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刚搬到小帐篷的那段时间,风煊原本是有锁门的好习惯的。
但是从西角城回来后,他便把这个好习惯改了。
为什么要锁门呢?
万一打雷,他可以去寻求“保护”,万一她想过来“保护”他,锁上了门岂不是不方便?
再后来,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便不再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已经习惯不上锁了。
然而今晚她却来了。
风煊还保持着半撑坐起的姿势,一时间愣住了,甚至疑心自己还在做梦。
“大将军,您是醒着的吧?”
帐外月光皎洁,帐内却是漆黑一片,谢陟厘站在门边,两眼不能视物,只能凭记忆朝着床榻的方向道,“……我刚才听到您的声音了。”
帐篷内十分安静,仿佛她之前听到的声音只是错觉。
白天有亲兵拦着进不来,谢陟厘只能趁夜里来试一试。
她太清楚亲兵巡逻的时间,亲兵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来到了大帐后门,却忍不住磨蹭了一会儿,因为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动风煊。
风煊温和起来甚是温和,强硬起来也甚是强硬,万一惹恼了他,他直接派人把她送回云川城,她可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兹漠了。
就在她纠结犹豫的时候,听到了那个“不”字。
短暂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浓重的恐惧,谢陟厘一下子便踏入了帐内,开口之后不见风煊回答,黑暗只听见风煊隐约在喘息,便忍不住问道:“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你过来一点。”
风煊终于出声,声音十分喑沉。
谢陟厘的眼睛大概适应了一点帐篷内的黑暗,摸索着走向床。
人的鼻子在黑暗格外灵敏,风煊明显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淡淡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芬芳,那是独属于谢陟厘一个人的味道。
是暖的、活生生的、明亮的谢陟厘。
若是能把她抱在怀里,便足以驱散一切噩梦。
近了……太近了,他只要一伸手,便能将她揽进怀。
“站住。”
谢陟厘只听风煊再度开口,便乖乖停下。
她瞧见床上模糊有一道坐起来的轮廓,明明看不清,谢陟厘却觉得他的姿势十分紧绷,他的声音也是:“谢陟厘,深更半夜跑进男人房,他让你走近你就走近,你是傻的么?”
谢陟厘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已经明显听出了他的不悦,心里头暗道一声不好,以大将军眼下这个心情,恐怕她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但来都来了,谢陟厘也只得硬起头皮,道:“大将军,我确实不算聪明,但我本是个兽医,又学了这么久的医术,不管医兽还是医人我都能行。您就带上我吧,我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使……”
“不可。”风煊直接打断谢陟厘的话头。
“我……我可以把那座宅子退还给您……”
“不可。”
“那我把它卖了,卖来的银子全充作军饷好不好?”
“不可。”
风煊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
谢陟厘无计可施:“那您说吧,要怎样才能让我随军出征?”
风煊:“想都不要想。”
“……”谢陟厘一时没有说话,帐篷内重新陷入了寂静,隔了一会儿,谢陟厘再次开口,“你……你就是故意不让我去,对不对?”
她的声音在黑暗微微颤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了明显的颤音。
“我不想学医的时候,你偏要我学医,可我想随军的时候,你偏不让我随军。你一没有隐疾,二不打算让我随军效力,那你非要我学医术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陟厘拳头握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她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事,但脑子里却是乱哄哄的,“我有医术,我可以救人,我治过很多名伤兵,我还可以治更多的……我拿着军饷,我也是大营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你就是不让我去?”
谢陟厘没有打算哭,可整个人已经抖得声音里全是哭腔,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她在帐外徘徊的时候可是打了好多遍腹稿,每一遍都有理有据,但现在的情形却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小孩问人家为什么就是不给她糖。
“唉。”
风煊在黑暗发出了一声叹息,下一瞬谢陟厘被拉得跌坐在床上,肩头靠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整个人陷进温暖的被子里。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风煊低声问。
谢陟厘的脑子似分成了两半,一半还在气愤委屈,一半顺着他的话抽噎着答:“我、我也不想哭……”
然后才意识到这情形好像不大对……
风煊在西角城养伤那段日子,谢陟厘照顾他的伤势,换药包扎更衣擦身什么都做过,但当时她只觉得他是病人她是大夫,不觉得亲密,只觉得自己应该尽职。
此时只是被这么揽着,仅仅是肩头贴在他的胸口,她便强烈地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胸膛上的热力像是可以蔓延到她的身上来。
紧跟着她周身一暖,风煊把整张被子从后面裹在了她身上,被子还带着他的体温,暖烘烘地包裹着她。
“冻得跟个冰块似的,你在外头站了多久?”
风煊一面问,一面吹亮了火折子,点亮旁边的蜡烛。
光亮躯散了黑暗,帐内刹时被柔和晕黄的光芒充满,谢陟厘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一片湿亮,小巧的鼻尖微微发红,不时还要抽动一下。
糟了。
风煊心想。
原以为是在一片黑暗之,人的理智退位,他对她那颤抖的哭腔毫无招架之力,所以才点上灯。
结果点上灯,看见一滴泪水从她发红的眼眶里如珍珠般滚落出来,且她还就这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饱含泪水的眼睛望着他,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你……先别哭了,”风煊有些无奈地道,左右翻了翻试图找一块帕子,找了一遍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的帐篷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只好暂时拿自己的衣袖递给她,“先把眼泪擦擦。”
谢陟厘从风煊那有些闪烁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个事实——晚上来寻他是对的。
晚上的风煊好像明显比白天的大将军要软和得多,一定也好说话得多。
她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却没有用来擦眼泪,而是抓在手里,轻轻地晃了晃:“大将军,我……我真的很想随军,您……”
她顿了顿,想起以前他三番五次的交代,便顺从地换了一个称呼,眸子看着他,闪着一丝怯怯的、希冀的光,“你……就让我去吧?”
要命。
风煊很知道此刻就不该再看着她,最好再一挥袖子甩开她。但视线完全忽略了脑子的想法,只觉得日月星光加在一起都不如她眸子里那些柔和的光芒夺目,手臂更像是变成了铁铸的,衣袖被攥在了她手里,一动不能动。
“不行……”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还能吐出这个两个字的,接下来的话更是自己就跑了出来,“战场凶险万分,远征胜负难卜,我不能让你去。”
这话一出口风煊就后悔了,方才的噩梦还在眼前,他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待要收回手臂,却发现衣袖依然被谢陟厘抓得紧紧的,她脸上有点自责:“对不起,我以为……以为……”
……以为你就像闲来无事的人们偶然想逗个闷子,于是给自己养个猫猫狗狗,猫猫狗狗想干什么,就偏不让它们干什么。
“我知道战场凶险,我不喜欢打仗,可是,如果这一场仗打赢了,北狄就再也没有力气欺负我们了对不对?”
谢陟厘认真地看着他,眸子里还带着一丝水光,“从前我一点儿也不想入伍,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可经过上一次大战,我已经明白了,人须得先把坏人打趴下,才能安安静静过日子。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真的……真的挺能干的。”
她一向谦虚得很,这是人生头一回自吹自擂,脸上便忍不住有些发红,但话已经说到了这儿,她便一鼓作气,接着道,“还有……师父一直留在兹漠,坟里只有一身衣冠,若是这次能随军,我便可以去兹漠把师父带回家了。大将军,我们会经过兹漠的,对吧?”
谢陟厘是不爱说话的,很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她攥着他衣袖的指节微微发白,脸上明明害羞得发红,却依然坚持直视着他。
——她拿出了她全部的真诚和勇气。
风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