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的路上,风煊一直没有开口。
路山成跟在旁边,十分忐忑。
他原以为风煊会冲出去找谢陟厘算账——毕竟身为男人,谁能忍受得了头上的绿帽子?尤其一下子还来三顶。
但风煊没有。
风煊异常沉默。
路山成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同情。
唉,有什么办法?毕竟这是主子头一回跟女人打交道。
从前刚封王那阵,流水介的女人和财宝送上门来,主子全都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在官场上得了一个“铁面阎罗”的名声,连乐坊都没进过一次。
可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栽在一个妖女身上,偏偏这妖女道行如此高深,把主子玩弄于指掌之间,伤透了主子的心。
路山成直想对着谢陟厘破口大骂,又怕主子听了更伤心,一路只得强行忍着。
但是到了大营他就忍不住了。
因为风煊没有进大帐,而是直接去了谢陟厘住的那间小帐篷。
啊啊啊啊这个妖女!
路山成心痛得好比一个十老翁眼睁睁看着三代单传的宝贝清纯孙子被女伎勾进乐坊始乱终弃,偏偏还痴心不改。
他将身一挺,挡在了帐篷前,大声道:“主子,您醒醒吧!”
风煊给他搞得一怔。
“为她那样的女人难过根本不值当,我早就说了她那个女人心机深沉,一面装出一付可怜模样来勾引您,一面还在家里备了三个男人,简直是无耻之极——”
“路山成!”风煊一声喝,打断了他的义愤填膺,“你很闲是么?去校场跑一百圈,不跑完不许吃饭。”
路山成张了张嘴,下一瞬新的命令又来了:“闭上你的嘴,不跑完不许说话。”
路山成:“……”
还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一肚子苦水去跑圈了。
耳边终于没有人聒噪,风煊走进小帐篷。
里面有一阵没人住了,按北疆的风沙可以落下厚厚一层灰。但他想着谢陟厘随时会回心转意,且她又是个爱干净的,围裙都洗到发白,回来若是看见屋内脏乱定然不喜,所以命人每日打扫,务求洁净。
此时帐内桌椅床榻样样安静如旧,仿佛连空气都像那一夜那般宁静,只是风煊胸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这不是生气。
他当然不会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又不是路山成那个蛤/蟆脑子,真当自己戴绿帽了。
他一早就告诉她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那么她便迟早要另觅良人共渡此生,只是……三个未免有点多吧!
风煊重重地拳捶在桌面上,火气和刺痛一起随着指节直冲胸膛。
那一晚他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后面教她认字,她低垂着脑袋,头发柔软地垂在颊边,昏黄的灯光将她的面颊照得像白玉一样,读错了一个字还会脸红,于是白玉便像是揉上了胭脂,一抹红晕直从里面透出来。
也就是在那一晚,她在他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问他要不要喝酒,圆润的杏核眼里带着羞怯的关心。
明明……明明是那么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怎么会在家里藏三个大男人???
为什么?!
风煊的拳头攥得死紧,胸膛急剧起伏。
但这不是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他只是觉得自己识人不明,竟然被这小丫头骗了。
上一世明明成为了医女,还说梦想是去太医院,这一世却自甘堕落不思进取,只想当个兽医。
上一世明明可以为他而死,这一世却从他身边搬走,还备下了三个男人……三个!
风煊又一拳砸在桌上,这一次灯台微微一晃跌了下去,在地上散了架。
不生气……不生气……
她是他什么人?她哪怕有三十个男人也跟他没有关系……
“来人!”风煊大喝一声。
帐外的亲兵立刻进来。
“去把谢陟厘叫过来!”
路山成发现了,主子罚他跑圈其实是为了他好。
他本来心里头替主子难受得好像要炸开来一般,但跑了几圈之后,脑子倒渐渐清爽了起来。
他真是操心得有点过头了,主子没拿谢陟厘怎么地,不代表主子痴心不改,还有可能是主子已经打算放下了。
以主子过往的杀伐决断看来,主子这是去小帐篷跟自己的第一次心动道个别,他实在不该去打扰主子。
哎,着实该罚。
“哟,路郎将这么勤力啊。”
路山成回头,就见严锋打马过来,骑着马跟在他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又是挨罚了吧?”
“罚你个头。”路山成一面跑,一面喘息着问,“你一个养马的怎么又跑大营来了?”
“嗐,说起来还得感谢谢姑娘给我机会嘛,上回送来的那群公马本是马场要养的,如此挪到大营来,已经让大营出了兽医照顾,我总不能让大营再出草料不是?所以这不是带着人送草料来了嘛。”
路山成一听这话就停下了:“这关姓谢的什么事?怎么就成她给你机会了?你脑子坏掉了吧严锋?”
“不懂了吧?我不在了,你以后没事多跟老孟学着点儿,人家可是乐坊最受欢迎的座上宾,让他给你个榆木脑袋开点窍。”
路山成翻白眼:“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些个什么屁话?”
马儿踩着小碎步慢跑在路山成身边,严锋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你傻啊?公马向来都是在马场去势的,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就要送到大营来?以前没送过,现在突然送了,你难道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同?”
路山成:“有什么不同?你该不会说是因为兽医营多了个姓谢的吧?”
“正是!”
“是你个头,脑子里装了太多水就不要跑出来乱蹦跶,小心把自己晃晕。”路山成忍不住停下脚步,连喘带吁地把河边那事说了。
严锋听得目瞪口呆:“我的娘,三个……原来主子喜欢这一款的,难怪安姑娘没希望……”
“喜欢个屁!”路山成道,“主子以前都是被她蒙骗,这回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了,瞧着吧,主子以后再瞧她一眼,我绕云川城跑一圈。”
严锋一时没搭话,他坐在马背上伸长了脖子,望着军营某一处,隔了一会儿才道:“阿成,你知道云川城方圆多少里吗?”
路山成:“嗯?”
问这干嘛?
“你最好去问一问。”严锋一脸同情,只是眸子里的幸灾乐祸出卖了他,“因为你得挑个日子去跑了。”
路山成下意识想骂人,然后就见严锋举起马鞭指向某一处。
路山成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刚好看到风煊的一名亲兵领着一个人,拐了一道弯,往大帐方向走。
那人穿一身洗到发白的蓝围裙,简简单单垂在脑后的一条辫子,不是谢陟里是哪个?
路山成:“!!!!”
不是吧?!
主子你给我清醒一点啊!
亲兵进去通传,谢陟厘在帐外等候。
“让她进来。”
里头传出风煊的声音,不是很大,因而听得有几分含糊,但谢陟厘觉得这声音好像比平时要低沉些,仿佛含着一丝明显的不满。
谢陟厘低着头迈进大帐。
她来这军大帐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来都很紧张。
尤其是她进来行了礼之后,头顶却久未听风煊开口,她便更紧张了。
风煊叫她来总不会是为了拉家常,为来为去必然还是想拉她去学医。他此时沉吟得越久,一会儿说出来的话定然就让人越难拒绝。
孰不知风煊不开口,是因为他一看到她一进来,一句“听说你给自己找了三位如意郎君啊”就到了嘴边,险险出口之际把自己惊着了。
——听上去过于阴阳怪气,过于像……吃醋。
真把这种话说出口,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问题来了,他把她叫过来,确确实实是想问这事的,若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大帐内静得落针可闻,空气都变得紧张,两个人的喉咙都有点发紧。
谢陟厘比风煊更撑不住,这一个来月她是日日都担心被逮回那间小帐篷。
有时候做梦都是背医书,背到醒来一看自己在医护营才长出一口气,觉得醒来真好。
她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呜呜呜。
“大、大将军,”谢陟厘壮着胆子道,“我、我有话想跟您说。”
风煊立即道:“你说。”
谢陟厘从这两个字里好像听出了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也无暇多想,一鼓作气道:“我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真的不想学医。我脑子挺笨的,学不来,就算回来也只是浪费您的时间,您这么忙,就别在我身上费心了吧?”
头顶没有声音,谢陟厘脖子发僵,也不敢抬头,只有硬起头皮,一鼓作气把想说的说完,“我觉得……您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另外选一个好料子栽培。曹大夫原先就是开医馆的,听说有好几个徒弟,您要不要叫他们来试试看?”
她说到这里顿住,因为听到了衣履之声,风煊起身了。
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跳顿时更快了,脸色一阵阵发白。
拒绝大将军的下场,她不是没想过。
“大将军有隐疾”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她该知道的秘密,现在她知道了还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可如果就这么强留下来,只不过白白费时费力,她有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到时候入不了太医院,治不好大将军的病,只怕麻烦更大。
她可以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大将军的秘密,起再毒的誓都可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谢陟厘还没有想好怎么起誓,下巴就被人捏住,抬了起来。
视线迎上风煊的脸,他的脸色看起来有几分铁青。
“谢陟厘,你是不是觉得,是个人我都愿意送他进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