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先生醒来第一时间就是关心隔壁间的儿子,等看到关梦龙脖子上刺眼的、因为链子被粗鲁扯下时勒出来的一圈红肿勒伤,关大先生再维持不住多年练就的表情。
关梦龙摸着脖子气得半死,跟关大先生告状:“爹,我看这次这么明目张胆都敢打上医院来,除了孙家真不作他想。爹,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
关大先生铁青着脸,没有理会儿子,他已经不指望警察办事了,对怂在后头的护卫队长道:“走,都回关公馆!”
关梦龙头一回被亲爹无视,当下有点惊愕,他想追问关大先生,但看亲爹那可怕的像要杀人的脸色还是咽下了到嘴的话。
随便敷衍了赶来的警察局长几句留下个人报案细说经过,一行人坐着几辆汽车赶着回了公馆。
汽车的声音在夜里特别刺耳,潜进公馆里头都来不及翻找,先跟另外潜入的人打了起来的师兄弟二人听在耳里,等声音渐近就感觉出不妙,他们借招向后退开,望着窗户就扑。
对方显然也和他们一样的心思,前后都迅速从门窗撤了出来后狂奔逃跑。
跑离了关公馆不远,后头公馆灯火陆续亮起来,人声加上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狗子的吠叫声,将夜晚的宁静搅破,关大先生这次是真正的震怒无比,他踹翻了沙发,指着被集中在地的被药倒的护卫们怒喝:“给我把这群酒囊饭袋给我弄醒来!告诉他们滚!一群没用的废物!”
同样中了药,被用沾水的帕子给弄清醒的女眷们都被面目狰狞的一家之主给吓得缩在一边不敢出声,聂璇头还有点晕,听得舅舅怒气冲天,心里揣测着怕是出了舅舅特别在意的事情。
舅舅在意什么?
生意,好名声,关家后继有人。
可昨天舅舅和表哥都出了事,两个人住进了医院,这怎么和生意,和名声的影响是不大的,表哥是关家唯一的血脉后人,那问题想来就是出在表哥身上了。
聂璇很聪明,只是转念就猜到了一个大致方向。她偷眼去看关梦龙,留意到关梦龙一只手一直放在脖子上,不时摸一下,不时摸一下。
聂璇注意到这个动作,再次在心里分析:表哥今晚不对劲的很,他以前从不做这个动作,而现在时不时的就摸脖子,有时候看他好像是无意识的,莫非,他脖子受了伤?
可在医院住着贵宾病房,他能上哪再受伤去?
还是说他脖子上原来有么子东西,但突然没了,他一时不习惯就一个劲的摸?
聂璇再看舅妈,看那几个姨太太,她们显然被关大先生的怒火给惊吓到,都没有留意到关梦龙的不自然。聂璇心里一怔,舅舅发这么大的火,如果和表哥的不对劲有关,然而舅妈他们显然不晓得的样子,是不是……舅舅将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交给表哥保管,但这东西今晚遭了贼手,不见了?所以舅舅才这么愤怒火大?
聂璇觉得有点儿冷,她缩了缩身体,将毛毯裹得更紧些,便听到关大先生赶人:“女眷们都回房,这件事你们插手不上,别杵在这儿受冻了。”
等她们都听话的上楼,聂璇往后头看了一眼,沉默的跟在舅妈身后。
女人们都离开了,关大先生也让护卫队的人都滚了出去,管家这才小心近来问老爷要不要喝点茶,他摆手:“你去沏一壶洞庭春送到书房来。”
看着满地狼籍,关大先生对欲言又止的儿子摆手:“杨医生马上就到了,你先回屋里等着,手伤不是小事,让他们好好看看,把手养好,这个事爹自然不会就这样算了,等我们养足了精神,我们父子再敞心谈一次。”
关梦龙看一眼自己的断手,也感觉到他爹对他的维护,本来还想说的话还真说不出口了,于是点头安慰关大先生:“爹,您也别太生气,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想的是如何应对,生气只会气坏您自己的身体,让敌人知道了,还会拿这个事嘲笑我们,您可千万别如了他们的意。”
“爹晓得,梦龙,你看得清楚爹才最放心,上去吧。”
冷静下来的关大先生理智回笼,听到儿子这话,脸上的表情总算恢复了一点原来的面貌,父子两道了别,目送儿子在护卫的拥簇下回了屋,关大先生这才走向书房。
这夜发生的事情让关大先生这个从商多年的老狐狸感觉到了危险与恐惧,他拿起香,划火柴的手一直颤抖着停不下,直到浪费了好几根洋火才将香点燃了插进了何洛去岁后的那个香炉里。
清香在室内飘起,关大先生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他便没有看到香燃了一会儿持香炉浮现了一个小小的蓝色的身影,像个小孩儿,揉着眼像刚醒来似的,随后眼睛看向书桌下方的缝隙处,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起了好奇心走过去想掏出来,然而他怎么蹲爬手也伸不进去,便只好撅着嘴放弃,接着仰着头看着关大先生,眼睛里露出一点担忧。
这个小小的穿着蓝衣扎着朝天小翘辫子的孩子歪头想了一想,便抓着关大先生的长襟摆往他身上爬,直爬到关大先生怀里了,这才往上抻起上半身,两只肥嘟哮的小手按在关大先生的太阳穴上,竟是给他在慢慢揉按穴道。
关大先生闭着眼,惊试的随口道:“咦?头痛居然舒服了些。这个香要得,闻着像跟按摩似的。”
他称赞了,这小孩按得更勤快了。然而这温馨的时候不长,书房很快响起敲门声,管家送进茶来,关大先生喝了茶,心情这才真正的控制住,他睁开眼双手摸上自己的脖子,解开最上边的两粒盘扣,拉出隐藏在里头的一根红绳。
将红绳解下来,关大先生拿出放大镜,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的将红绳坠的那块黑黝黝的石壁不敢错眼的检查着。
还没巴掌大的东西,若是个掌眼先生在这里,大概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能看完,可关大先生硬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最后才摸着石壁上并不明显的纹路,将它又系回自己脖子上塞进衣内后扣好扣子。
也许是外人,也许关家有内鬼。
关大先生无比确定自己那晚和儿子的谈话被人偷听了去,否则这消息怎么走漏得快?但哪个会晓得,梦龙那里的东西是假的?
这世上的那个天大的秘密,只有自己能得到,就连梦龙也不能。
这次的事辛苦梦龙做了挡箭牌,但为了关家,为了他,小小的牺牲也是能接受的。虽然愧对了梦龙一点,可自己做的是大事,只要能将那宝贝得到手,梦龙是自己的儿子,是关家唯一的后代,自己的这一切,将来不都会留给他么?想来梦龙要是晓得了,对这点子牺牲也不会计较的。
关大先生想着,鼻子里的香味渐渐弱了,他看向香炉,站起来将最后一点余香灭了回屋去休息。
等到门关上了,书桌下头响起了扑梭扑梭的声音,好一会儿一只浑身青翠得开始变黑的大蚱蜢从底下爬了出来。
它扑楞着飞跳起来,身上好像飘着一丝一丝的细黑烟子。
那个孩子突然现出身,满脸厌恶的隔着距离冲那只蚱蜢挥着肉肉的小拳头,蚱蜢似是有所感应,突然转过头来,两只小小的放着红光的黑眼睛盯着香炉,猝不及防的猛然跳起来扑向香炉。
空气震动了一下,似乎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孩子的惨叫声响起,随后恢复了一室寂静。
关家发生的一切何洛他们自然不晓得,两个躲躲藏藏绕着省城拐了个大圈跑回屋,都快没气了。饶是他们习武,这一夜下来两条腿都打颤,跟面条似的,要不是撑着墙,只怕就软到地上了。
做贼似的摸进屋,两个人在门边站了好一阵,确认屋里师父和银霜莫有起来,这才偷摸着摸到床上躺了。
何洛将链子抓在手里贴在心口上,松了气下来,他脑袋就乱得很,链子的凉意从手心穿透皮肉直达他的心脏与脑袋,他闭上眼,脑袋里仿佛就出现了一幕族人被日本人疯狂开枪杀死的情形。
鲜血染红了地面,雄雄火焰吞噬了他的家,他的家人,他仿佛看到关大先生拿钱买通了那个看似憨厚农人的巴三,又看到了巴三看到自己时那一刹的惊讶与两眼放光。
他怎么就那么蠢,没有看出来那个巴三当时是在自己这发现了么子,才故意受伤被自己救呢?
明明巴三的眼神时不时会溜到自己脖子上来,他是蠢到么子地步才以为那个人是老实,是不好意思?分明是内里藏奸!
他,对不起何家的列祖列宗!
对不起他爹娘啊——
旁边的毛珌琫没睡,耳朵灵敏的听到旁边侧向里头墙壁的师兄气息不稳,像是无声的在压抑着。
毛珌琫默默的在心里叹口气,哭出来也好,遇到这样的事,师兄怕也压抑久了,久抑成病,明明不是他的错,可这个世道,对好人,总是不公道的。
师兄,莫难受,你还有师门,还有师父,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