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辛酉,寅正。
京兆府,长安,靖安坊,李相府。
今天是上早朝常参的日子。所谓常参,不是在京百官于含元殿每逢上巳节、冬至日的正式大朝会;也不是每月朔望日于宣政殿的朝参;只是在京的文武五品以上诸官来紫宸殿议事,仪式礼节均可从简,乃是真正的行政日。
天还未亮,李宗闵便已起身。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宰相便在府中婢女的伺候下,完成了梳洗、熏香、更衣这一整套程序。
由于一直要挨到正午以后才有机会简单吃些午食,相府便依照家主的喜好为李宗闵准备了顿很是丰盛的朝食:一碗府上熬的羊骨胡辣汤、单笼金乳酥、玉尖包子、巨胜奴……此外还有胡饼等干粮,不一而足。
然而李宗闵却似心中有事,只稍吃了点胡饼,喝了些胡辣汤便放下了筷子。
“阿郎,这就不吃了?”府中管家关切地问道。
李宗闵用锦帛抹了抹嘴,摇着头道:“剩下的等瓒儿起了给他热热吃吧……”
“喏!”
五更已到,在皇宫正门城楼上的鼓点信号下,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门都徐徐打开,想必此时诸位常参大臣都和李宗闵一样,起床梳洗完毕,准备乘轿出发前往丹凤门外。届时静候大明宫丹凤门开启,而后步行穿过含元殿和宣政殿至内朝紫宸殿上朝议事。
李宗闵心知,今日的常参必将不同往日。
据驿馆的眼线汇报,李德裕送往长安禁中的六百里加急奏疏到了长安,想必昨夜天子已经御览过了。届时如何适时地上呈修改过后的李植供状,对李宗闵而言,极为重要。
李宗闵正想间,一府中女婢从正堂外款款走来,朝宰相欠身施礼。
“阿郎,中使入见,奴婢特来禀报。”
李宗闵嘴角展露出尽在掌握的笑容。他早就料到中使必然会来,但是他没想到中使会来得如此之早,看来事情进展得远比预想的要好。
所谓中使,便是禁中内侍宦官,由天子亲自派遣。知会朝臣,传达口谕,下达圣旨,皆由中使传递。
现在天还未亮,坊门刚刚开启,中使便到了相府,说明天子早就起身了,所为之事,只可能是维州归降一事,足见天子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而当今天子的脾性,李宗闵心中有数,其对此事越为重视,李宗闵手中的这份供状,便更为奏效。
“不愧是靖安相公,想不到方才寅正,已然穿戴齐整了。”
这声音甫一传来,李宗闵便扭身看到,枢密使鱼弘志,头戴硬巾冲天乌纱幞头,身着内侍圆领窄袖紫襕袍衫,颈领处还绣有一寸大小的小朵花饰,脚上的乌皮履擦拭得干干净净,正双手插入袖笼,笑盈盈地立在正堂房门口,其身后还跟着几个低阶绿袍内侍,朝李宗闵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
“鱼枢密!”李宗闵虽已知道中使是为何而来,仍摆出一副颇为惊讶的表情,连忙叉手施礼,而后表示尊重地伸出一掌,指向正堂内的主座位置,“快请,快请!”
鱼弘志倒是没有准备落座的意思,李宗闵也知道枢密使此番前来耽搁不得,便也只是做做样子。
“咱家一会儿还需去知会牛相公,不便在相公府上久留。”鱼弘志让随从宦官在堂外等候,缓缓迈进正堂,李宗闵心领神会地吩咐随从将正堂外门一关,整间屋子内便只剩下鱼弘志和李宗闵两个人了。
“圣人派枢密使前来,想必定有急事,不知是何事啊?”李宗闵明知故问。
“今日本应朝参,不过圣人昨夜接到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急报,边地有变,吐蕃维州守将率众归降。军国重事当先,事将下尚书省,交予六部百官商议,朝参便暂延至午后。还请相公,遣人告知同僚,届时直往尚书省议事。”言语末了,鱼弘志还颇为神秘地朝李宗闵耳语道:“圣人对此事……似乎态度颇为暧昧。”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如果从中使的口中讲出来,便需要仔细思忖一番了。
对此事态度暧昧?是偏向李德裕,还是不偏不倚,等待百官商议出一个结果再做计议?更重要的是,暧昧一词应作何讲?
李宗闵正欲详问,中使好像并未给宰相这个机会。已经欠身施礼,做出了要就此告辞的架势。
“事出急迫,咱家还需通知牛相公,先行告辞了。”
李宗闵倒也没有非问不可的原由,至少从现在来看,一切的进展都还算顺利,供状照原计划上呈天子御览便是。这样想着,便趁势做了个“请”的手势,推开正堂房门,送鱼弘志出府。
出于礼数,李宗闵走得稍稍较鱼弘志靠后半个身子,身后跟着鱼弘志的内侍随从,两人走在甬道上,并排无言。
出过二门,鱼弘志忽地停下脚步,扭身看向宰相,示意李宗闵到甬道一旁。李宗闵大惑不解,鱼弘志迟疑半晌,摆出一副才想起什么似的样子,伏在李宗闵的耳侧,轻声道:“咱家刚刚想起,临出宫前,王将军……让咱家给相公带个话。”
李宗闵当然清楚,鱼弘志口中的王将军,指的是从一品骠骑大将军、领左右神策军中尉、知内侍省事王守澄。
不愧是久经官场风浪的李宗闵,听到这个名讳,李宗闵能做到面色波澜不惊,但是鱼弘志并不知道,李宗闵的内心已经隐隐的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鱼弘志似笑非笑,一字一顿,语气中却故意带着一股轻描淡写,“相公手里,想是捏了份供状,王将军想让相公把它烧了,免得……伤了和气。”
李宗闵心头一颤,面色上一闪而过的震惊被他强压了下去,而后展露给鱼弘志的,是不明所以的疑惑,“呃……最近三司未曾听闻有甚大案在审,不知中使所说的供状,所指为何呀?”
鱼弘志听了这话,忙用袖子遮了遮嬉笑般的神情,不知在哂笑些什么。
“咱家话也带到了,王将军的意思很清楚,相公……就别在这儿跟咱家打哑谜了……”
李宗闵自从宪宗皇帝时,便同李德裕结怨,两人相互倾轧多年。两年前,时任吏部侍郎李宗闵,和时任兵部侍郎李德裕均有望拜为宰相,然而李宗闵比李德裕多一条优势,那便是李宗闵厚赂数百万与王守澄,由此比李德裕抢先一步,荣登宰相之位,而后又引牛思黯任宰相,之后便将李德裕及与其交好之人贬逐出朝。数年来,李宗闵正是暗中倚仗王守澄的势力,在同李德裕的党争中,有着绝对的自信。
然而很多时候,绝对的自信与绝对的自卑,往往只差一步。
更让李宗闵感到绝望的是,鱼弘志还面带微笑地额外补充了一句话。
“相公的相位,是当初王将军给的,王将军还说了,若是相公不情愿照办,这相位,自然……也可以给别人。”
李宗闵再擅长不露声色,此刻也难以绷住内心的慌张,鱼弘志见了李宗闵的表情,知道李宗闵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满意地双手插回袖笼,幽幽道:“相公就送到这儿吧,出府的路,咱家还是记得的。”
目送着鱼弘志带着几个宦官随从出府上了马车之后,李宗闵只觉咬肌颤动,胸中堵着一口气迟迟出不来。方才一直呆立在一旁的府中年迈管家,见状连忙趋向前来,颇为关切地抚着李宗闵的后背,给家主顺气。
“动气伤身,动气伤身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搬把椅子来。”管家又扭头冲着几个府中女婢怒骂道:“你们就准备让相公一直站着吗?平日里都调教到狗身上了?到时候打断你们的腿,卖去做奴!”
李宗闵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阿郎,枢密使方才拉您说了些什么,小子方才见阿郎您脸色都白了。”
李宗闵面无表情,有些无奈地看向管家,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去,回书房把那六郎的供状烧了。”
“啊?呃……这就烧了?”管家一时讶异不已。
“叫你去,你便去!”李宗闵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地加重了音。
自己家主人的脾性,府中下人们都清楚,对来客从来都是面带标志性的笑容,对自己的府中下人却往往是心狠手辣。若是语气里有些许不耐烦,那便是真的不耐烦了。管家因此不敢再多嘴,连忙吩咐一旁的下人去照办。
“那……阿郎,”管家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确定家主心情略微平复后,便问道:“此番没了供状,西川那边怎么办?难道真的坐视李德裕居功,收复失地?”
李宗闵轻轻抚着胡须,望向府门口的方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半晌过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李德裕以为,他靠骠骑大将军来压某,便能万事大吉,棋高一着……殊不知,他李德裕千算万算,却忘了一件事……”
“阿郎是说……”
“某虽然不便再就此事发难,但是如今这朝堂,宰相可不止某一人。”
“那依阿郎看,”听了李宗闵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自信,管家长长地吐了口气,“此事要不要马上通知牛相公?”
“不必,”李宗闵摇头,容色淡淡,“此番看来,说什么也贬不了李德裕的官了,但是若是让他李德裕做不成维州归降一事,交给牛相公,足矣。”
须臾,李宗闵又诡笑着看向管家,吩咐道:“备车,去尚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