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龙海进入了清晨,万籁俱寂。
车辆路过了隐龙海第一道关卡的时候,幽州的上空再一次落下了雪花。
白雪星星点点,越来越大。
等到车辆正式进入隐龙海的大门,被清扫的很干净的主干道上已经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白。
头部再一次开始疼痛起来。
陈方青用力揉着自己的额头,身体有些颤抖。
他头痛的毛病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私人医生给他最多的建议就是让他多多休息,注意饮食和生活规律,少抽烟,只不过在他这个位置上,这些看起来很合理也很寻常的建议他却一点都做不到,随着近期事务越来越繁重,他开始吃止疼药,只不过那种疼痛不断的加强,似乎就连止疼药都失去了作用。
“停车。”
陈方青声音轻微的吩咐了一句。
黑色的红旗停在了漫天飘雪的隐龙海主干道上。
陈方青拉开了车门。
冰冷的风吹了进来,他的头痛略有缓解,舒服了很多。
“小高,今晚辛苦了。”
陈方青看了司机一眼:“回去吧,我在外面转转,醒醒脑子。”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
司机老高有些担心的看了他一眼。
陈方青走下车,对着老高再次挥了挥手,很坚持。
老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红旗缓缓闲情,距离陈方青越来越远。
无边无际的寒冷伴随着纷乱的雪将陈方青完全包围起来。
冬日的幽州清晨天色亮的很晚,随着车辆离开,陈方青面前就只剩下清冷的路灯和飞舞的白雪。
他在微弱的光芒中站了很久,才踩着白雪缓缓前行,看起来有些萧瑟,有些落寞。
陈方青漫无目的。
跟吴正敏聊了将近一夜的时间,聊了很多,宏观上的大方向,细微处的调控,围绕着中洲各个领域,陈方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所思考的领域都是中洲目前需要改变的一些领域,换句话说,将那些东西交给吴正敏后,其中一部分是很快就可以派上用场的。
有几条新的政策更是迫切的需要推行下去。
只不过大选之前局势混乱,陈方青的处境又极为被动,所以陈方青才迫不得已的压了下来。
而现在那些东西都交给了吴正敏,相信吴正敏很快就可以用得到,他的位置基本已经板上钉钉,没有太多的竞争压力,自然也不会有人故意去跟他交恶,不必等到大选,下次内阁会议上,他提出来就有很大的可能通过。
当那些政策真正发挥出效果的时候,陈方青估计早已被人刻意的遗忘,那些东西自然也就变成了吴正敏的资源和功绩,随即变成声望。
而这份声望,原本他是打算送给华正阳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是现在...
陈方青摇了摇头。
他的内心似乎真正的放松下来。
冷风在身边呼啸,头痛减轻的速度不快加快。
所有的负担在一夜之间都完全的卸下来,他开始以一种无比坦然的姿态去面对自己的结局,面对自己的生死。
真的,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情了。
他非常确信的告诉着自己这一点。
在他的政治生命最后的几年时间里,他调动了无数的资源,付出了绝大多数的筹码想要再次为中洲做一件事情,但却收获了极为惨烈的失败。
不甘过迷茫过失望过愤怒过甚至恐惧过。
但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定局。
他将对中洲的未来规划都交了出去,这是他最后一笔政治财富。
而学院派和太子集团今后的协调,则主要是由郭闻天来做,他唯一需要做的,也许就是在今后几天内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
一个...仅仅是表达出来比沉默要好,但却又好不了太多的态度。
可有可无。
接下来,就是他提前退休的生涯了。
退休,然后等待东皇宫的屠刀,然后死亡。
陈方青默默的走在夜色深沉的隐龙海中,沐浴着风雪。
这里号称隐龙海,但所谓的隐海与龙海却只是一片湖,湖水在幽州的冬日中已经结冰,落满了白雪,柔和的像是一块雪白的绸缎。
湖周围的树木大都已经凋零,干枯的树枝在风雪中摇曳着 ,仍旧郁郁葱葱的松柏覆盖了积雪,看上去也有些失真了。
陈方青沿着湖岸几乎走遍了整个隐龙海。
议会会议室,大会议室,金秋园,凛冬阁,紫光台...
十年,确切地说是十五年的时间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他的回忆。
陈方青走的很慢,似乎是在小心翼翼的丈量着这片中洲的权力中枢,他的脚步踩在越来越厚的积雪中嘎吱作响,他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抹很淡但却又极为凝重的深情。
湖岸边的脚印收尾相连。
幽州的天空依旧是一片黑暗。
清冷的灯光闪耀着,天地一片寂静。
陈方青的身影走进了隐龙海二十四小时都开放着的小餐厅。
他的脸色因为长时间在外面漫步而变得有些苍白,坐在椅子上,他微微颤抖着,足足过了三四分钟,才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首相早。”
年轻的工作人员小跑过来,带着极为真正的尊敬,微笑道:“要吃点什么?还是老样子?”
陈方青嗯了一声,笑了笑道:“多来一份。”
“首相是饿了。请稍等。”
工作人员笑着点了点头,走进了后台。
面对中洲的首相,他显然并不如何拘谨,事实上在工作之外,他的性格一直都极为温和,中洲所有的理事中,深更半夜亲自来餐厅或者来餐厅点餐的,基本都是陈方青或者陈方青办公室里的人,一来二去,餐厅里的夜班工作人员也许是除了秘书之外最熟悉他的一小伙人。
豆腐脑和油条很快端了上来。
面对着吃了很多年都不曾吃腻的早餐,不知道为什么,陈方青突然觉得这一餐吃起来格外的香甜,头痛在他吃东西的时候似乎彻底缓解了,也可能是止疼药发挥了作用,陈方青胃口极佳,喝了两碗豆腐脑,又吃了三根油条,这才心满意足的站了起来,顺手将剩下没吃完的那根油条拿纸袋包起来,打算中午起床之后随便对付一下。
跟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陈方青拎着纸袋里的油条慢慢走出了餐厅。
越来越大的风雪迅速淹没了陈方青的身影。
在隐龙海无比开阔的视野里,灯光清冷,风雪漫天,人影蹒跚。
送走了李天澜和秦微白后一夜没睡的李华成站在自己的窗前,静静的看着那道风雪中显得极为模糊的身影。
温暖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立在窗前的雕像。
房间里一片安静。
直到李华成主动打破了沉默。
“上一次看到类似背影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一场风雪,也是清晨。”
李华成突然开口道。
“二十多年前?”
李华成身边站着一个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男人。
他的相貌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但身姿却极为挺拔。
他也在看着那道背影,随后又飞快的看了一眼李华成,笑道:“爸,二十多年前,你还在辽东吧?”
李华成也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他的儿子名叫李秀起,没有从政,而是中洲海军的一位少将,平日里难得有假期,李天澜走后不久,他才回到隐龙海,父子二人聊了一夜,正好看到了此时的陈方青。
“或许是巧合吧。”
李华成轻声道:“二十多年前,我是辽东的常务副总督,当时在幽州开会,陈相对我的一些观点很感兴趣,留我在隐龙海谈了一夜,大概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我在青花厅看到了李老离开隐龙海的画面,我还记得当时的陈相对着李老的背影深深的鞠躬,然后他告诉我,一个时代结束了。”
李秀起怔怔出神。
他知道父亲所说的陈相是谁,那位老人虽然出自东南集团,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李华成却是有知遇之恩的,陈相病逝之前,李华成逢年过节基本都会去看望,即便是他做了总统之后都是如此。
而李老...
大概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中洲护国战神李鸿河了。
“十五年的时间,从副总统到总统,十五年,我送走了很多人,看到过很多背影,落寞的,不舍的,遗憾的,愧疚的,轻松的...”
李华成摇了摇头:“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李老当年的背影,前所未有猝不及防的失败,穷途末路山穷水尽,他走的有些遗憾,但却依旧带着放下了一切的洒脱。”
他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回忆的光芒:“那样的背影, 我想称之为智慧。”
李华成自嘲的笑了笑:“原本我以为我看不到了,可今天...”
陈方青的背影在风雪中越来越模糊。
“又看到了啊...”
李华成喃喃自语了一句。
李秀起犹豫了下,轻声道:“我听说当年首相是有机会加入东南集团的,甚至李老亲自接见过首相,如果...”
“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李华成微微摇头:“他和吴正敏...不负秦州。”
这听起来像是半句话。
但这就是最完整的话。
因为后面半句,早已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陈方青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李华成看了看表,走到了办公桌后,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华正阳的号码。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再次看了一眼窗外席卷天地的风雪,轻声道:“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