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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这会见沈金山出银子如此痛快,这帮人全都恨上了他。挖个那么大的坑让他们跳,自己却囫囵出来。想争会首?门都没有!

于是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些多年来死心塌地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全都随着蒋先,推出一块绿色筹码。

“十两。”

“我出十两。”

“不敢与沈老爷争锋,我也随大流跟十两。”

有他们带头,原本迟疑观望的中立商贾,也纷纷举起手中的绿色牌子。

募捐第一轮,除去鹤立鸡群的沈金山外,其余所有商贾都不约而同地出了十两银子。

“这是怎么回事?”

如此清晰明了的数字,压根不用特别去记。不过阿玲做事认真,还是在第一张纸上二十三位商贾中找到沈金山名字,在后面记个“十万”,然后其它空白处写个斗大的“十两”。寥寥几笔记完后,她看向旁边商贾。

他们怎会向着阿爹?玉哥哥葫芦里到底再卖什么药。

“胡姑娘,还请公布结果。”沈金山催促着阿玲,乎昔日同盟反水,他压根不在乎。商人重利,等自己当上会首后,不愁他们不急吼吼贴上来。目光扫过敬陪末座的这些人,到时他自会让他们知道后悔。

“沈老爷捐银十万两,请金牌令箭,仪仗开道沿街报喜。”

阿玲拿起金牌,金牌放下还没多久,上面依旧带着一丝温热。下意识地看向玉哥哥,他正襟危坐、脸上依旧是一派官威,然后她目光转移,略有些紧张地看向阿爹。收到她的目光,阿爹抬头给她打个安慰的眼色,然后脸上满是自信,见此她终于稍稍放心。

阿爹肯定还有后手,她如此想着。

可随着这种想法却越发不坚定。

烤全羊端上来,弹拨尔和纳格拉鼓欢快的声音响起,穿着西域特色服侍,带着铃铛手环和脚链的舞姬跳起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叮铃声合着愉悦的音调,整个云来楼内的气氛越发热烈。

与此同时一轮轮募捐也在进行,每次起头后,沈金山总会一马当先喊出十万两,而阿爹则始终老神在在地推出面前那枚绿色筹码。

不多不少,就十两。

要不是舞姬的舞蹈热情,烤全羊宴本身的热烈,这会气氛一定会非常尴尬。

其余人也跟风只捐十两,留下沈金山鹤立鸡群。记账的阿玲省事了,只需在第一张底下画“正”字就好。横平竖直的笔画画下来,随着阿爹再一次推出绿色筹码,她已经整整凑齐一个“正”字。

“沈老爷捐银十万两,请金牌令箭……”

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阿玲越发打不起精神。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随着府兵抬着依仗一次次招摇过市,敲锣打鼓喊着“沈金山为西北将士捐银十万两”,这则消息迅速传遍青城大街小巷。

箫家老爷竟然这么大方?

一次是装模作样,两次是打肿脸充胖子,等到第三次,整整三十万两银子,这笔寻常人从未听过的巨款,彻底征服了青城百姓。不管沈金山为人如何,最起码事关家国大事,人家从不会推脱。

而等到四十万、五十万两的时候,青城百姓已经开始对沈金山肃然起敬。

“平日就算再抠又如何?奢侈还是节约那都是个人习惯。事关名族大义如此豁得出去,单这点沈老爷就比胡老爷要强。”

“沈老爷好,用不着拉胡老爷当垫背吧?”

“十万两银子就沿街报喜,沈老爷已经有五次,胡老爷那么有钱却连一次都不肯出,这还不许人说?”

募捐之事虽然自愿,没有人说不出钱有错,可那么有钱却一次都不肯出,总归是有点说不过去。方才为蒋先辩白之人,如今哑口无言。

云来楼内阿玲也想到了此点,烤全羊已经被分光,时近正午眼见就是最后一轮募捐,阿爹到底在想什么?

不仅是他,先前打定主意要跟着蒋先的商贾这会也有些迟疑,到现在为止他们每个人出了五十两,虽说第六轮不太可能如此,可万一……六十两银子,寻常□□致点,一顿饭都不止这个数,真传出去他们还要不要做人?

阿爹……阿玲焦急地朝里面看过去,可这次阿爹却仿佛跟她没了默契。眼见着舞姬跳完最后一支舞,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宣布:“最后一轮募捐,开始!”

“沈某出十万两。”与前五次一样,沈金山依旧先声夺人。

与此同时,视线焦点中的蒋先再次拿起那枚绿色筹码,见此阿玲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蒋某出十两。”

什么……满场哗然,甚至连退下的舞姬都停住了脚步。

“阿爹!”阿爹忍不住喊出声,然后满脸期冀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先前蒋先出十两时,沈金山还曾怀疑过,这老狐狸在打什么鬼主意。虽然昨日被他要去那么一大笔现银,可偌大蒋家不至于拿不出个十万八万。随着五次“十两”喊出,他心中疑惑越来越重,直到第六次后到达顶峰。

“胡老爷定是在开玩笑,满青城谁不知蒋家最是豪富。”

“蒋某是不是在开玩笑,沈兄不应该最清楚?”蒋先反问道,然后当着众人面左手高高举起那一枚绿色筹码:“话既说出概不反悔,蒋某就捐这十两。”

果然是因为昨日被他要去的银子?虽然心下不解,但听他彻底确定后,沈金山终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他心中还升起一股对自己足智多谋的自得。

还真就十两?

这下在场大多数商贾坐不住了,依附蒋家的商贾开始纷纷劝起来。见蒋先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模样,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放弃。

“胡兄,对不住,我黄家可丢不起这人,我捐十万两。”

“我也捐十万两。”

除去依附箫家的商贾外,其余大多数商贾纷纷捐了十万两。相比于后者的矛盾,前者则是高兴异常。本以为今日丢脸要丢大发了,没想到还有胡老爷跟他们一起丢。胡老爷多有脸面,有他在前面顶着,肯定没他们什么事,几人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着。

心下郁闷,阿玲提笔在下一张空白名册后面记录着。各种十万两后,听阿爹依旧未曾改口,颤抖着写下“十两”二字,她心下郁闷达到顶点。余光看着旁边幸灾乐祸的商贾,她气不打一处来。

可身为阿爹的女儿,这会她实在没脸去问。

收起笔,她强打起精神,最后看向前面。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沈金山声音响起。

“胡姑娘,还请宣布结果?”

这会沈金山是得意的,虽然不少人捐了十万两,等会报喜的名字肯定要跟他摆在一起,但前五次他却是独占鳌头。这会他都能想象得出,外面那些百姓一次次听到他名字后,从怀疑到叹服再到彻底敬佩的转变。

痛快,真是痛快。

这……阿玲皱眉,十分不甘心地张口:“那……”

还没说出第一个字,一直老神在在坐在那、任凭别人怎么劝都岿然不动的蒋先突然开口:“慢着,在场还有人没捐。”

谁?二十多位商贾面面相觑,连带着陈志谦也有些疑惑。疑惑于蒋先的态度,更疑惑于到底漏了哪个人。

“没有错漏。”查了一遍花名册,阿玲小声道。

原来是她!相隔半个大厅,耳聪目明的陈志谦听到阿玲声音,瞬间想明白过来。

“今日阿玲虽是前来帮王爷记账,可她是我蒋先的女儿。当日拜师仪式时蒋某便说过,日后蒋家的一切都归阿玲。可这孩子太孝顺,即便库房钥匙在她身上,也从没有那种抓牢家产、把我这糟老头赶下去的心。”

蒋先最后一句话,可算是扎到了不少有儿子,且本身已经年迈的商贾心里。不同于蒋家千亩地里一根独苗,他们家中大都儿女成群。姑娘还好点,但儿子们随着长大成亲,长房、二房、三房,有意无意间,一个个全把心思打在家产身上。而日渐年迈、感觉到身体衰弱的他们,则感到由衷的愤怒和恐惧。

拿着库房钥匙都不带动丁点东西?放他们家中想都不敢想!

心下这样感慨,众人却是都明白,蒋先这是打算替闺女捐个大的,也算是给她铺路。

他们想得没错,在阿玲略显迷惘的目光中,蒋先满是鼓励地看着她,直接喊出一个数:“阿玲代表蒋家,捐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倾尽他们全族家产也拿不出这个数,胡老爷一出手果然是大手笔。比起他来,沈金山那一次次的十万两,又何其小家子气。

还未完全放松下来的沈金山整个人都懵了,一百万两,刚给了他三成,蒋先从哪弄来那么多银子。

“沈老爷可还要更改?”

听到小王爷的疑问,沈金山面露难色。六十万两已经是箫家所能拿出的极限,他本想着将这笔银子捐出去,然后从蒋先那拿来的继续维持箫家绸缎庄正常运作。可没曾想蒋先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直接打得他措手不及。

已经投了六十万两,难道要轻易放弃?

如今的沈金山就如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想到当上会首后的种种便利,他咬咬牙。

“沈某再追加五十万两,整整一百一十万两。”

“一百二十万。”蒋先轻飘飘喊道。

“六十五万两,一百二十五万。”

“一百三十万。”

“一百三十五万。”

“一百四十万。”忍不住了吧?蒋先唇畔笑意渐浓。

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拖死的。心下飞速打个算盘,沈金山喊道:“一百八十万两,沈某人总共捐这个数,胡兄可还跟?”

“沈兄确定?”蒋先适时地露出些惊讶。

果然露怯了。烤全羊喷香的味道传来,还未退下的舞姬手足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暖烘烘的云来楼一层,热烈的气氛尤在,沉浸其中沈金山也少了些许戒备。

“当然,不二话。”

“阿玲,拿纸笔来,立契书。”

阿爹果然没让她失望,虽然没争过沈金山,但一百四十万两也不算坠了箫家名声。心情再次好起来,阿玲递过纸笔,沈金山唰唰两笔立下保证,又按朱泥画押,当场将此事砸瓷实了。

待一切彻底确定后,蒋先自衣袖中掏出一纸契书:“不知沈兄可识得此物?”

“不知沈兄可识得此物?”

围着烤全羊,直冲云来楼门口最为尊贵的三个座位上,蒋先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迈过正中央小王爷位置,然后稳稳地站在沈金山前面地毯上,将手中之物亮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半新不旧的契书,白纸黑字上明白记录着离青城最近、每年产极品生丝最多的村落将春蚕所出生丝卖给蒋家。

“这……”

原来只是这个……沈金山长舒一口气,蒋先刚亮出东西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方才脑子一热咬着蒋先喊价,最后为了压下去,甚至喊出了一百八十万两的天价。饶是箫家多年积累,拿出这笔银子来也有些伤筋动骨,一段时间之内捉襟见肘也是在所难免。这只九尾老狐狸虽然外表上看着风光霁月,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怎么可能做好生意,多年交手他早已知对方不好对付。如今他突然拿出契书,谁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猫腻。

“今春青城大半生丝,可都掌握在沈兄手中。连与蒋某签下契约的蚕农,也都纷纷毁约改投沈兄,据说毁契的银子由箫家一力承担?”

“那是当然。”

“这些蚕农与蒋家合作多年,彼此相熟,故而当日定下的数额也不高。”

沈金山点头,他向来精于算计。若非知晓蒋家仁义,定下的数额不高,当日借由黑炭逼迫蚕农重新签订契约时,他也不至于豪气地包揽悔契约所需银两。

“沈兄点头,那便是承认此事?”

难道蒋先想现在跟他要银子?想到此点沈金山心下踟蹰。

“如今是在进行征募军饷之事,胡兄与沈某间这等琐事,过后私下商议便是。”敏锐地察觉到危机,他决定行“拖”字诀。待他当上会首,总览绸市各项事宜,到时这笔银子给不给还是两说。要知道民不与官斗,就算他真不给,难不成这九尾老狐狸还能奈何得了他!

“沈兄所言差矣,此时不仅与今日征募军饷宴有关,而且还是息息相关。”

息息相关?

在短暂的回神后,听蒋先以阿玲名义捐百万纹银,陈志谦重新陷入沉思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蒋先此举是在为阿玲铺路。乍一看可能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实在是太宠女儿。可往深处想想,宠归宠,至于拿出这么多银子?整整一百五十万两,不少大绸缎商全副身家都不一定到达这个数。

如此巨款,就这般轻轻松松地拿出来,难道这只是宠?

身处大夏最高的权利漩涡,陈志谦看得很明白。当年太上皇宠珍贵太妃,平王也是诸皇子中最受宠的,吃穿用度甚至连中宫所出皇子都隐隐不及,可平王所享有的也就只有这些面上的东西。等真正立太子时,他还是选择了元后嫡子、文韬武略样样俱全的今上;不仅如此,在危急时刻需要新帝登基时,他依旧将江山社稷交付给太子,任凭宠冠六宫的珍贵妃哭得梨花带雨都无济于事。

从此事上不难看出,宠爱和敬重完全是两码事。喜欢一个儿女,可以平日偏心些;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大多数人所倚重的依旧是有本事、能扛得责任的子女。

太上皇还不算太英明的皇帝,尚能做到如此;蒋先这般清醒之人,难道会仅仅因为宠爱,就为女儿随随便便耗费半数家产?

一定是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让他对阿玲的宠爱中,成功地掺杂进一丝信赖。

想到自己方才猜测,陈志谦心中天平再度倾斜。莫非……

抬头向那丫头不看去,然后他就听到旁边蒋先的话。

“却是息息相关。”他下意识地附和道,见所有人面露疑惑,稍作停顿后他解释道:“不仅拜师仪式当日,甚至连所下请柬中,本王都再三提起过,本次征募军饷完全自愿,各家只需量力而行,千万莫因此事而影响到日常生意。”

原来您那话是这意思?众商贾恍然大悟,然后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既然是这样想的,那您特意在请柬末尾标个数字,注明我们全族资产大概有多少,那又是什么意思?难道用朱砂特意标明的数字,意思不是再说:本王知道你们很有钱,要是敢不出力,这如血色的朱砂就是你们的下场。

难道不是?

将他们望向桌上请柬的眼神看得真切,陈志谦微微摇头。当然不是,本王标那么个数字不过是为了吓吓你们,谁叫你们一个两个打着把儿子嫁进蒋家的主意。

敢跟本王抢女人,即便只是有那么个意思,也是罪无可恕!

当然这等想法他绝不会说出来,一来是为麻痹蒋先;二来,要是他先表明心迹,那丫头尾巴岂不得翘上天,以后成亲后如何振起夫纲。

小王爷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在场就没一个人能猜透。

如今多数人都在思索,小王爷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那句“影响到日常生意”。帖子上用朱砂标出的数目的确十分精确,这三日他们核对账目后,发现家中所能拿出的现银,与这数字**不离十,由此可见小王爷是真正做足了功课。

只捐十万两,还远不到影响自家生意的地步,甚至不少人家还多有盈余。小王爷这句话,到底是本意呢?还是敲打他们?

本来有蒋先带头,前五轮他们只捐十两没什么,可第六轮蒋家突然出个天文数字,一下把前五轮的十两抹平了。只是蒋家抹平,他们还抹不平。若真是后一种,被小王爷记恨上……

想想就觉得头顶阴云密布!

正当担忧之时,阿玲的话却解救了他们。

方才阿玲就注意到旁边几位追随箫家的商贾,听到阿爹最后依然捐十两时的幸灾乐祸。当时阿爹那样,她也没脸去说人家。但现在阿爹可是捐了一百五十万两,虽然是以她名义捐的,但谁不知道她一文没赚,所有钱都是阿爹的。

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会她腰板硬了。趁着放笔墨时,走到旁边桌子前。

“人家都捐十万两,为什么你只捐十两?”

虽然声音不高,但依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被她问道的商贾脸“腾”一下红了。他也捐了,而且还不止十万两,昨晚吸了阿芙蓉浑身轻飘飘的,他直接喊出了二十万两,整整是别人的两倍,白纸黑字朱红手印,明明白白的契书如今正攥在小王爷手里。

可他却不能说!

不是小王爷那边有什么威胁,而是他心里清楚,这事要不说,顶多损失点银子;要是说出来,公然跟朝廷作对,贿赂平王,不管哪条都足以让他们保不住身家。

两害相权取其轻!

干了这碗黄连水!

坐在犄角旮旯的位置举着十两牌子,本来他们心里已经够苦的了,偏偏蒋家姑娘还要往心头插一刀。不愧是小王爷师妹,师兄师妹一左一右各一刀,不带这样的啊!

可他们却毫无办法。

正好前面小王爷话传来,对着阿玲,那商贾脸上扬起讨好的笑容:“这不是量力而行。”

“抠门!”阿玲没好脸色地说道。

而刚捐了十万两,这会正处于犹豫中的其他商贾,听到门边动静,终于注意到这些从头到尾捐十两的人。原来还有垫底的,这下小王爷就算有所不满,怒火也会先朝这些人发。

他们只捐了十万两,比原先预计的少出银子不说,还额外得了面子。想到前五轮跟风捐的十两,省钱的众商贾纷纷对蒋先感激不已,果然跟着胡老爷准没错。

与他们相反,跟着沈老爷的那些人这会可算是恨死了沈金山。其实仔细想想,人蒋家姑娘虽然直接了点,但她性格就是这样,而且她说得本身确是事实,没有丝毫问题。归根结底,他们丢面子,还不是因为被沈金山骗去了钱。

好你个沈金山,这梁子我们结下了,以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在小王爷说完话的短短片刻内,因为阿玲看似天真实则真·报复的简短一问,商贾们情绪持两极分化。

站在最前面,蒋先再度开口:“沈兄听,王爷也这样说过,不要影响正常生意。我们两家彼此多少也了解,别怪我说话直,这会沈兄突然捐出一百八十万两,我还真担心您过后没银子结这账。”

“不过是毁掉契约的丁点银子,沈某这便给胡兄结了,二十万两够不够?”他早已暗中算过,去掉零头二十万两正好不多不少。虽然出了这笔银子他有些心疼,可单从蒋先那拿来的三成就不止这个数,更不用说后面还余下的四成,这钱也是从他姓胡的手里出。

“二十万两?”蒋先连连点头,“按去年的价来说的确是够了。”

“那就这样。”沈金山当场拍板,对着门口扬声喊道:“胡姑娘,如今总可以公布结果了?”

“沈兄且慢,蒋某还未说完。”

阿玲放下手中记账的花名册,而在最前面,蒋先站在沈金山跟前,指着最后面一行,说道:“沈兄再仔细看看这契书。”

“生丝收购价早已定下,但反悔时的价格,却是按时价来收。这个时价,可不是指得去年价格。如今青城的生丝价,想必没谁比沈兄更清楚。”

青城绸市繁荣,绸缎商们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切的根本还是下面一户户不辞辛劳、种桑养蚕的普通农户。

没有生丝,就没有眼前的一切。

从很早起蒋先便已意识到此点,自他接手蒋家生意后,便改了与蚕农间的生丝契约。按上一季行情预估本季需求,进而确定一个比较合理的生丝价位。按此价签订契书后,待生丝出来,不论当时价格是高还是低,都不得更改。

他定的价格很是公道,按这个价格蚕农大都能丰衣足食。但新契约也有一层隐患,若是市价低了,蚕农当然乐意按契书上的高价卖予蒋家;可反过来若是市价高了,他们肯定不乐意。蒋家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开善堂的,哪能做这等冤大头,故而契约后面跟了一条:若是违约按时价来赔。

蒋先本就是为了改善蚕农生活,历年来定的价格都不低,鲜少有毁契之人。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日久了这条形同虚设的违约条款逐渐被众人所遗忘。

然而亲自拟定契约的蒋先却从没有忘,是以当日知晓沈金山小动作后,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命胡贵收拢下人、龟缩不动,自己则在书房盯着契约原稿,笑眯眯地听着他如何上蹿下跳。

前面还只是胡贵来报,沈金山又有那些举动,没想到昨日一大早他竟亲自找上门来,还狮子大开口要跟他三七开,自己独吞七成。

哪来的底气!

用尽半生商海沉浮所练就的定力,他才能维持住面色沉着,勉强没笑出声。

当时能忍住笑,这会他却是再也忍不住,眼角笑出褶子,他声如洪钟:“昨日清早,沈兄用这些生丝,要去了我蒋家今春进贡以及青城绸市七成的纯利润。如此算来,生丝现价又该几何?”

怎么会这样?

沈金山死死盯住他手中契书,白纸黑字上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毁契,按时价双倍收取银两。不仅蒋先手上这张,他隐约记得自己匆匆看过的契书上,末尾画押前最不起眼的一行,也是写着这句。

时价,青城这些年生丝价格波动都不大,他压根没怎么在意。可他却忘了,自己前面那番举动,却在很短时间内将生丝价格抬到一个望尘莫及的高度。

“这……怎么能这样算?”

脸上维持着笑容,蒋先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另一张契书:“这事昨日签订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沈兄甚至已经事先预支了七成中的三成。”

说到这他看向陈志谦:“王爷,今日征募之事并非小女阿玲不愿出力,而是老朽昨日刚支取大笔现银,这会蒋家内里实在空虚。”

一百五十万两还叫不出力?这让我们这些只捐十万两的脸往哪搁!

云来楼内响起一片片抽气声,感慨过后他们又不禁佩服,蒋家都已经支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这会还毅然捐出一百五十万两。不愧是他们青城商人中领头的蒋先,无论是祛淤还是其他事从来都冲在最前面、出钱出力,如今征募军饷依旧不改其本色。

楼内这些商贾,有一部分直接是跟着蒋先的,中立商贾向来敬佩其品格,这会自然站在他那边。至于先前唱反调的主力,也就是跟随沈金山的那些商贾,被他坑了那么大一次,这会正在气头上,看他倒霉都来不及。

见蒋先拿出证据,最先开口帮腔的都是他们。

“今年生丝还没下来,本来不清楚价格。还好沈老爷有远见,完成第一笔交易,这下可算有了价格。”

“生丝全都控制在沈老爷手里,想怎么卖还不是他说了算。这第一笔交易的价格,只怕比以后价格只低不高。”

“有道理,一张契书定价格,另一张契书写着按时价赔,白纸黑字清楚明白。当着王爷的面,沈老爷该不会想赖账吧?”

“我看八成要赖,箫家库房里有几个钱咱们这些人还不清楚?这么赔怎么不都得两百万,真要赔了,他再到哪变出这一百八十万两雪花银。刚才敲锣打鼓、沿街报喜说得痛快,等到动真格的时候蔫了吧?”

最后一句话是离阿玲最近的商贾说得,本来他财力不丰,昨日把半幅家底赔进去了,方才又被阿玲弄那么一出,这会体内火气旺的堪比一座火山口。对着“大仇人”沈金山,他已经完全不管不顾,火力全开直接揭对方短处。

“当真如此?”陈志谦转身,鹰隼般慑人的目光看向沈金山。

沈金山只觉一股冷意扑面而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连忙保证道:“王爷放心,小人说过要捐一百八十万两,就绝不会有所更改。”

“本王三令五申,募捐要不影响青城绸市正常经营。生意人,用什么手段得利那是你们的事,本王不会妄加干涉。可如今沈老爷这般欠着蒋家银子前来募捐,莫非是想当上会首后以势压人?你这样做又置本王于何地!”

小王爷怎么会知道!

沈金山瞳孔微缩,他还真是这样想的,可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王爷明鉴,小人绝无此意。”

紧张之下他甚至已经不再自称“沈某”,而是一口一个“小人”,同时低头哈腰,做足了谦卑之态。

蒋先哪能看不出他的紧张,上前一步,他满脸庆幸:“既然沈兄并无此意,那当着王爷以及今日这么多人面,咱们便算清楚。”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最后一张纸,“这是昨日沈兄走后,蒋某连夜算出来的数字。征募军饷肯定要给现银,蒋某也不跟王爷抢,这些银子,沈兄可以暂且拿自家铺子来抵押。蒋某也不多要,就城西的印染铺子、城南紧邻着我蒋家的缫丝铺子……”

接连说了四五处铺子后,蒋先将单子递过去,笑眯眯地说道:“暂时就这些,具体数目以及铺子蒋某全部写在上面,还请沈兄过目。”

过目?

蒋先要的,可都是箫家最红火、每年收益最好的铺子,他又怎会让出去这些!

“胡兄胃口还真不小。”沈金山昨日刚犯过的气喘,这会又有重犯的迹象。

“比不过沈兄。”您可是以整个青城绸缎市为棋,把在场所有人都耍了。

“这等条件实在太过苛刻,恕沈某无法答应。”

蒋先步步紧逼:“莫非沈兄是想赔现银?”

“这……”

“还是沈兄想赖账?您刚才可信誓旦旦地说过……”

沈金山当然不至于自打脸,就算他想打,小王爷在这他也不敢。瞅着白纸上的数额,箫家情况他清楚,拿出那一百八十万两后,绝对无法再拿出这个数。他不想拿,有没有什么办法?

用力撕扯着契约,直到纸上出现个裂痕,突然间他灵机一动。

“昨日是沈某一时糊涂,在这先向胡老哥赔个不是。”脸上挂满笑容,沈金山躬身作揖。

蒋先忙避开他的礼,“莫非沈兄想撕毁契约?”

“看胡老哥说哪的话,”沈金山凑上去,“青城以绸缎为生,生丝价格如此高,岂不是霍乱市场。沈某想着,不如把调回到正常价格?”

这不还是要撕毁契约?云来楼内响起一片嘘声。

沈金山当然知道,这样很丢脸,可银子和面子哪个重要?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而是能动摇箫家根本的一大笔银子。

想到这他态度更加郑重:“朝令夕改、说话不算话,这都是沈某的不是。可这……不也是为了青城绸市?胡老哥向来为人宽和,还请原谅沈某则个。”

沈金山想得没错,蒋先的确心胸宽广,鲜少与人计较。可这不代表他是一团面团,平日不计较只是那些小事不值得他计较。可箫家可是前世害得阿玲那般惨的罪魁祸首,一想到爱女前世受了那么多苦,他连活剐了面前之人的心都有。

他忍了那么多日,甚至与那狼崽子站在一处,不就是为了让沈金山跌个大跟头。如今眼见着成功,他全身每个毛孔都透着兴奋,整颗心更是无比紧张,又怎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为了青城绸市?”

听到他反问,沈金山忙不迭点头,然后蒋先下一句彻底把他噎住了:“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趁倒春寒搅乱青城绸市的是谁?哦,昨日看着有利,在我面前步步紧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才过一天,眼看着要赔钱,就急吼吼地要撕毁契书、恢复原状?合着这天底下的事只许对你沈某人有利,否则都得改。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是体谅你,才准许你用铺子抵债。既然你不领情,昨日你从我蒋家拿走的现银,今日赔偿时我也要现银,一分不少。”

云来楼内,蒋先掷地有声。

沈金山急了,短短时间内他从哪变那么多现银。

“别,胡老哥手下留情,我签、我这就签。”

说完他以不符这年岁的敏捷,飞快跑到门边,从阿玲桌上拿起毛笔,龙飞凤舞般签上自己名字。似乎怕蒋先反悔,他还加盖朱红手印。

如今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当上会首,只要能当上,铺子、银子以及颜面,今日所失去的一切,来日他必能讨回来!

按下手印的一刻,沈金山的心在滴血。

他死死盯着手印上方列出来的几间铺子,城南的缫丝铺子、城西的染色铺……这些都是百年间箫家先祖苦心积累而来。自打他继承家业后,每旬都要到铺子里转一圈,看到偷奸耍滑的伙计必要严厉斥责。在他的严格监督下,这几间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已经成为箫家最赚钱的一部分。

而现在,却要如此轻易地给蒋先。

将契书递过去时,沈金山的手都在颤抖。

“沈兄莫非是不舍得?”蒋先问得十分轻松,那口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还真不错。

“怎么可能会舍得,那可是蒋家最赚钱的几间铺子。”站在阿玲边上,原先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各种鄙夷的目光看过来,原本烦躁的沈金山反倒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人在嘲笑他,笑他出尔反尔,笑他妄图占尽好处,可他并不后悔方才的举动。

满青城谁不知蒋先性子仁善,若他当真答应了,那自己便能及时止损;当然对此他也没报太大期待,蒋先仁善却不傻,这节骨眼上又怎会松口。可自己已经明白说出来,撕毁契约是为青城绸市平稳过渡。这会还看不出什么,可等十天半个月生丝下来,价格居高不下,那时蒋先便成了罪魁祸首。

诚然,哄抬物价的是他沈某人。可他已经明确表示可以降下来,是姓胡的不答应。蒋家可是皇商,青城绸市的领头羊,他不松口谁敢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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