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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陟厘正在厨房忙碌,小羽忽然跑进来,一抱住她的腿,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厘……我……我也要新衣裳!要新衣裳!”
小羽一向懂事得很,就算是很想要什么,只要谢陟厘说不可以,他多半就会听话。所以这还是谢陟厘第一次见小羽这样哭着要东西。
她擦擦手抱住了小羽,这三年他们过得俭省得很,两人的衣裳都拿师父师娘的旧衣裳改的,她盘算了一下:“嗯,我明天就去买。”
小羽哭归哭,迟疑了一下,问道:“咱们还有钱吗?”
谢陟厘替他擦擦眼泪,“放心啦,要是没有,我拿什么去买?”
小羽这才收了泪,搂着谢陟厘的脖子轻轻抽噎着。
然后两个人同时闻到了一阵糊味,谢陟厘“啊”了一声,连忙松开小羽去看锅里的菜,小羽则麻利地去给她拿碗。
来谢家的第一顿饭给风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谢陟厘为了照顾他的病体,准备了五道菜,风煊也分辨不出这五只菜碗盛的分别是什么,反正它们看起来十分相似,全都是黑乎乎一团,不同之处也许就是这碗黑带红,那碗黑带绿。
闻起来也十分相似,全体透着一股糊味外加药味。
菜有糊味倒也不算是太稀奇,但有药味就真的说不过去了。风煊忍不住问道:“阿厘,你把我的药和菜一起煮了吗?”
“没有,您的药正在炉子上煎着,您先吃饭,吃了饭再吃药。”谢陟厘说着,给风煊挟菜,“这是清炒板蓝根,止血消肿清热的。这是当归炖鸡,补气血的。这是薏仁蒸排骨,也是清热的,还能镇痛排脓,对您的伤口愈合有利。这是黄芪炒山药,能补气固表,排毒生肌。这是黄连甲鱼汤,最是滋阴清热。伤口愈合之初,您的身体虚弱,恐怕还会发烧,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尽快好起来。”
“……”风煊看着自己碗里满到冒出来的菜尖尖,陷入了沉思。
当归薏仁也就罢了,为什么连黄连这种东西都可以入肴了?
他到底是吃菜还是吃药?
他尽量委婉一些开口:“阿厘,你不必全为我着想,你和小羽也需得好好吃饭。特别是小羽,还在长身体……”
话没说完,就见小羽挟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嚼吧嚼吧再扒了一口饭,全程动作流畅,表情平静,还冲谢陟厘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阿厘做得菜我最喜欢吃了!”
风煊:“…………”
可恶。
好像有输到。
谢陟厘摸摸小羽的头,脸上透着浅浅欢喜以及淡淡的疲惫,依然是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风煊,等着他把话说完。
风煊底下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她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把细碎的额发打湿了,贴着肌肤,像是画笔描出来的。
夏日炎热,在灶间做饭更是辛苦,她如此精心准备,他怎么还能挑三拣四?
“没事,吃饭。”风煊尽量挑了一块品相稍微完整些的排骨,挟到谢陟厘碗里,又挟了一块到小羽碗里。
小羽惊疑不定地将那一块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凶险。
再看看风煊连菜带饭一起往嘴里扒,速度快得宛如风卷残云,当下不甘落后,也将筷子舞得飞快,两人干得热火朝天。
身为厨子的谢陟厘十分欣慰,叮嘱小羽吃饭的时候不要喝水,回身去厨房取药。
她一离开,两双筷子都停了下来。
风煊把嘴里的那团苦兮兮的东西咽下去,问小羽:“你一直就是吃这样的东西长大的?”
小羽捞起杯子就给自己灌了半杯水,十分沧桑地叹了口气:“是的。”
话说他从前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某一天在王大娘家蹭了一只鸡腿吃。
“你辛苦了。”风煊拍拍他的肩。
“你也是。”小羽道。
谢陟厘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心顿时大慰。
她自然不敢指望大将军照顾小孩子,也不指望一个小孩子能帮着她照顾大将军,只要两人能这般和睦相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要吃鸡脑子。”小羽央谢陟厘。
“好好好,”谢陟厘便给小羽剔了出来,“都给你。”
小羽笑嘻嘻吃着,向风煊道:“大爷你知道吗?阿厘自己也很喜欢吃鸡脑子的,不过她总是让给我吃,因为她更喜欢我。”
风煊皮笑肉不笑,挟了根乌漆抹黑的鸡爪子给他:“那你可要多吃些。”
小羽恶狠狠挟了一大筷板蓝根给风煊:“你是病人,你也要多吃些。”
谢陟厘:“……”
说好的和睦呢?
两人你来我往,不单各自的碗里堆得满满的,桌上还滴里啦嗒掉了不少。
谢陟厘忍无可忍,一拍桌面:“好好吃饭。”
一大一小立时肃然,乖乖扒饭。
谢陟厘拍完桌子本想给风煊赔罪,毕竟当着大将军的面拍桌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胆。但见风煊居然乖巧一如小羽,一怔之下,赔罪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唉,罢了罢了,大约他真是伤到脑子了吧。
吃完这样一顿饭,风煊喝药的时候都觉得药的滋味还不错。
至少苦得十分纯正,没有油盐酱醋调出来的奇怪味道。
谢陟厘接过药碗,又送上清水给他漱口。做完这些,道:“大将军,药里有酸枣仁,是助眠之物。您好好睡一觉,睡着了便不觉得疼了。”
说着便为他铺好了床被子,方才那一床也沾上了零星血渍,已经换下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向来缓缓的,小小的,起初风煊总要低头才听得清她说什么。
这会儿听惯了,只觉得细缓悠扬,像是春天里的丝雨打在心上一般舒服。
然后就莫名理解了那群将领士兵为什么总爱往兽医营跑——若是能和她这样的姑娘过一辈子,也该是很舒服的吧?
新换上来的被子是胭脂色的,上面还绣着一枝桃花。风煊之前还没反应过来,此时猛然察觉出一个事实。
“阿厘,”风煊唤住她,“这是你的屋子么?”
“嗯。”谢陟厘已经走到门边,回身只见他站在床边,从她这个视角只瞧见背影,但微微低头,视线显然是停留在被子上。
她顿觉不妙。
之前那床被子是月白色的倒罢了,这一床柔美的胭脂色给一个大男人盖着实不妥,她真是忙昏头了,连忙折回来,“我、我马上给您换一床!”
“不用了。”风煊拒绝得倒快,问道,“你的嫁妆是什么?”
其实他心里面想问的是,这样的被子,是不是你的嫁妆?
仔细挑选喜欢的面料,精心绣上喜欢的花样,洗晒干净收纳进箱子深处,收藏着女儿家的憧憬与期待,等着某一天嫁去心上人的家,取出来同床共枕,覆住一双鸳鸯?
谢陟厘被他问得一愣:“……什么嫁妆?”
“小羽说,你今天把嫁妆当了。”风煊回过身,“当了什么?”
“大将军,小孩子的话您就不要当真了。”谢陟厘失笑道,“哪有什么嫁妆,就是,就一块师父留给我的银锁。当的是活契,改日就能赎回来了,您不用放在心上。”
她说得很轻松的样子,站在窗前,逆着照进来的光,阳光把她的毛茸茸的鬓发照得微微发亮,闪着金黄色的光。
风煊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只觉得心变得很软很软,软得有点发疼了。
“我的衣服呢?”他问。
“洗好了,晾在后头,您要吗?”谢陟厘不敢晾前院,怕给人看见,那身衣裳太过特别,与她这小院格格不入,旁人一眼就能瞧出不对。
风煊道:“衣裳倒罢了,把腰带取来。”
谢陟厘把那条蹀躞带取了来。这腰带束在风煊腰间的时候只觉得华贵好看,拿在手里才发现沉得很,那带钩赫然是纯金的,带身上还镶着一排颗羊脂般的白玉,皆是金制底盘,镂空雕花。
风煊先是把玉拆了下来,掂了掂还是觉得不妥,最后把黄金带钩取下来,交给谢陟厘:“把它当了吧。”
谢陟厘早上出去当的银锁已经花得所剩不多,风煊的伤又急需补药,这黄金来得正是时候,谢陟厘双手接过:“是。”
“记得先把它砸扁了,最好砸烂些。”风煊提醒。
谢陟厘愣了愣,这带钩工艺如此精美,砸坏了岂不要少当好多钱?不过再一想就明白了,正是精美得过分出挑,太过打眼,很容易被人追查到。
谢陟厘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您说的那个叛徒,是谁?”
“我也不知道。”风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便能知道了。”
不知是那碗药起了作用,还是重伤后的身后本就虚弱疲惫,风煊一觉睡到了傍晚才醒。
醒来神志也不算清明,模模糊糊的有说话声飘进来,还听见风过树梢时的沙沙声,以及清脆的鸟鸣声。
风煊记不得自己的人生当是否有过这样安逸到混顿的一刻,人懒懒的什么也不去想。他明明早已把自己磨砺成了一把剑,遇血成霜,一睁睁便是绝对的清明。
“……我要去给他看!”这是小羽的声音。
“不行,大爷在睡觉。”这是阿厘。
风煊躺在床上露出一个很轻很浅的笑意,单只是这样听到她的声音,他也觉得挺好的,很安慰,很妥帖。
“我就看一眼,醒了我就给他看!”
“不行哦,不能吵到病人。”
“我不吵,我悄悄的,悄悄的……”小羽的声音说着变成了一声清脆的笑,紧跟着谢陟厘低喝:“小羽!”
小羽已经推门进来了。
他身上披着一件衣裳——勉强算衣裳吧,其实只是一块略作裁剪的布,使其大略有了衣裳的轮廓。
但小羽披着它,好像披上了龙袍一样欢喜骄傲,看到风煊是醒着的,他就更骄傲了,大声道:“快看,我的新衣裳!”
“嘘,小羽别闹。”谢陟厘随后追了进来,去捂小羽的嘴。
小羽从她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响亮地道,“哼,我的衣裳不是买的,是阿厘给我做的!阿厘要给我做衣裳!我说了吧,阿厘是我媳妇!”
谢陟厘连忙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我这就带他出去,您接着睡。”
风煊完全没听清谢陟厘说了什么,眼睛只看着小羽身上那块布,撑着想坐起来。
谢陟厘连忙去扶他。
风煊所见过的女子从来没有一个需要当真自己动手做衣裳的,因此看着谢陟厘还有几分诧异:“阿厘,你还会做衣裳?”
“跟师娘学着做的,做得不大好。”毕竟买布回来自己做,可比直接买衣裳要便宜得多,能省下裁缝的工钱,乃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必备的手艺。
“才不是!”小羽下巴翘得高高的,“阿厘手艺好着呢,我的衣裳都是阿厘做的!”
风煊看看小羽身上披着的那件衣裳雏形,看看自己身上这件——
……新买的衣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