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庚辰,酉正。
长安,万年县,某处。
梁唐臣将暗室闸门推开后,内里微弱的烛光便透了过来,张翊均熄掉了火折子,径直迈步而入。梁唐臣和几名护卫便立在门内侧,将闸门锁紧。
五年前,张翊均同颍王相识,由于皆是同道中人,学从符箓派,很快便熟络起来,被辟为幕僚从事,实则并无细务。
而数日前往长安的路上,张翊均曾经在脑中推演过无数种与颍王久别重逢的场景,就连自己要说些什么都早已想好。
然而……当张翊均再一次看见那自己往昔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后,竟心中恍惚,一时语塞,连叉手都忘了,只是垂手恭立着,轻轻道了声:“殿下……”
颍王李瀍身披月白道袍、盘腿静坐在暗室厅堂内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处,虽然从张翊均的位置并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是从他过了整整一息的工夫才缓缓起身,双手掸了掸道袍上沾染的灰尘,两眼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张翊均的表现来看,颍王恐怕要远比张翊均更为吃惊。
“翊均……”
李瀍移步从暗室角落走来,面色看上去倒波澜不惊,语声也不似以往那般洪亮。
张翊均正要屈膝一拜,却为李瀍制止。
李瀍心中泛起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正想挨个向张翊均抛出,却又连忙摇摇头,开始上下细细打量了下张翊均的身形足有半晌,才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和语调,开口道:“蜀地食不对味?怎见你比三年前还清瘦几许?”
张翊均则将目光凝在颍王最近因为辟谷而有些消瘦的手腕,微抬了抬下巴,似是在指给颍王看。而李瀍也意识到张翊均的意思,便用袍袖遮了遮。两人随后会意地相视一笑。
“近来辟谷(不食五谷杂粮),昨日算是破戒了。”
“十六宅宴。”
“不错……”颍王笑着道,尔后执着张翊均的手,延至暗室正中央的一张矮方木几前,两人相对而坐。
这间暗室有十步见方,还算宽敞,中有四根立柱,几盏火烛已足以将室内除却四个角落外的地方照亮。在东侧墙面上绘有五方帝君朝谒图,部分画漆已因潮湿的地下浸濡得不成样子,难以辨认。壁画前,立有一尊玄天真武大帝坐像,色彩大部已失,徒留一双眼眸仍残留着黑漆。
简短的寒暄过后,张翊均这才将自己从西川来长安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从维州暗桩司马朱的被害,到维州归降后的成都府内的博弈,以及李植的供状,大明宫最终命令归还维州与吐蕃的诏书,还有最终捕获帅府暗桩的全过程。
颍王听得聚精会神,时而露出惊诧之色,时而咬肌有些愤恨地抽动,时而眉目舒展。
“那维州诏命,某前月也有所耳闻……”颍王静静地听完后,无奈地摇摇头道:“彼时朝中对于归还城池议论纷纷,牛党把持朝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是为打压老师,以私害公。”颍王说到这儿,顿了顿,似有欲言又止。
张翊均敏锐地察觉到颍王这番停顿意味着什么,便欠身问道:“明眼人如此看,那殿下呢?”
“然而……”李瀍看了张翊均一眼,又接着望向木几上燃着的蜡烛,蜡油已流的满灯盏都是,“然而听坊间传闻,此事恐怕仍有别的势力叉手……”
“别的势力?”张翊均不解道,他先前始终以为,维州事最终的结局是由牛党一手炮制的。
颍王微微点头,不过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他对自己要说的也没有很自信:“有一次,宫中道士赵归真来府上讲道,某只是无意间听得,似乎最终让圣人下定决心,归还维州的,是尚书省论对时一个人的眼神。其人并非牛党,亦非老师亲厚之人。”
“莫不是阉党?”
“那更不可能!”昨日王守澄来传口谕背后的隐情仍紧紧萦绕在李瀍思绪中,挥之不去,因此便脱口而出地否认。
张翊均细忖了片刻,不管此人是何等势力,维州事此刻已经尘埃落定,维州城已然被归还吐蕃人,悉怛谋和那三百余吐蕃降卒也尽皆被杀,而今再讨论维州事背后的隐情,也已无济于事。
倒是西川暗桩所牵涉的势力,在张翊均看来,怕是更为凶险和棘手。
“殿下可曾涉猎玄怪传奇?”
李瀍不由一愣,玄怪传奇?心道张翊均怎么去了趟西川连思维都变得跳跃了。
“不曾,为何?”
“那帅府暗桩,临自戕前向翊均说了一道线索,这才是翊均为何从西川返回长安的根本原由……”张翊均双臂扶案,一字一顿地沉声道:“那人说的是‘鬼兵将至,你们谁都阻止不了’……”
火烛摇曳了几下,颍王亦半晌未吭声。
“‘鬼兵将至’?此言何意?”李瀍有些狐疑地问。
“臣也想知道,故而得返长安!”
“这又和玄怪传奇有何关系?”
“为臣仅是听李公说起,李公曾于某篇玄怪传奇中见到此语,不过却不知为何名。”
“翊均……”李瀍眼神将信将疑,沉吟良晌。
对颍王而言,张翊均已三年未归,怕是不知,如今朝堂之复杂多变,暗流涌动,要远比他口中略显虚无缥缈的“鬼兵”更为凶险。
而朝中牛党把持朝政,对同李德裕亲厚之人尽是打压,颍王亦心忧身在西川的恩师遭人暗算,故而当初许张翊均往西川辟为幕僚。
不过李瀍却也认为,张翊均如此抉择,应当自有缘由,便让张翊均详述。
张翊均叉手解释道:“殿下细想,能埋于帅府的暗桩,定然背有大树,观其所为,并非牛党。然而其势力怕是绝不居牛党之下,李公与翊均皆认为,此‘鬼兵将至’一词的背后,恐有大谋!”
李瀍听了,不禁眉头微蹙。暗室中亦随着张翊均言讫陷入了沉默,颍王无言思忖良久,默默点头。
“某彼时虽不在场,但……”颍王面色仍有些怔忡,若有所思道:“但依你所言,若真有大谋,又能埋暗桩于老师帅府,恐怕绝非朝中金紫(三品)以下所能为,其必位高权重……”
“殿下可有何线索?”
“此事某也是首次从你口中得知,且须些时日察访,”颍王轻轻摇头,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似乎张翊均口中所述之事,与如今朝中的暗影重重有某种微妙的关联,但还不敢确定。便须臾又颇为担心地叮嘱道:“不过你若真要下决心追查下去,务必当心,这里可是长安,天子脚下,要远比成都府复杂得多!”
张翊均抬手唱“喏”。
颍王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话至嘴边,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浅笑道:“说到线索……何不往平康坊,问问那‘熟人’?”
平康坊是长安最为著名的烟花柳巷,内中并不仅仅全是青楼红倌,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占据了太半。来往此地的恩客上至世家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因此在成为长安的风花雪月、天香国色之都的同时,却也是长安几乎所有流言蜚语的聚集地,无数坊间传闻,皆是从此间坊里传出的。
然而张翊均却像是顾虑什么似的连连摇头,态度甚至有些急切地道:“不合适不合适……”
李瀍如何不知张翊均这般反应的缘由——因为那“熟人“罢了。
然而李瀍却像是找到了乐子似的望着张翊均的表情,打趣道:“有何不合适的?你走这三载,璇玑早已成了南曲清凤阁的头牌,她每日交结客人尽皆是权贵富豪,或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亦未可知呢?”
张翊均容色有些勉强,这名叫璇玑的女子是平康坊南曲清凤阁的清倌,自从年少出教坊便入了乐籍,因为五年前的一些小事,同张翊均和李瀍相识,至于为何张翊均对于去平康坊有些抵触,不消多细腻的观察,李瀍也心知肚明。
颍王又开玩笑般探了探身,道:“小王上次往平康里,便偶遇了璇玑,她可没少旁敲侧击地探听你的去向,这次你难得来了趟长安,何不去打声招呼?”
颍王见张翊均并不想就此回话,便哂笑着移开视线,望了望身侧,撇开话题道:“往后可直来王府,此处毕竟地处暗渠,只有事出紧急前来便好,不宜常用……”
李瀍话音未落,闸门外突然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张翊均立时警觉地起身回视。
“你进来时可将暗渠关上了?!”颍王忙低声问道。
“绝对关上了!”
然而方才闸门外的声响却是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暗室内鸦雀无声,门外虽然又归于沉寂,然而无论颍王还是张翊均、梁唐臣和护卫,都心悬一线,屏息凝神。
倘若有人发现此间暗渠直通颍王府,那便有坐实私交朝臣重罪之险!
立在闸门内的梁唐臣用极慢的动作悄悄抽出横刀,尔后用眼神示意,门侧的金甲护卫便有些战战兢兢地将闸门缓缓开启,生怕下一弹指后,闸门外便会射入飞蝗般的弩箭。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立在闸门前的,只是一手无寸铁的青衣少年。
“啊翊均……兄?”
李商隐本要叫张翊均的名字,却在看到闸门前全副武装,手执刀兵的金甲卫士后,不禁目瞪口呆,末了的语调也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听起来竟有些滑稽。
看到李商隐的那一刻,张翊均脸上满是惊诧。
梁唐臣大吼道:“给俺擒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