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11:54。
窗外夜风徐徐,银月如一弯细眉悬在云端,远星恰似一点眉尖痣,不近不远的缀在银月一则,云气缭绕之间,片片银杏叶像是万千把墨色的小扇一样来回的晃动着。
只是这万千把小扇齐扇,却仍然没能赶走我心里的焦躁,叶片之间相互拍打发出的沙沙声反而平添几分烦扰,我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放在桌角的小方块,这会儿已经过了零点了。
我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东西,脑子里翻江倒海一样,乱成了一片,四爷爷的笔记,童老爷子的日记本,徐海的文件,还有一把穿着皮绳的黑色石头钥匙。
因为翻阅的次数太多,练习本封面黑白印刷的图案已经有些脱色,陈金龙三个铅笔书写的汉字也已经模糊的几乎只剩下了一片浅浅的印痕。
我拿起来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努力的回想过去,回想有四爷爷参与的年幼时光,却发现过往的记忆也像这三个笔画拙劣的汉字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时间擦去了痕迹,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
童老爷子的日记本封皮已经被我封装在相框里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了日记本封皮是由人皮鞣制而成以后,每次触摸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后来我干脆买了个透明相框,把那张棕红色的人皮封面单纯的当成一件工艺品封装了起来。
裸露的日记本内页稍显凌乱,就像是一个衣衫凌乱的烟尘女子一样,等着我去探索其中的神秘,我勾着页脚轻轻翻开两页,几行锋利的文字顿时扑杀而来。
【陈青,你四爷爷陈金龙,只是一道影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你四爷爷,不在人世,我知道你可能很惊讶,或许是震撼,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陈金龙这个人。】
匆匆合上日记,又看了一眼写着陈金龙三个汉字的练习本,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陈金龙这个人,那么我手上这本练习本又会是谁的?我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又会是谁?如果不是四爷爷,那么究竟会是谁闯入了我的记忆?
毕竟这练习本是真真切切的东西,里面记载的内容几乎也是真实的,毕竟我还凭借着里面记载的东西歪打误撞破解过几道机关迷阵。
如果真的像童老爷子日记本上提到的,没有陈金龙这个人,那么这个练习本应该就是针对某个人,或者某一些人设下的迷局,从我出生以前就开始布下的迷局,想着想着,浑身忍不住颤栗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这几十年的人生轨迹,真的是我自己的选择,还是有一只大手默默的操控着一切?
我究竟是谁的棋子?!
想着想着,我又想到了在狗六身上再次见到的小金锁,小时候四爷爷送给我的小金锁被家里变卖之后,又是怎么到了千里之外的狗六身上,狗六为什么见到我之后热切的喊我师傅。
日记本的内容我已经看了将近一半,也确实了解了很多曾经想不通的事情,但是关于我四爷爷的事情,日记本里却极少着墨,童老爷子临走的时候,说我看完之后就会明白一切,可是我越看越觉得自己泥潭深陷。
盯着厚厚的日记本,我心里极度焦躁,恨不得一股脑把这本东西全都翻个底儿掉,可是偏偏最近各种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让我极难抽出时间来认真去看日记本里面记载的内容,这种感觉就像是眼睁睁的看着美人在怀,可偏偏醉烂如泥,有心无力。
我翻开手机看了看,终于还是忍不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等了很长时间,电话那头才响起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陈青啊,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
“哦,妈,不好意思啊,这么晚还来吵你们,我爸呢?”听着电话那头母亲有些责备又有些担心的语气,我心里某个地方一暖,笑着说道:“他睡了吗?”
“老头子还在看电视呢,这糟老头子,也是个夜猫子,非要看什么球赛,我就先睡了。”母亲似乎已经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立刻开启了吐槽模式:“陈青,你这会儿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工作不顺心?不会是缺钱了吧?周末回家,带上你那个女朋友,老妈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呵呵,你那女朋友挺合我心意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天天瞎玩,赶紧把正事儿办了,缺钱跟妈说。”
“谁啊,这么晚了打电话,是陈青吗?”隔着房门传来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不一会父亲也凑了过来,大声说道:“陈青,都几点了,你妈都睡了,啥事?”
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有些无奈的揉了一下眉头,真没想到大半夜的老爷子竟然还精神着,赶紧跟老两口打了招呼,匆匆说道:“哦,也没啥事,我就是想问一下,我四爷爷的事儿你们有印象吗?我记得小时候他不是来过咱家,还给了我一个小金锁,后来家里不是有点时间比较困难,给卖了。”
“陈青,你忙晕了吧,咱家啥时候有你四爷爷?”父亲一嗓子吼过来,我脑子嗡的一下,就迷糊了
,耳朵边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父亲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传了进来:“新疆你大爷,我爸,你亲爷爷,家里行二,台湾你三爷,另外两个姑奶,四姑奶在福建,小姑奶在市里,前两天我还跟你小姑奶通过电话。
你这孩子,你小姑奶还问我你是不是要入赘,都住到人家小姑娘家里了,得亏有我给你说明,你那房子装好了赶紧搬回去,上回你们来家,我见人家小姑娘意思也是说装好了就去你那,实在不行咱家凑凑再给你换套大的。”
“爸,爸,行了爸,我的事儿,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房子已经装修好了,这两天在看着家具,弄好了就回去了。”我听父亲还要往下说,赶紧截住了他的话头,斜着眼瞄了一下躺在桌上的练习本,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爸,咱家里真没四爷爷?表的呢?或者是姥爷,也没有吗?那小时候送给我金锁的是谁啊?”
“你周末赶紧带女朋友上家来啊,我看你是工作糊涂了。”母亲又凑了过来,声音懒懒的说道:“我爸就是你四姥爷,这孩子,还小金锁,小时候你干爹给你的,那是长命锁,咱们家再困难也不会把你的长命锁卖了。
你那长命锁是你自己弄丢的,你忘了,有一年涨水,你偷着跑去江边,结果掉下去了,长命锁也丢了,你说你这孩子也是的,从小到大不是这儿出毛病就是那儿出问题,人家的孩子都没事,就你,体育课跳个鞍马都能大马趴摔骨折咯。”
我一听母亲又准备开启吐槽模式,赶紧打住了她的话头,匆匆说道:“妈,我干爹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你能有什么印象。”父亲的大嗓门又透过电话撞了过来:“你干爹是个道士,我们也有多少年没见过了,你爷爷在的时候,你干爹还往家里来过,你爷爷不在了以后,人家就很少来了,再加上咱们家后来不是搬走了嘛,哎呀,也不知道这道长还在不在,我听说山上的观都塌了十来年了,哎哟,你看这事儿闹得。”
“陈青,你先回来再说吧。”母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一变,轻声说道:“估计是你干爹升天了,去看你,所以你心里可能别扭了,我就说你这孩子对家里的亲戚一点儿都不上心,怎么这大半夜的突然问起来这些。
要说吧,咱们家真的感谢你干爹,小时候你身子弱,两天一小哭,三天一大闹,找了几个婆子一看,都说你是上面下来的,不愿意在下面待着,随时都可能回去,吓得我夜夜睡不着,就怕哪天你不声不响的就回去。
后来还是你爷爷不知道怎么的就找到了你干爹,说把你认给他,要说人家身上也确实带着道行,看了你一眼,就跟聊天一样,对你说既然都来了,就踏踏实实走一遭,我不是也在这,莫慌,莫慌。
说来也奇怪,一句话说完,你当时就笑了,后来人家说日后还有一劫,就留给了长命金锁给你,你想想,这可是给你抵命的东西,卖啥也不可能卖它,这不后来,你偷着去江边,人上来了,长命锁也丢了,当时我跟你爸都没敢声张,生怕万一有人知道了,再下去捞。
回来吧,等天气好了,咱们回老家一趟,上山看看,要是观塌了,咱们就在附近拜拜,老头子,我觉得应该是陈青他干爹升天了,要不然这孩子不会转性。
就这样啊,陈青,你这两天先带着女朋友回来,咱们商量商量,也让你干爹知道知道,你小子谈朋友了,哎呦,这都多少年了,老头子,上山的路我早就忘了。”
“我记得,我记得,当年我带着孩子上去过,陈青,听见没,这马上就周末了,刚好老同学送了我一条大火腿,让你妈给做咯。”父亲匆匆说了一句,突然哎呦一声,急忙说道:“得了,我不说了,进球了都,哎呀,没看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母亲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儿子,工作压力大就多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赶紧把你的事儿办了,别让我跟你爸老是惦记着,别担心钱,我们俩都给你存着呢,人家小姑娘虽说是千金小姐,可咱家也不是破落户,你争点气。
你干爹那事,妈给你记着,回头咱们一起上老家走走,但愿你干爹有福星照着吧,这多年了,当初人家道长特地交代咱家可不能烧香,要不是你提起来,我跟你爸差点可就要记不清了,你说说,哎呀,这都什么事儿。”
“行了妈,你赶紧睡觉去吧,别让我爸熬夜看电视了,多大的人了。”我心里一暖,不由的笑了一下,低声说道:“我问一下童璐,看她有没有时间吧,你儿子你还不了解,我们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对了,妈,我干爹的法号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法号?哎哟,我还真是想不起来了,什么山啊还是什么水的,老头子,陈青干爹的法号是啥你记得吗?”电话忽然啪嗒一下像是放在了桌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又慢慢的响了起来:“我问你爸了,他也糊里糊涂的,说不清是悬山啊,还是元山,还是什么山的,反正我们记得有个山,明天我再问问你四姑奶,
看她知不知道。”
“嗯,那行,妈,你赶紧睡吧,不早了。”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一点了,母亲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听到我让她睡觉,这才惊呼了一声:“哎哟,这都快一点了,得嘞,不跟你说了,我明天一早儿还得去锻炼呢。
老头子,别看了,大半夜了都,关了关了,明天不是有重播的吗,不说了啊,陈青,挂了啊,我得去关电视,你爸估计是裹着毯子睡着了。”
母亲说了一句,匆匆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拜拜,电话就已经断线了,估计老娘是赶着关电视去了。
看着桌子上那本印着“雙線練習簿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几个繁体字的练习本,我一时间有些懵,究竟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其他人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我再次翻开童老爷子留下来的日记本,抓起笔在【没有陈金龙这个人】这句话边上,轻轻的写下几个字,曼德拉效应,想了一下,又在后面重重的画了一个问号。
轻轻合上日记本,扭头看了一眼最右边的文件袋,想了一下,我还是把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一本课程讲义,三页纸。
课程讲义的内容讲的是青铜器雕塑艺术,从器型到纹饰多有讲解,我去学校了解过,这是徐海本学年正在教授的内容。
三页纸都是double a的打印纸,正反面画满了图文,第一页曾经被抓`揉过,似乎原本是一张废弃的草稿纸,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重新捡回来抚平了。
上面画着一幅像是背带裤一样的纹饰图案,背带裤外围有一圈螺旋突起的尖角,图案正面还用记号笔描绘了大量的箭头,这些箭头看起来杂乱无章,指向纹饰不同的位置,图案一侧以及纸张背面还有不少潦草的文字注释。
我匆匆看了一遍,得知这是一幅鉴定真伪的草稿,纸张上的图案来自于一件流落海外的青铜镈,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上面的纹饰大多是蟠虺纹,环绕在外围一圈的东西叫做乳`丁,而且根据徐海他们的断定,这件东西十有是老东西,只不过这样器物现在在哪儿,纸上倒是没有写。
第二页纸上印着一面十分模糊的图画,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印在纸上的图画,是寒林暮雪图缺失的那一角,虽然多有褶皱,不过草亭、床榻、道人、酒壶倒是一样不缺、一样不少。
因为褶皱过多,道人手里的酒壶看上去像是裂了几个大口子,道人身上的衣衫污浊不堪,犹如乞丐一边,草亭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对于书画研究不深,倒是看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随即去看写在旁边的小字,这才发现原来徐海前往沙海,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确认寒林暮雪图丢失的一角是不是被带去了沙海鲸落山崖底。
徐海之所以中途要跟我们分开走,也是这个原因,幸运的是,他确实也在玉印阁侧翼的楼阁之内找到了那一角缺失的原图,并且及时的扫描了下来,但是也直接导致了他跟邢南遇袭,最终邢南为了救二人脱困,牺牲了自己。
我看了一会,结尾的一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画中人已然脱困,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已经来了,我必须抓紧时间了,他】,文字结尾的他重重的描了两边,却没能继续写下去。
我匆匆翻到最后一页纸,也是一张影印件,上面规规矩矩的排列着数十枚颜色各异的制钱,大多是青绿色,颜色或深或浅,两三枚土黄色,还有一枚是黑底银边,上面还夹杂着一些星星点点的红色斑块。
制钱分正反两面,一面是字,一面空白,有两枚制钱的边缘还印刻着十二生肖图,我曾经对比过,这些十二生肖的图案跟铜镜上的十二生肖有了新的变化,已经是现在我们所熟知的动物造型了。
这些天我也查找过大量关于制钱的资料,搜到最后,也只发现最接近的两种文字,一种叫九叠篆,一种则是云篆文,这两种字体都是出了名的笔画多叠,云缠雾绕,一眼看上去神秘兮兮的,像是封印了某种特殊的力量一样,只不过制钱上面的文字大都有些模糊了,一时间我倒是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内容。
纸张最下面还有一个跟制钱一样大小的花瓣图案,花瓣图是用特细的钢笔手绘而成,图案本身非常简单,仅仅用线条勾勒出一个五瓣桃花的形状,然而花瓣本身却是由非常繁复的纹饰构成,五瓣花瓣的纹饰大同小异,连同中间的花蕊,一共是六种不尽相同的纹饰,看起来复杂而又美丽。
我仔细的看了一遍,发现花瓣各处的纹饰中完全没有擦拭的痕迹,仿佛是一次完稿,心里不由感叹了一下,没想到徐海的绘画功底竟然如此强大,虽然我也时常绘制一些很复杂的纹路,不过眼前的纹饰交给我,我也不敢保证能够一次完稿。
我揉了一下发酸的眼睛,又把三页纸放了回去 ,扭头一看,竟然已经两点多了,想想明天的事,赶紧关灯上床,一直数到一千多个水饺,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