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嗓音带着蛊惑的喑哑,分明是及其简单的几个字却宛若朝平静的湖面投掷了一枚巨石,泛起惊涛骇浪。
奚蕊怔愣地瞧着他,简短的一句话在脑海中反复回荡,令她好半响都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的母亲?
所以那个裴字,是怀嘉长公主,裴月?
也就是说,自己纠结了这么些时日,脑补了那样多他与旁人湮灭于青葱年少时期的情愫都是
子虚乌有的?
思及此,奚蕊掩盖在披风衣袍之下的脚趾开始蜷缩,方才还快要弥漫至没过头顶的酸涩与落寞虽染上了丝丝庆幸,但更多的却是霎时间铺天盖地而来的尴尬。
“原原来如此。”
她悻悻地扯动唇角,半揪住他衣襟的手指开始缓慢松开,眼神胡乱飘忽,想要悄无声息地退离他的怀抱,却在下一瞬感觉腰身骤然收紧,整个人又同他紧紧贴到了一起。
她听见他又闷闷地笑了一声,随即身子一轻,泥塑般的铁壁勾紧了她的后背,然后被蓦地打横抱起。
奚蕊惊呼着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心口急促跳动,她微扬起头,瞧见了他紧绷的下颚与微扬的唇角。
男子狭长的眼尾轻敛,宠溺与怜惜的神色几欲让她沉醉,然后,他带着她朝窗外纵身一跃
长秋宫内殿。
静谧的殿内,紫檀鎏金香炉上方缭绕着淡淡烟雾,氤氲了满室清香。
林知眠未佩戴丝毫配饰,只着了身单衣,三千青丝随意披散在身后。
她半跪于榻,嫩白如葱的指节揉捏着身前男子的肩背,眉宇间有些忧色:“陛下朝政繁忙,却也该适时歇息,臣妾瞧着陛下的气色都倦怠了许多。”
裴云昭不觉有何:“无妨。”
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他又道:“这次玄羿出行,多亏了你们林家。”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林知眠愣了愣,缄默半响她松开了手,朝他拉开了些距离,垂眸浅笑:“陛下言重,林家自是为大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裴云昭看着不论何时何地都一如既往端庄得体的女子,忽地内心一道异样划过。
他不由得想到了朝堂之上对于后位的忌惮与纷争。
确实,林知眠是不二人选。
可
那一袭黑衣劲装,高束着墨色马尾单手持红缨枪立于马背的女子身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裴云昭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林知眠自然没有错过他眼底的落寞,她依旧敛眉低目,微立起身继续为他揉捏肩背,并未再言。
忽地手背一热,男子大掌覆盖了整个手掌,她瞳孔微微放大,然后瞧见裴云昭执起了自己的手。
感受到她的僵硬,他转过身,继而拍了拍她的手背,黑眸中蕴含着丝丝柔光:“辛苦你了。”
林知眠指尖顿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素常的温和:“能为陛下分忧,臣妾不辛苦。”
闻声,裴云昭多看了她一眼,握紧她的手以示回应。
起身取下搭在一侧的大氅,他视线随意扫过窗外暗黑的苍穹,不再停留,大步朝外走去。
“臣妾恭送陛下。”
林知眠依旧半跪在榻上,双手交叠于膝盖上方,视线随着他的背影一道湮没与黑暗之中。
须臾后,她缓缓转动瞳仁,瞧着他方才看过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国公夫人和世子妃离开了。”婢女在侧道。
林知眠轻嗯一声,垂眸瞧着方才被他抚过的左手背出神,又伸出右手覆盖在上面。
陛下向来只在月初与十五才会留宿在她宫中,今日怕是为了玄羿才来坐坐。
她一直知道他的心早在多年前便留在了塞外戈壁,林知眠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她也同样敬佩那个为国战死,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祁妆。
默念着这个名字,林知眠笑了起来,她们只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守护陛下罢了
奚蕊被祁朔紧紧地护在怀里,感受到他脚步起伏,顺着屋檐大起大落,耳边寒风呼啸,她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冷意。
“公爷,这是”
府门打开,德元瞧着自家公爷怀抱着夫人大步朝内迈步有一瞬间的茫然。
祁朔目不斜视朝书房走去,奚蕊终于从他怀中露出了一个脑袋。
门板拉开又关上,漆黑的室内燃起昏黄氤氲的火烛。
她不解地看着他,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到骤然响起的啪嗒一声。
祁朔修长的手指覆上了书架之间的暗锁,随即两边书架缓缓拉开,奚蕊看到了上次自己误入的密室甬道呈现在自己眼前。
他带着她往里面走,随着步伐的迈动,沿边壁上的火焰渐起,映照出象征着历史的壁画。
直至行道密室最深处,祁朔站定在那幅画之前,然后从怀中捞出奚蕊,单手掌着她的腰,将她放置到了桌案之上。
他终于低眸凝视住她,眼瞧着她眼尾干涸的泪痕,忽地俯身吻了上去。
奚蕊瞪大双眼,呆愣地感受到温热的唇瓣抚过自己面颊,最终落至额间,炙热的呼吸包裹住自己通身上下,让她头脑霎时空白。
祁朔抵上她的额,喂叹着呼了口气,深邃的瞳仁流转着摄人的波光。
“你……”奚蕊咽了咽口水,胸腔轰鸣如雷霆万钧。
他静静地瞧着臂弯之中小姑娘潋滟又氤氲的眸,手掌缓缓抚上她的侧脸,低沉的嗓音染上令人悸动的沙哑:“告诉我,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要哭?
思忖着他话语的含义,奚蕊扑簌着眼睫,黑白分明的瞳仁回望着男子晦涩不已的双眸,能清晰的感知他胸腔压抑不住的剧烈跳动。
“我”
飘渺的火烛倒影在女子浅色剔透的瞳仁中,她撇开眼,道出了她一直挣扎着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不想让你纳妾,无论是何种原因”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意再次凝聚成珠,悬挂在闪动不止的卷长睫毛之上。
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很自私对吧?”
她自嘲一笑,不敢去看他的眸,脑袋已经快要埋到胸口,思绪中却全部都是她与他过往的一幕幕。
祁朔不是爱言语之人,以至于在最初的最初,自己十分怕他。
怕他同传言中一般冷漠无情,一不留神便被扫地出门,也怕他真的十分心狠手辣,惹恼了他,便会同那些曾听闻的许多女子一样被丈夫责打。
可他没有。
一次也没有。
相反,他对她很好。
新婚之初,他连夜奔走只为陪她归宁。
受气之后,他遣人送来了锦和楼地契。
她偷喝避子汤被发现后惶恐不安,是他独自揽下了所有的责任,又对自己说「安心了么?」
他将庇护揉碎在点点滴滴中,初始未曾发觉,待到蓦然回首,早已沦陷至深。
祁朔蹙眉握住她的肩,分明是让他欢喜的答案,可她这般自怨自艾的模样却让他心口揪痛。
“蕊蕊”
奚蕊吸了吸鼻子,打断了他的话,突然不想再逃:“曾经有人问我,倘若当初赐婚对象是其他人我会不会”
虽是笑着,那敛下的眼底却泛起了水光,她哽咽着摇了摇头:“可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小姑娘的声音轻哑又缱绻,只此一瞬,祁朔的呼吸乱了节奏。
“我大抵是,喜欢你的……”
握住她肩膀的手掌颤动,然后顺着后移至她的腰背,他低垂的瞳孔中扫视过烈焰,低哑的嗓音裹挟着极力压制的海啸:“再说一遍。”
奚蕊咬唇对上他的眸,瞳仁颤抖,绯红的唇瓣张合:“我喜欢你唔——”
身体骤然后仰,男子单手托着细腰,高大的身影倾压而下。
炙热的吻落于眼帘,席卷过那将落未落的泪珠,依着小巧的鼻尖往下,微凉的舌尖滑入口中。
他贪婪地摄取着少女每一寸清甜,手掌用力地将她揉进入怀,似是要骨血融合,却也甘之如饴。
奚蕊眼前一片雾蒙,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依旧微张着唇任由他的掠夺,手臂缓慢上移然后勾住他的脖颈,再笨拙回应
幽暗的密室甬道中,飘渺的火烛无风自动,交织的暗影落于墙边地面,却又在下一瞬被掉落的衣衫遮盖。
奚蕊额间冒出汗珠,因着气温上升脸颊泛着红晕,圆润的指甲陷入男子肌肉分明的脊背,睫毛浸润。
她艰难地眯起眼,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清他那流畅的线条随着起伏而动。
静谧之际,呼吸窜动间火烛爆开烛花,突然出现的声响吓得奚蕊蓦地一颤,而这动静落在祁朔身上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登时停下,额间青筋暴起,一手掌着她,另一手撑在案边,沉沉地呼吸几下,狭长的凤眸敛下又抬起,低哼了声:“怕什么?”
边说着他手臂倏得收紧,同样缓着思绪的奚蕊猝然惊呼,眼尾更红了。
祁朔垂下暗色瞳仁,虔诚地吻过她溢出的泪花,余光瞥向一侧那副引起这一切源头的画册。
“我的母亲裴月,是先帝的妹妹,怀嘉长公主,她离世那年只有二十五岁,我没见过她。”
他带着她换了个方向,这一连串动作使得奚蕊头皮发麻。
她呜咽着锤了他一拳,忽地看到了那幅隐匿在阴影处,那日她没能看完全的字,而在那最角落,还有这支舞的名字《绒月》。
绒月
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闪过。
崔绒,裴月。
奚蕊蓦地瞪大了双眼:“我娘亲”
“她们是闺中密友。”祁朔弯起唇,吻了吻她的眼帘,“她没见过你,但她希望你幸福。”
崔绒与裴月曾为惊动京都的两大才女,《绒月》一舞,正是二人为纪念彼此友谊所创。
她们彼此约定若有了孩子必要认对方为干娘,可惜裴月难产离世,崔绒伤心难捱,后来自己的身子每况愈下,这才有了后来逼着年幼的奚蕊学舞之事。
“所以你是因为长公主才娶我?”她眼眶酸涩,一时间道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
原来自己的母亲和祁朔的母亲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嗯。”
那时他所能想到的最好保护她的方式便是留在自己身边。
思及此,他咬上她的耳垂,倏得动作,听到小姑娘难捱的低吟又低声笑了起来,“现在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