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何洛睡得好,上午进了仓库打过招呼到桌前,就眼尖的发现自己摆的木料有微妙的动过。
他也不回头,拿出图纸和锯刀,装作不晓得的按图锯木。
他这边动作有点儿声响,那边做活的两个师傅耐着性子忍了忍,最后陈师傅脸一拉,手上的活计重重放在桌上,拍得桌子上的一应东西都要跳起来。
他站起身往外头走,一边走一边喊另一个师傅。
“吵死个人,吵得冒得心做事,我出客走一下。唐师傅,你不觉得屋子里头又吵又闷?要不一起出客走走喽?”
唐师傅好脾气的点点头,走时还状似关心何洛似的:“小何啊,你不是打算把那柜子做个全新的吧?那活可又累又花时间,也别太有压力,主家没要求时限,你慢慢做,有空休息,别把自己累倒了。”
他字正腔圆,说着外头年轻人们爱讲的语气调调,何洛点点头,见他们出去了,捡起锯下来的一般人以为是不要的小块儿,拿出刻刀走到柜前,背身对着仓库伙计比划着迅速雕刻起来。
柜子的式样、残缺的部分,每一个细节都像刻在他脑海里,就只见他手指翻飞,三五两下便雕好了一块,然后按在原处上,严丝合缝,分厘不差。
眼见雕好的这块恰恰好,何洛脸上带出笑意,抬头四处仔细看了看,见守仓库的八毛窝在门边看报纸,根本没注意这头来,便不动声色的把雕好的这块放进了自己口袋里。
这天的活做得顺利,因为嫌吵,何洛又装作不变通不知道自己锯木影响了人,两个师傅不像平常那样做得久,做做停停,最后气得甩袖子先走人,何洛达到了目的,把自己弄出来的小块木头都雕了出来塞进了袋,回的时候和八毛打了招呼,顺手牵起故意遗落在桌上的刻刀,步调自然的回了房。
也不怪何洛小心谨慎,两边都住着人,万大老板看似放心,但鬼晓得会不会派人盯着自己的动静?不过想来白天用木头做出来的柜子会让他们多少放点心,何洛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
等到晚上熄灯睡觉,何洛才坐在床上,从袋子摸出小木,闭着眼在木料上细细的摩娑。
他心神沉静,不受外界影响,手下看似无章法,其实却是在感受木头的纹路,走向。
他坐得久,摸了快差不多三个小时,才举起刀,在左手大拇指所按之处飞快的,没有半分犹豫的轻轻一点。
肉眼看不到的一阵波纹以这个点为中心产生、扩散,像是空气里荡起一阵透明的涟漪。
传出门派经书的消息,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省城都比往常更热闹了。
有关系的,神通广大的,都多少听说了这件事,就在桔子洲上的一间公馆里大发脾气的某个大老板气得把一件青花摆件摔到地上成了碎片,怒骂手下不争气,这都几天了,连个受伤的巴三都没抓回来,居然还把个与他有关联的毛六都失去了踪影。
江湖人的都在找毛六,可这人跟生了翅膀飞上了天似的,又跟会打洞的老鼠钻了地似的,江湖人联合起来,一天两夜里都要把省城翻了个底朝天。
就在人人觉得奇怪的时候,有人在靠近桔子洲的那段河岸发现了个顺流飘向下方的死人。
“死人啦——”
夜里下工去河边洗衣的婶子先还没看清,等洗衣摆了水,那河面的一大坨黑色物体飘近了,才发现看样子是个人,当下盆子摔在地上,尖叫着就跑。
警察来了的时候河岸已经站满了人,尸体被长篙给扒到了岸上,脸朝上,肿成了一个泡了蛮久水的猪头一样,难看得要命,四肢被砍掉不见了踪影,警察们喊着让让让让挤进去,一看到这个冲击的场面,有两个难受得捂着嘴就跑到一边吐去了。
人群里混着好几起子江湖人,那晚见过毛六的四个人分别跟着自己门里的兄弟站在一起,都各自低声道:“看脸像是毛六。”
就在河岸闹哄哄的时候,几个精瘦汉子脚下生风的赶到了巴三曾经呆过的仓库。
一行人小心翼翼包围着摸近了,踹开门进来一搜,好家伙,臭气薰天却不见人影,铲爷巴已经跑了。
带头的汉子坐在车里,等手下们回来后听到汇报,吐了口烟,看着烟在空气里散开,说道:“大老板那头没动静,但把城门水路都把得死死的,巴三这老小子肯定还在城里头没跑掉。你们哥几个再叫点人手,把城门大老板的人手盯紧了,只要一有动静,就趁机劫人。”
手下的人应下,下了车后登上另外一辆车,这台车便往反方向驶走了。
第二天,湘郡的各个大报小报都不约而同登了河岸发现尸体的新闻,连万宝斋的伙计师傅们闲聊都在讲这个事。
聂璇如约而来,何洛正好把旧柜暗里修补好了,只差最后关键一步,拿来做幌子的新柜也打了出来,听到伙计说有人来找,照旧把图与挑出来的那些杂宝锁进桌子,何洛洗了手,又把身上灰尘褶皱都拍了拍,跟着伙计去了前头铺子。
一掀帘子,何洛就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博古架前慢慢移动欣赏着架上的古玩及古韵物件。
聂璇今天没穿洋装,反而穿了一条苹果绿间白条纹的旗袍,腰身掐得细细的,头上戴了同花色的蝴蝶结,肩上披着黑色油光水亮的貂皮毛坎儿,仿佛一枝小荷,在这灰沉沉的秋冬里划出一道靓色,听到动静转过来头,见到何洛,她婉然一笑。
“何师傅。”
“聂小姐好。”
“何师傅,前天我们约好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她俏皮的冲何洛眨眼,见何师傅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没有,忍不住又抿嘴一笑,大大方方的做个请的动作:“没有忘记就好,何师傅,请。”
顶着店里店后伙计客人的眼光,何洛快步走出店,车子在路边上停着,何洛上了车,见到聂璇也弯腰往后边来坐,吓得退开一大步,紧紧贴在那头的车窗边不敢乱动。
“何师傅,你有喜欢的酒楼去处不?可千万别客气,你直说,让司机开车送我们过去就行。”
聂璇笑意晏晏的问。
何洛摇摇头。
“聂小姐客气,何某初来乍到,并不熟悉省城,还是你做主吧。”
听到何洛此话,聂璇微微惊讶的张大眼,想了一下和开车的司机道:“去青石街的玉楼东。”
“何师傅是哪里人?听你说话是不像湘郡主的口音。”
“下头云山县人。”
聂璇开朗,爱笑爱说话,一路何洛只偶尔回几句话,但全程气氛不显得沉闷,到了酒楼,客进客出很热闹,聂璇把关大先生的名头摆出来,马上就有伙计领着二人上三楼的包厢座。
菜单上的菜名何洛从未见过,高级的酒楼也是第一次踏入,等伙计倒了茶水下去了,厢座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及金桂那个女仆,何洛又开始微微紧张起来。
聂璇把何洛的表情反应看在眼里,噗哧的笑出了声。
“金桂,帮我把包拿过来。”
金桂应了声,把包递上,聂璇接了手,按在桌上,冲何洛眨眼。
“何师傅,你是修复师,能不能趁着上菜的空档帮我看看这个物件?”
何洛呆了一下,点点头。
得了允诺,聂璇打开包,拿出一个红绸包住的东西推到何洛面前。
因为推动,红绸略略散开了一角,现出里面一丝漂亮的黄色。
何洛打开绸,让这个东西现出了真实模样,是个盘子。
“明黄釉?”
何洛眼前一亮,征得了聂璇同意,把这个盘子拿起来细细的摩娑端详,直到菜品上了第二个,才不舍的放下。
“怎么样?怎么样?这是我给舅舅店里收的古玩,被我不小心磕了角。唔,我第一次经手古玩,这个是‘下蛋’么?能修补么?”
聂璇安静的等了好一阵,看到何洛放下盘子了,忍不住追问,就连她身后的金桂也忍不住支起了耳朵。
何洛一抬眼,不防看到她眼底的期待,嗯了一声。
这样的娇贵富家小姐居然知道古玩行话“下蛋”,要么有人提点,要么就是真才实学真人不露相。
“明朝的娇黄釉使于成化,数量极少,器物以盘碗为主,此盘也确实承了明黄釉的特点,以娇黄釉涂地,使鲜丽的娇黄与深艳的青花相映成趣。
盘心绘的折枝桅子花,外壁则是缠枝花一周,便连外底的白釉上都用青花双圈了‘大明弘治年制’字样。正是明黄釉非常明显的特征。”
“而且此盘盘口微撇,弧壁,盘心略内凹。通体青花黄地,其法为先烧制出青花折枝花果盘,然后于花纹外白釉地上涂满黄釉,使浓重的青花与油亮的黄釉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也是明黄釉的特征。聂小姐并没有打眼。”
手指擦着这个品相好但却被磕了一小口子边的盘子,何洛道:“可以试试后接底的方法修补。”
明黄釉真品少,故而珍贵且值钱,可惜磕了这么指甲边一小块,其身价就大打折扣了。便是利用后接底修补起来也落得下乘,但若是是有幸有片黄釉碎片来拼接,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是自己跟这聂小姐并不熟悉,她怎么就放心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掌眼呢?
何洛心里有了一丝猜测:只怕,这个盘子,并不是她磕了找自己相看修补的,怕是她向她舅舅推荐自己,那位关大先生耐不住她磨,故意拿这个盘子委婉透过她来考校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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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蛋:专指复制品,如将别人送去装裱的名人字画进行复制或学生复制老师的作品,再将复制品以假充真卖给他人。
后接底:一种文物作假手段。由于瓷器的底部在鉴定中非常重要,有时候一看瓷器的底部往往就能知道一件瓷器的具体年代。所以,很多造假者都会试图找一个带款的老瓷器底,尤其是带有官窑款的底,然后接在一个新做的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