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尔被带走了。
察哈尔铁骑像天上的阴云在归化城外涌动,一浪一浪,阴云与远处的森林连成一片。草原上暴风雨来临之前,天空就是这个样子。
托克博和格日勒图立在城头,相距三尺,他们能相互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惶恐。
一骑由远而近,黑色的盔甲预示那人至少是个百户。察哈尔人击败漠东后缴获丰厚,但铁制盔甲在草原仍然是稀罕物。为了削弱蒙古,满清继承大明的策略,严格控制铁器出塞,即使是漠东蒙古也不例外。
“蒙古的大汗请土默特部托克博出来说话。”
托克博站在城头弯腰行礼,“托克博在此”他的额头碰到了归化城头的土石,几片灰尘染上的他浓密的头。
那察哈尔武士神色严峻,厉声喝道:“大汗命你出城说话”
托克博扭头看格日勒图,后者的视线一直落在城外漫无边际的察哈尔骑兵从中。
“我没有保护好阿穆尔,请大汗见谅,但土默特绝不是想大汗为敌。”托克博声音嘶哑,是他犯的错误。他带着王义去了察哈尔,因为他在土默特的威望比格日勒图更高。
草原的蒙古部落说起土默特时,大家都能知道托克博,但各部落的长老中有很多人还不识格日勒图。这是一种资历。
城下的察哈尔武士厉声回复:“大汗传话,要么土默特一刻钟之内交出阿穆尔,要么请托克博出城请罪,否则归化城破,高过车轴的土默特男丁一个不留。”
城头一阵骚动,这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说出这种话。土默特自用一阵骂声回复,土默特人虽然弱,但在草原最不服气的就是察哈尔。
阿穆尔是找不回来了。托克博心头寒。左若难道没想到额哲会报复土默特吗?即便归化城尸横遍野,那位大明陕西提督也不会回头了吧。
“格日勒图,我出城去见额哲,如果他杀我泄愤,土默特就交给你了”托克博毅然转身,朝格日勒图弯腰,“请把土默特带到大汗回来的那一天。”
大汗被满清囚禁了五年,他有预感,大汗就要回来了。
“托克博”格日勒图面现羞愧之色,他为自己刚才生出的自私的念头感到羞愧。他右臂用力,戚刀伴随着冷鸣声出鞘,托克博黑色眸子上有一点亮光闪过。
“你不能出去,额哲要真想这么做,就让土默特和察哈尔的冤仇在今日做个了断吧。”
托托克博按住格日勒图的手:“土默特是大汗的土默特,不是你的或我的土默特,我们都没有权力这么说。”
他比格日勒图大十二岁,他的筋骨已走向衰老,格日勒图正当壮年,但是格日勒图的握刀的手被他按的不能动弹
“额哲不会杀我”托克博很自信,他松开右手,转身下城而去。
格日勒图扶住城头,他想追,可无法迈动脚步。
片刻之后,南城门外的骑兵如潮水般退去,一骑迎万骑而去。
“额哲不会杀你”格日勒图有些落寞的笑。一刻钟前,他希望托克博在额哲的怒火中化为灰烬,此刻,他只希望托克博能安然回来。
托克博孤单的身影被察哈尔万骑淹没,归化城内的土默特人正在为守城战做准备。他们模仿汉人的守城方法,有人把大石头和滚木搬上城头,有人点燃木柴烧煮铁锅中的污水。
不算漠东蒙古的俘虏骑兵,察哈尔铁骑也是土默特人的四倍,而且他们有个致命的缺陷。蒙古人依靠牲畜而活,牲畜需要牧场,归化城内只有店铺,没有牧场。
这也许正是托克博甘愿出城面见察哈尔人的原因吧。
察哈尔人退兵了,但斥候骑兵停留在城外五六里外严密监视归化城的四面城门。
格日勒图站在城头,手中捏着一块风化了的土石。他粗糙手指无意识的研磨,石头一点点在他的掌心化为碎砾。
两刻钟之后,城南游荡的黑云像是被突而至的狂风席卷向归化城,铁骑的蹄声震的归化城头石缝中沙尘颤动。
察哈尔骑兵在城外三百步停下脚步。
还是刚才那位察哈尔武士出列,喝叫:“托克博回不来了,半个月之内送阿穆尔回来,否则,你们等着领他的级吧。”
“从即日起,凉城以东是察哈尔的牧场,土默特人敢过界者,我们会留下你们的肉体。”
滚烫的夏风由西往东,缓缓刮走了恐怖的察哈尔。直到视线中看不见一片旗帜,格日勒图命斥候出城追踪察哈尔大军的行踪,
两个时辰后,斥候回来禀告确切的消息:“察哈尔人撤走了。”
格日勒图紧急派人前往河套。他很想亲自去走一趟,但托克博不在了,归化城不能再缺了另一个统领。
托克博没有见到额哲,在汗帐前面的草地上,他被突然冲上来的几个察哈尔武士摔倒在地。
一柄锋利的弯刀架在他的咽喉前,几个人把他绑缚的像个粽子。在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直到被捆在一匹健壮的战马上,他知道暂时性命无忧。
察哈尔人踏上归程,左若触怒了额哲,愤怒的蒙古大汗只好把怨气撒在托克博身上。
察哈尔大军没有再停留在凉城侧,而是一路往东,穿过郁郁葱葱的漠南草原,直奔张家口外。
十几个察哈尔骑兵路上专门负责押送托克博,饿了有人给他拿于饼,渴了有人来喂水。
额哲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每当想找人商量事情时,他就会想到失陷的阿穆尔,对托克博的恨意也就更重一分。
四日后,大军到达张家口外,察哈尔汗帐来这里等候清廷的使者。
大军在张坝草原驻扎两日,满清的使团从宣府长城出塞。
阿穆尔手脚上的绑绳松开了,他被拴在离汗帐不远的一个矮小的帐篷门口,十几个察哈尔人看着他。
他看见察哈尔的骑兵队伍像草原上最野性马群蜂拥而动,满清使团被夹在其中步行走进察哈尔人的营帐。为的使者不像他在归化城见过的那些粗鲁而强悍的女真人,那个人脸色白皙,体态轻盈,像一个人,……,一个死在归化的女真贝勒。
来使正是正黄旗索尼。
额哲穿了一件灰色的粗布马褂,两条古铜色肌肉虬张的臂膀抱在胸口。没有阿穆尔在中牵线,他和索尼见面时都不习惯对方的表现。
“拜见大汗”索尼弯腰行礼,不卑不亢,额哲傲慢的神态让他很不舒服。
“索尼,传国玉玺带过来了吗?”
索尼道:“正在宣府,大汗与我大清会盟向长生天宣誓罢兵后,我立刻命人把玉玺送过来。”
额哲皱了皱了皱眉头,昂着头问:“张家口集市何时开放?我想用战马换取一些铁甲。”
索尼浅笑,“等会盟之后。”他笑起来时,像一只无害的羊羔。
“何时会盟?”额哲等不及了,没有阿穆尔,他也要延续计划好的道路走下去。察哈尔不依赖任何一个部下而存在,当年没有阿穆尔,他也能在河套和归化与多尔衮决一死战。
“如果大汗愿意,今日就可以”
额哲像一头躁动的公牛:“清廷派谁来会盟,你吗?”
索尼似乎被额哲吓到了,后退一步,道:“摄政王命我代大清与大汗商议会盟,难道不行吗?”
“你?”额哲哈哈大笑,“你有什么资格与我会盟,多尔衮不能亲自到,满清至少也要来个亲王,当我察哈尔是科尔沁吗?”
大明为了拉拢察哈尔,送出了四千副盔甲和戚刀,陕西提督左若是大明军中第二人。相比之下,清廷只派索尼前来,确实分量不够,诚意不足。
看见额哲张狂的笑容,索尼不能控制自己想起惨死在草原的格格。
太后临行前有交代,大清当前处于危难之际,一定要“忍”字当头。太后的父亲死在河套,她都能忍,满朝上下还有谁不能忍?
他强笑道:“先前大汗没有提这个要求,我这就回去禀告摄政王。”
“还有一条,”额哲追说道:“我听说近日不少漠东蒙古部落逃亡辽东寻求庇护,请大清不要插手我蒙古的事务
“这个,恐怕……”索尼再也笑不出来。太后出自科尔沁,蒙八旗中也有不少出自漠东部落的勇士,大清岂能把战败的科尔沁残部推给察哈尔。
“大汗,科尔沁战败了,请大汗放他们一条生路。”说出这样的话,索尼感到一股羞耻心涌上头顶。
额哲重重的哼了一声。
漠东蒙古不能碰,土默特人不能碰,那察哈尔向何处扩充实力?
他不想与索尼多言,等满清派一个有分量的亲王来这里,再继续谈这些细节。
索尼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来之前他刚刚听说察哈尔与汉人和土默特部落之间出现矛盾,察哈尔大军甚至包围过归化城,没想到额哲还是这么无礼。
草原三派势力不能联合,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上三旗站在太后的立场,绝不会放弃漠东蒙古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