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微被三余带到了一处宫殿前。
她抬了抬头,只看见牌匾上三个大字“采澜宫”,字体遒劲,与柳奚的字迹有些像。
“娘娘,皇上还在太后那里处理事,这是您之前的住所,就先住下来罢。”
之前的住所?
她被宫人扶着走进院,院子里站了许多宫人,一见她回来了,连忙跪拜。
“恭迎娘娘回宫。”
竟有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一番煽情的场景,少女抿了抿唇,先让宫人们起身,而后又让阿采带着她逛一逛这采澜宫。
采澜宫的一切,之于她,都十分新奇。
前后打量了一番,她暗暗讶异着采澜宫的豪华纷奢,阿采已扶着她走入了正殿。
有小太监跟在她们身后道:“听说娘娘回宫了,奴才们早早便将这里收拾好了。即便是娘娘没回来,皇上也差着奴才每日打扫一遍采澜殿。娘娘,您不在时,皇上几乎就没再踏入过后宫,每次来后宫,也都是到您这里坐一坐。”
“皇上受了伤,在鹤鸣殿里养了好几天,不能出宫去看您。便日日来咱们殿中,这是在睹物思人呐!”
明微微没说话,又跟着人去了寝殿。
看着床榻边的一袭珠帘,她忽然觉得有些熟悉,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珠串,她在床头看见一物。
手本。
“这是您之前留下来的。”
“我留下来的?”
她疑惑地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像小虫在爬。
连她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了。
原来是她的手记。
是她失忆前的手记。
一看到这个,明微微立马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有人同她说,自己之前还是大堰的公主呢?
她垂下双眸,辨认着本子上的字迹,一幅幅场景如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开。
——二月初四,雨。京城又下了一场雨,数不清这是今年下的第几场雨了,父皇方才差人送了些布匹来,被明皎皎截去了几匹颜色好看的布。她真烦,总是跟我作对。
——三月初三,晴。今天碰见楚玠哥哥了,缠着他陪我玩了一会儿,他懂得好多呀,怪不得父皇这么喜欢他。听说他父亲打了胜仗,可惜落下病根,不能再上战场了。下次阿采做桃花酥,要差晃晃给他送去一份。
——三月初五,阴。臭晃晃,居然不帮我给楚玠哥哥送桃花酥!亏得我平日对他这么好了!
——三月十一,晴。又和明皎皎吵架了,她当着臭老头的面为难我,说我抄晃晃的功课。
——三月十三,晴。臭老头也病倒了。
……
忽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四月初一,晴。十六岁生辰要到啦,父皇允准我与晃晃出宫玩。听说臭老头的儿子要回京了,替他爹教书,不知道他凶不凶。
——四月初二,雨。好大一场雨!他们都在议论那柳家公子,不就是个臭书呆子吗,有什么好的,哼。
——四月初四,晴。我今天遇见柳奚了。
之后的手记,莫名其妙变得奇怪起来。
——四月初五,晴。他好好看,比楚玠哥哥还要好看,呜呜呜,就是太冷淡了,对我总是爱答不理的。
——四月初六,晴。我又去尚学府啦,想为了他不说谎、不逃课、参加策论考试。阿采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慢慢变好呀。(画了朵小花花)
——四月初八,雨。我好想睡了他。
明微微两手一抖,那小本子差点儿从指头缝儿掉下来。素白的纸页摊开,她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我好喜欢他我好喜欢他我好想亲亲他”,羞红了半边脸。
这种恬不知耻的想法居然在十个月前就存在了!
明微微,你的矜持呢!
她又气又羞,恨不得将本子就地撕了去!
耳边突然传来轻幽幽一声,是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娘娘,奴才们不识得字,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倒是皇上经常看呢。”
“什么?”她傻了眼。
柳!奚!经!常!看!
“哎,娘娘,您怎么了?”
身边传来关怀一声,阿采也连忙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身子。明微微摇了摇头,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头晕。”
别撕本子了,她只想把自己撕碎。
脑袋还发晕着呢,右手却又碰到一物,她转过头,原来床上还放了个瓶罐子。
“这又是什么?”
不会又是她失忆前造下的孽吧?
“哦,这是皇上的东西,听说皇上在江南时,便将着小罐子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您出宫了,皇上便将罐子放在了这里。”
也算是睹物思人。
好奇心害死猫,她不顾周围人的阻拦,也将那瓶罐打了开。
里面竟塞了许多的纸条。
没个纸条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她又往下翻了翻,最下面压着的,是一张符纸。
符纸上有奇奇怪怪的字纹,明微微懒得去探究,随意取了张纸条,展开看了看。
原来柳奚也有写手记的习惯呀。
——元月十三,阴。
今天去了河边放河灯,父亲来信了,催我与兰氏的婚事。河边很热闹,许多夫妻带着小孩子在螺湖边玩,不知京城那边是不是同样的热闹。我在螺湖边站了很久,旁边跑来一对夫妻,男子说要把女子的名字写在河灯上,河神会保佑她平安喜乐。我想,你也要平安喜乐,于是也买了盏河灯。又有人说,若是把两个人的名字一起写上去,河神便会祝福这对好姻缘。思量了许久,我还是祝你平安喜乐。
我把你的名字写了上去,把河灯放入湖水的那一刻,忽然很后悔。
河灯璀璨,我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你飘远了。
——二月初八,雨。父亲往兰家寄信了,兰家请我去做客,问起了与兰氏的婚事。从兰家出来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很大的风。兰氏跑出来送我的时候,我同她说明了自己的心意,她看了我很久,最终哭着跑开了。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做,只知道不能耽误兰氏。
——三月十六,雨。父亲病倒了,让我回京。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八字克你,我应该离你远远的。他们说,你的命数不好,要多行善事。我今天去了寺庙里,希望将我做的那些善事,都能渡给你。
我的姑娘,你一定要平安。
……
读着读着,她只觉得胸口处像是压了什么东西,闷闷的,竟让她有些喘不上来气儿。见她面色有异,阿采走上前,轻声道:“主子,这都是您先前和皇上之间的故事。”
原来,他们还有这么多故事。
她的命数不好,这八年来,柳奚在江南不知做了多少善事。他学了剑术,成了江南第一剑客,行侠仗义;他才学八斗,创办了学堂,不计报酬教小孩子念书;他能文善画,以他的盛名,一幅画便可值千金,他便将卖字画得来的银两捐了一大半……
而这每一件事之后,都有他向神灵的祷告:
他不要荣华,不要功名,只要他的姑娘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哪怕他的姑娘,已经完全忘了他是谁。他也要站在寂索萧条的黑暗中,为她汲取光明。
捏着字条,她忽然落下泪来。
阿采被她吓了一跳,以为那罐子里写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忙不迭上前去安慰她。明微微摇了摇头,将字条方方正正地叠好,然后一张张、整整齐齐地放入罐子中。
她隐隐约约,记起来了一些事。
她记得自己年幼时,曾与他一同站在池塘边,池中红莲开得正好。少年执着书卷,有些害羞地走过来。
“公主,该念书了。”
……
她记起来了。
记起来母妃为她找了柳奚作伴读,记起来自己与他幼年时的誓言,还记起来……
她一遍遍,站在廊檐下、站在风雨中,倔强地喊:
先生,我喜欢你——
这一句喜欢,竟是迟到了整整八年。
再相见时,却是身不由己、满目疮痍。
……
明微微睡了一下午。
她睡得很浅,呼吸声也很轻,恍恍惚惚地,似乎听到窗外又落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她的脑袋有些发胀,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顺着那雨声,往她的脑子里灌。
她是被一群女人给吵醒的。
阿采匆忙替她上了妆,又给她挑了身合适的衣裳,于其耳侧压低了声音:
“主子,后宫的娘娘们都来跟您请晚安了。”
最先到的是仪美人宋小词,她生得小巧玲珑的,有些可爱。见了明微微,仪美人似乎很是欢喜,兴高采烈地走上前。
“皇后姐姐,您终于回来了!”
这些日子,她想坏了对方!
她欲与座上女子一番热络,却见对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宋小词这才恍然想起来,皇后娘娘失了忆。
她不记得自己了。
少女眼中闪过一瞬的难过之色,不过顷刻,她又振作起来。
明微微只觉得对方的眼睛亮了亮,紧接着便是滔滔不绝、苦口婆心:
“娘娘您又怀了龙嗣,这回可千万要小心了。除了皇上与小厨房,外人给的东西都不要随便吃。若是馋了便臣妾说。臣妾给您做。”
说着说着,明微微又对仪美人产生了许多好感。对方是个心思玲珑,却没有坏心眼的,对她更是透彻。
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
俨然,宋小词的心思也不在柳奚身上。她这块美玉,放在宫中,是为蒙尘。
明微微方欲开口,又有一群女子走进来,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打扮得是花枝招展,令人眼花缭乱。
无一例外的是,每人脸上都带着些虚伪的笑容。
她觉得十分聒噪。
见自家主子皱了眉头,一侧的阿采竟忍不住发笑。这群人走后,那丫头才调侃似地道:“娘娘,那些女子,有许多都是您先前替皇上留的牌子。得,最后还是您自个儿遭罪了。”
这厢正说着呢,大公公便到了。他微微躬了躬身子,低着脑袋:“娘娘,皇上今儿个翻了您的牌子,您好好准备一番。”
阿采连忙应道:“叩谢皇上,有劳公公了。”
深宫的夜色果真漆黑,比柳府的夜还要幽深寂静上许多。明微微坐在床边,静静等着柳奚,莫名其妙的,她居然有些紧张。
她知晓,自己怀了身孕,柳奚不会碰她,可还是抑制不住那份紧张。
好像他们二人才是第一次见、第一次共处一室、第一次同寝。
外头传来脚步声,明微微抓紧了帕子,忽然,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与之而来的,还有幽幽的晚风。
今夜的晚风不甚冰冷,甚至还带了几分暖意,明微微知道,春天快要到了。
他褪去了明黄色的龙袍,仍是那身清清淡淡的衫,衬得他的气质愈发清冽。可那双眉眼却是温和的,柳奚瞧着她,缓缓走了过来。
“怎么这般瞧着我?”
那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一下子让明微微回过神来。
她有些发窘,才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他好看,自己才出了神。
不过他真的十分养眼,屋内燃了香炭,他便将外裳接下。修长的手指抽去衣带,登时又让她瞧得红了脸。
柳奚干嘛要当着她的面解衣带!
不知道她可是会扑倒他的吗?!
明微微咬了咬嘴唇,看着他将外衣放到一边,转眼间又走了过来。
还好还好,他现在没有散着头发。
明微微定下心神。
她最受不了柳奚披着头发的样子,那迤逦的鸦发,几缕还偏偏落在他的眼尾,衬得他阴柔昳丽,如一朵雾色中湿润的花。
柳奚自然是不知道明微微心中的“色.鬼”。
看着她百转千回的眸色,他有些愣,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明微微有些难为情,下意识地跳转话题,“柳奚,我怀了你的宝宝了。”
对方低低一笑,“嗯,我知道。”
他拉下床帘,便要来亲她。
明微微唯恐他又做那混账事,连忙伸手将他抵住,柳奚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放心,我忍得住。”
那晚他中了药,还能忍着不动她那么久,明微微当然相信柳奚能忍得住!
她是怕自己忍不住!
床帐子一下垂下来,那一层极薄的轻纱,隔绝了内外的光景。
迷离的月光漫在少女眼中,登即又被柳奚的身影所阻挡,对方按着她的手,吻下来。
“唔……”
他吻得很轻,似乎把她当作成极为珍贵的宝贝。
“你放心,虽然进了宫,但在这宫里谁都不敢乱动你。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哪怕是出宫、去南巷逛集市也可以。没有人会拦着。”
“还有,年前新造的宫殿修好了,你要不要搬过去?”
她不知道是哪座宫殿,却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采澜宫便挺好的。就是早知道你后宫有这么多妃子,我便不回来了,她们下午一个个过来给我请安,头疼死了。”
柳奚抓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嗯”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亲吻。
他的唇有些凉,却很清甜,一下子便让人沉溺于其中。明微微还没咬够他唇上的甜味,他竟转移了目标,开始啃她的脖子!
“那里不行……”
她想起自己刚好起来的脖子。
为时已晚!
明微微想推开他,对方反而越变本加厉,少女咬着牙,在心中暗骂。什么高岭之花,什么清心寡欲,都是装的!
全都是装的!
不知过了多久,柳奚终于抬起一双眼,她只觉得四肢酥麻,忍不住倒在对方怀里。
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尾和耳根,少女更是忍耐不住内心的悸动,轻轻唤了声:“柳奚……”
“怎么了?”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上她的脖颈。
看着她旖旎的眸色,柳奚轻轻笑出声,他一笑,眼中的春水便晃了晃,柔软得快要溢出来。
“微微,怎么了?”
声音微哑,还在引诱她,“想要么?”
她想小猫一样,又往他怀中缩了缩,手却紧紧揪着男子的衣领,不放。
柳奚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掰开,“乖,现在还不可以的哦。”
她不甘示弱,哼了一声:“我知道!”
柳奚的手掌抚摸过她的青丝,如有月光一寸寸轻抚过长夜。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与柳奚小时候,站在满池的红莲前。
小小少年通红着脸:“我、我会娶你的。”
再醒来时,柳奚已经离开了。
阿采过来照顾她洗漱,同她道:“皇上去上早朝了,让您先用早膳,他忙完了便来看您。”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
阿采突然“哎呀”叫了一声:“娘娘,您的脖子……”
匆忙透过菱镜,明微微看清楚了自己脖颈间的每一处红痕。
她还没好意思开口说话,忽然又是一道叩门声。她连忙掩耳盗铃地转过头去,不让来者看见自己脖子上的东西。
是三余。
见了三余,阿采放下梳子走过去,接过了对方手里的小药瓶。
“这是什么?”
三余朝她笑:“奴才也不知道,皇上上早朝前让奴才送来的,说是娘娘知道,让娘娘自个儿涂抹的。”
阿采:“知道了,你退下罢。”
一见那药瓶,明微微立马明白过来,一张小脸更红了,只小声道:
“我知晓了,你把东西放这儿罢,我待会儿自己抹。”
把周围宫人都赶出去,明微微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骂柳奚。
阿静叫柳奚王.八蛋,还真是骂道点子上了。
用完了早膳,听说柳奚那边还没忙完。她便让阿采带自己在宫里头转一圈,散散步也散散心。
阿采自然十分高兴,拿了把伞抱着个热滚儿便扶着明微微出宫去了。
皇宫的每一条道儿,这丫头都轻车熟路。
她一边走,一边给自家主子介绍着:“这是桑菊园,再往前走,便是璋晖宫。璋晖宫是七王爷的宫殿。一会儿奴婢带娘娘逛完,再带您去那边坐坐。”
明微微便点头:“璋晖宫,我记得晃晃的。”
晃晃是她最为疼爱的弟弟。
见她没有忘记七殿下,阿采松了一口气,又领着她往前走。
“那边是仪美人的宫殿,再往前走,是一条甬道,再往东便是御花园了。”
御花园的花都败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看得她有些无聊。
主仆二人便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鹤鸣殿了,皇上此时正在处理政事,娘娘,咱们继续往前走罢。”
明微微点点头:“好。”
再往前……
阿采忽然步子一滞。
明微微疑惑地转过头,“阿采,怎么了?”
眼前却是一处宫殿。
殿门禁闭着,门前积留了一些落雪,许是宫人偷懒,还未将门前的雪堆清扫开。明微微蹙了蹙眉头,问她:“阿采,这是哪个娘娘的宫殿?”
怎么看起来这般冷清。
阿采顿了顿,如实答道:“娘娘,这是叶美人的宫殿。”
叶美人?
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
说也奇怪,明明后宫里那些娘娘她都是没印象的,阿采说起这位叶美人,明微微却能依稀想起对方的容颜。
许是自己先前与对方打得交道比较多罢。
“这位叶美人……昨天没有来采澜宫吗?”
她怎么没有印象?
阿采点点头:“娘娘,她昨天没来。”
这般吞吞吐吐,倒是勾起了明微微的好奇心,正思量着,宫门突然被人从内推开,那宫女一看见明微微,忙不迭跪拜。
“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明微微抬了抬手,“起来罢。你们娘娘呢?”
“这……”
竟也是吞吞吐吐,目光闪烁。
她愈发觉得事情的不对劲,便好奇地抬脚想往宫门内走去,谁料,她刚迈半步,身子突然被人一拦。
“皇后娘娘,您还是别进去了罢。”
不光是那宫人拦着她,就连阿采也拦下了她。
“怎么了?”她愈发疑惑,“本宫为何不能进去?”
柳奚不是说,她去哪里都可以,就连出宫都可以的吗?
小宫人迟疑了一阵,终于,颤抖着声音道:“皇后娘娘,那叶美人疯了,您还是请回罢……”
明微微一愣。
“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柳奚的日记:伤痛文学
微微的日记:低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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