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妃被宫人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女子的美貌与睡眠息息相关,而美貌又与陛下宠爱息息相关,被唤醒的璧妃十分不悦,心想莫不是陛下?
但陛下正有新宠,怎么会来半夜传唤?
“是那位圣女。”心腹宫人压低声音道,“她独自前来,说不想惊动旁人。”
璧妃对谢陟厘最初的印象是“一位不太上道但老实本分的太医”,不曾想谢陟厘很快就成了皇帝钦命的御兽使,再又摇身一变,成了北狄圣女。
“圣女深夜驾临,不知有何贵干?”
璧妃起身来到了殿上,谢陟厘转过身来。
这是璧妃头一次认真打量谢陟厘,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以璧妃挑剔的眼光看,谢陟厘也是生得骨骼娴静,温婉动人。
不是那种一望而知的明艳,周身仿佛有一种缓缓流动的宁静气质,让人多看她几眼便觉得心里都能安静下来似的。
尤其是那肌肤洁白无瑕倒罢了,还十分通透,像是泛着一层玉光。
谢陟厘开门见山:“想来问娘娘要一颗玉肌丸救命。”
“玉肌丸?”璧妃笑了,“圣女出身于太医院,要玉肌丸竟要到我这里来了。”
谢陟厘道:“正因为我出身太医院,才知道能救命的玉肌丸太医院里没有。”
璧妃一脸诧异:“什么叫救命的玉肌丸?玉肌丸能救命吗?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闻。”
“娘娘这般说,那我只能去问陛下要了。”
谢陟厘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完转身就走。
这招学的是王大娘——在集市上讲价,王大娘最后一招就是转身就走。
果然,璧妃接下来说出了和所有的摊主相同的一句话:“哎你回来——”
谢陟厘从善如流地转过身。
璧妃沉吟半晌,道:“此事我不大明白,不过圣女既然开了口,我愿意为圣女去问一问。明晚此时,圣女可以来听消息。”
谢陟厘知道这大约是要去请皇后的示下,“有劳娘娘,我静候佳音。”
离开璧妃的宫殿,谢陟厘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
这一刻才明白风焕所说,皇宫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战场,她在真正的战场上被古纳追杀时,身上都没有出过这么多冷汗。
受晚间的寒风一吹,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一袭厚重的斗篷裹上来,谢陟厘连人带衣裳被人抱住。
风煊一直在殿外等她,低声问道:“冷么?”
“嗯。”谢陟厘贪婪地汲取他怀里的暖意,正想靠得再近些,忽然被风煊拔转了身,然后被一手抱了起来。
这完全是个抱小孩子的姿势,谢陟厘又羞又窘:“你别这样……”
“别出声。”风煊道,“我送你回去。”
深夜的皇宫很安静,但是有羽林卫巡逻。
谢陟厘的脸在夜里涨得通红,低声道:“你别这样抱呀……”
“这样抱好走路。”风煊神情严肃得很,“乖乖闭嘴。”
从璧妃的宫殿到谢陟厘的宫殿距离不近,两人一共避开了三波巡逻才回来。
风煊把谢陟厘放在床上,然后半蹲下来,握住谢陟厘的脚腕,褪去她的鞋袜。
谢陟厘惊得要收回脚,却被他握得稳稳的,纹丝不动,谢陟厘舌头开始打颤了:“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谢陟厘通体雪白,一双脚更像是冰雪雕成。
脚背的肌肤几乎是半透明的,十枚指甲呈圆润的淡粉色,像是枝头飘落的桃花花瓣。
风煊低头看着这双脚,眸子有些喑哑。
谢陟厘坐着,看不清风煊的脸色,只见他的胸膛起伏得有点厉害,阵阵灼热的呼吸喷到她的脚尖上,忍不住往后缩。
风煊忽然拉开自己的衣襟。
谢陟厘失声叫道:“阿煊,你别——”
声音戛然而止。
风煊把她的脚拢进胸膛里,复又拢起衣衫。
他胸膛的肌肤滚烫,暖意迅速包裹着谢陟厘在寒夜里冻得有些僵冷的双脚。
“……”
谢陟厘顿住了。
他在……用胸膛帮她暖脚?
脚上的知觉迅速恢复,不单感觉到他肌肤的温度,脚心底下还感觉到一阵阵震动,那是他的心脏,隔着一层肌骨在她的脚下剧烈地跳动。
“……还冷么?”
风煊仰头望着她。
风煊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谢陟厘看他向来是仰望,难得这般低头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风煊的双眉斜飞,鼻梁高挺,整张脸仿佛是老天爷精心雕出来的,俊美而英挺。
他的眸子抵住上目线,漆黑深沉,里面有无限温柔,被灯火映得微微发亮,她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好像整个人都被他深深地放进了眼睛里。
“不冷了……”谢陟厘的脸颊在发烫,心也在发烫,岂止是不冷了,整个人甚至觉得有点热。
“阿厘……”风煊的声音有点低沉,眼带着深深的怜惜,“我带你来京城,本是为了让你开开心心学医术,而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
从前那个说一句谎话舌头要打三次颤的阿厘,如今却要在这深宫里与人勾斗角,虚与委蛇……风煊的心头一阵抽痛,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谢陟厘俯下身,轻轻揉了揉他紧皱的眉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做这些全是为了你?才不是呢。我说过了,我不想要打仗,我想要大家都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太子为了除掉自己的兄弟,甚至敢和古纳做交易,这种人当了皇帝,老百姓还有安稳日子过吗?”
她说着,大起胆子,双手抚上风煊的脸,“良妃娘娘说得对,你和太子之间早晚要打上一仗,这一仗我要陪你一起打,别忘了,军医也是军一员,我……我其实挺能干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还是有点脸红了。
那点红晕像是胭脂落进了水里,缓缓在她脸颊上洇开来。
白晳如玉的肌肤上多出了这一丝红晕,让风煊看得眼睛有点发直。
谢陟厘只觉得脚下抵着的那片胸膛好像更烫了,底下的那颗心也好像跳得更快了,忍不住想把脚收回来。
风煊握着她的脚腕,她的脚腕就和风煊的手腕一般粗细,风煊握得紧,她一时没能收回来。
没收回来倒罢了,风煊只觉得那十个脚趾头在他的胸膛一片乱蹭,蹭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炸开来。
“别乱动。”风煊按着她的脚腕,急剧喘息,“再动我要做的可就不止暖脚了。”
风煊的目光亮得吓人,仿佛要一口将她吞下去。
谢陟厘立即识到了时务,原地化为一只鹌鹑,一动不敢再动。
风煊深深喘了好几口气,勉强稳住身体里那把火,将她暖好的脚塞进被子,还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开始叮嘱她明晚的事。
照此看来,那种特殊的玉肌丸应当是掌握在皇后手,用来控制后宫,确保新晋的嫔妃,能活下来的都是皇后的人。
皇后是姜家长女,为后二十载,心机手段非一个刚入宫不久的璧妃可比。
谢陟厘在她面前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能勉强过关。
良妃在宫日久,对于皇后的了解比谁都多,风煊一条一条转告给谢陟厘。
谢陟厘开始还一下一下点着头,到后面便只剩“嗯嗯”两声,再然后“嗯”也不“嗯”了。
她睡着了。
这些日子她比在军营的时候还要忙碌,不单纯是身兼数职身体忙碌,更重要的是身在漩涡,心头压力极大。
此时听着风煊的声音,陷在温暖的被窝之,谢陟厘感觉到了久违的安稳,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风煊停了下来,久久地看着她睡着的脸,起身,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极为克制,极为轻盈,蝴蝶落在花蕊上时,也不过如此了。
第二天夜里,谢陟厘还没有等到璧妃的消息,倒是先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宫人们把安知意从轿子里扶出来时,谢陟厘的眼睛立时睁大了。
安知意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但依然盖不住脂粉底下的红疹子。
她的衣领已经松开,脖颈上明显有抓挠出来的红痕。
宫人把她扶进殿内,便像是搁下一样物件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知意靠在椅子上喘息,一面喘,一面盯着谢陟厘。
若是眼神能化为实质,安知意的眼睛应该是一对尖钩,能把谢陟厘钩得全身都没有一块好肉。
谢陟厘:“你……服了仙丹?”
“你瞧出来了?”安知意冷冷道,“你在这里当太医,瞧见过这么死的人,对不对?”
安知意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好像永远带着刀子,谢陟厘本不想理会,到底是医者父母心,看着病人垂死,还是叹了口气:“丹毒发作,无药可医。这是你自寻死路,我救不了你。”
“谁要你救我?你真当自己是圣女了?”安知意尖声道,“对,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因为想为我父兄平反,我只有这一条路,这条路是生是死,我只要自己走了才知道!”
她像是已经忍了很久,终于忍耐不住,她开始抓挠自己的皮肤,手臂、脖颈,甚至头脸也不放过,一道道血痕出现在她身上,她却像是停不下来。
“谢陟厘,我恨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风煊选上的人是你?!”
安知意的声音已经近于嚎叫,“去年三月,军大帐,最美丽最夺目的人是我,明明是我!若是他一开始选的人是我,我的父兄便不会出事!我才是那个一直陪着他的人!陪着他养伤,陪着他征战,再陪着他以圣女的名义拿下整个北狄!这一切本该是我的!我的!”
她的面目全非,声音凄厉,不似人声,倒像是鬼嚎。
谢陟厘实在是看不下去,想要离开。
“你别走!”
安知意一把抓住了谢陟厘的手,谢陟厘立即感受到一股极高的温度,她简直无法相信人体能达到这样的高温,安知意的身体简直像是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你别走……别走!”
安知意痛苦地喘息,“我恨你,我真的恨你,如果世上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风煊喜欢的人就是我,圣女也是我……”
她说着忽然又咯咯笑起来:“你也别太高兴,世上的好事哪能全叫你一个人都占了?是圣女又如何?被风煊喜欢又如何?还不是要和我一样去伺候那个死猪一样的老男人?哈哈哈哈哈,说不定他也会给你吃仙药呢,你要不要吃呀?”
“……你疯了。”谢陟厘甩开安知意的手。
“别走!别走!”安知意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扑倒在地上,哀叫起来,“我求求你别走,谢陟厘,我只有来求你了,你别走!”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叩门声。
谢陟厘一惊,璧妃来了。
安知意还抓着不放,谢陟厘正要把衣摆从她手里抽出来,却见她沾血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玉玦。
这玉玦材质寻常,无论是昔日的都督家小姐,还是现今的后宫妃子,都不像是安知意会用的东西。
但这玉玦谢陟厘见过。
那是从北狄回来后,严锋付了给安知意赎罪的银子,全身只剩下三十两,便拿三十两买了这枚玉玦。
因为身无分,便来将军府蹭饭。
席间被路山成好一顿奚落,说这种玩意儿人家肯定不会要。
严锋却不生气,只拿着玉玦嘿嘿傻笑,道:“我先送她这个,以后升官发财,再送她更好的。”
说着还补上一句:“这种事情,你这种光棍不懂。”
路山成气绝。
谢陟厘见过严锋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模样,那可那是如猛虎出山,锐不可当。
她没想到会在严锋这种硬汉身上看到那样温柔的表情,当时便觉得,所谓“柔情如水”,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当时谢陟厘已经很见过一些珍品,也觉得以安知意的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样,严锋这东西恐怕送不出去。
却没想到严锋不单送出去了,安知意竟然一直带在身边。
“帮我把这个……还给姓严的蠢货……”安知意把玉玦塞进谢陟厘的手心,紧紧抓着谢陟厘的手,“告诉他,一定要告诉他,他在我眼里从来就是一个多余的蠢货……我从来……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让他滚得远远的,我看见他就觉得恶心!”
敲门声还在持续,谢陟厘没有动弹。
“太蠢了,他真的是太蠢了,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蠢的蠢货……”安知意的声音轻如梦呓,“蠢东西……下辈子……千万不要碰上我……”
最后一个字带走了安知意最后的呼吸。
她的手从玉块上滑了下去,重重地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