处跟她道别。
乘客步履匆忙,给炎热夏天多添了几分焦虑。大城市生活节奏快,静止不动也会成为奢侈。
徐方亭弯腰抱起谈嘉秧,掂了一下,说:“谈嘉秧,姨姨要走了。”
谈嘉秧依旧四处乱瞄,最后才扫她一眼,问:“姨姨去哪里?”
“姨姨回老家。”
“姨姨为什么回老家?”
“姨姨回老家上学。”
最后两个字永远是她的目标与牵挂,哪怕此刻与一个懵懂小孩对话,徐方亭也不禁视线模糊。
“姨姨为什么回老家上学?”
大人若不加以引导,这样没完没了的问题能进行大半天。
谈韵之朝他伸手,想抱过他:“谈嘉秧,舅舅抱,姨姨要走了。”
谈嘉秧忽然推出手掌,焦切道:“不要姨姨走。”
“姨姨明年再来看你好不好?”
徐方亭吸了吸鼻子,低头看着他。
谈嘉秧努力思考“明年”的含义,但他只能掌握“明天”,可能把“明年”理解成“明天”的同义词,应了一声:“好。”
“那你不要忘记姨姨,好不好?”
谈嘉秧还是懵懵懂懂,含糊道:“好。”
谈韵之捏着谈嘉秧一边手,无意间站得近了,便看清了她眼里的东西。
“什么时候回沁南,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们,行不?”
徐方亭也不计较他是客气还是真心,重重点点头。
她把谈嘉秧放地上,一手牵他,一手推行李箱。
“谈嘉秧,要不要飞?”
“要!”
谈韵之说:“你说‘一二三飞’。”
谈嘉秧立刻道:“一二三,飞。”
徐方亭便和谈韵之像以往那般,默契提拉谈嘉秧双臂,让他像人猿泰山一样飞到两三米之外。
一直飞到分流栏入口,谈嘉秧这辆飞机实在飞不进去,只能降落。
“好啦,”徐方亭发出最后登机提示,“我走啦。——谈嘉秧,跟姨姨拜拜。”
谈嘉秧道别能力干预得干脆娴熟,反应时间之短,丝毫不觉分别滋味。
“姨姨拜拜!”
“那,”徐方亭抬高视线,看向谈韵之,“小东家,再见了,谢谢……”
谈韵之看着她:“现在不能再叫我‘小东家’了吧。”
徐方亭咬了咬嘴唇,从未启用过的名字,此刻说出来仿佛会多加一分陌生感。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还觉得不苟言笑的小东家有点凶,两年相处下来,只觉当初定义下得太潦草。
小东家分明是一个很温柔细腻的人。
她说:“那你叫我什么?”
“……”
那边默然片刻,撇开眼神,不尴不尬清了下嗓子。
徐方亭又叮嘱:“谈嘉秧能力还是挺好的,你多用点心。”
谈韵之说:“你好好学习,别想东想西。有需要的时候,随时联系我,记住没?”
她抿嘴而笑,沉默片刻,说:“以后你朋友圈发谈嘉秧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屏蔽我?”
谈韵之扯扯嘴角:“我什么时候屏蔽你了。——你先答应我。”
两人答非所问,毫无条理,再继续下去估计得复习一遍常见生活技能。
徐方亭无奈一笑,挥了挥手:“真的走了。”
她一手夹着身份证,一手行李箱,头也不回进入分流栏。
往前走了一段,后方似乎传来呼唤,周围的嘈杂将之吹散大半——
“姨姨,一怒顺风!”
徐方亭皱着鼻子,拼命把湿意推回眼眶。她没有回头,举起夹身份证的手,随意摇了摇。
抵达舟岸市已十二点过,徐方亭饥肠辘辘走出高铁站,乘公车回到市区,呆呆望着车窗景致。
以前读高中时,舟岸市就是她的井口,她蹲坐井底看到的所有,她曾经觉得辽阔而现代的地方,如今有了沁南市作对比,竟成了一座破旧小城,小到承载不起她所有梦想,旧到容纳不下她所有想法。
她暂时回来了,以后一定还要飞出去。
徐方亭在汽车站下车,走进最近一间私人小超市,准备吃一桶泡面再回家。
她挑了一桶康师傅,回到老旧的候车大厅找开水泡上。
用叉子卡住封盖边缘时,视线不禁下垂,她愣了一下,旋即发现异常——
康帅傅。
徐方亭忽然泄了一口气,扶着一边腰,握着叉子,无声笑起来。
任由封盖掀起,泡面漏风,越笑越用力,直到腰酸肚疼。
她终于回到了充斥伪劣品的破烂人生里,找回当年那股觉得自己能掌控命运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